华庭散人

在急诊室工作，每天都要面对许多生离死别，人生百态与人间真情在这里全部展现。由于接待的病人众多，能让我记住的大都是一些病情特殊的患者，但有这么一家人，他们的病情并不特别，特别的是他们之间的温情……

一老一少两位病人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轮到我在急诊室值夜班。

即使是在晚上，急诊室依然人来人往。到了后半夜，来了一个和男朋友吵架割腕自杀的女孩。女孩叫徐莹莹，25岁，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据她自己说，和男友吵架时摔了手机，拿起水果刀通过割腕自杀恐吓男友。幸好，伤口不是很深，我帮她处理好伤口后，叫她坐在诊室门口等待破伤风皮试结果。

徐莹莹坐在门口时，还在不停地责骂她的男朋友。

正在这时，一位老大娘扶着她的老伴走进了急诊室。老大爷60多岁，弯着腰，手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的表情。老大爷穿了很多衣服，但每一件都很陈旧，腰上缠了一根红绳。

“大爷，您躺在床上，我给您检查一下身体。”我示意他躺在检查床上。经过初步的检查，发现老大爷全腹压痛、反跳痛、肌紧张，再结合他自己所说的长年胃病史等，我给出了初步的诊断：消化道穿孔。

老大爷听了，连忙问我：“那这个病要吃什么药？”我一邊开检查单，一边回答：“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消化道穿孔，这只是初步诊断，需要再做一些检查才能明确。如果真是消化道穿孔，光吃药是不行的，要进行手术治疗。”

老大爷和老大娘听了一愣。我赶紧把检查的单子递给老大娘：“别吃别喝，快去缴费做检查吧。”接过检查单的那双手很粗糙，随后，老大娘便搀扶着老大爷走出了诊室，我也趁机到门口透透气，听到徐莹莹还在滔滔不绝地训斥她的男友。这时，老大爷和老大娘听到徐莹莹的声音，竟不约而同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老两口又面面相觑，最后向着收费处走去。徐莹莹不明所以地望着她男朋友：“他们怎么用那么奇怪的目光看我？”男友笑了起来：“可能人家觉得你嘴巴太厉害，像个小泼妇一样。”

很快，两位老人又折回来了。“医生，能不能少开一些检查？这……太贵了！我们没那么多钱。”老大娘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老大爷已经疼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了。

其实，我第一眼看到他们时，就已经能推测出他们的经济状况应该比较困难，所以把能在住院后才做的检查都留在后面了，因为住院后的报销比例会高一些。我努力跟他们解释做这些检查的必要性，但他们最终还是拒绝了，只同意做一个立位腹平片。

检查结果出来后，我又给普外科的同事打电话陈述了一下情况，基本可以确定是消化道穿孔。

“大爷，办理住院吧，您这个病肯定是需要手术的。”我开着住院条对他们说道。

老大爷却强忍着疼痛问：“吃药行吗？”

“当然不行，您这个病必须手术治疗。”

可老大爷根本不听我的，他扭过脸去，对老大娘说：“不治了，咱们回家吧。”“那怎么行？您的病不治会要命的。”我提高了音量。总有患者以为一些身体上的疼痛，吃几片止疼药，挺一挺就可以熬过去，事实上，很多时候，恰恰因此而延误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听到我和老大爷的对话，门口的徐莹莹也探头探脑地凑“热闹”。

老大娘看看我，又看看痛苦不堪的老大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医生，我们哪有钱做手术啊，家里还有两个痴傻的儿子，每个月就是靠国家补助的几百块钱。我也想给老头做手术，但家里真的拿不出钱来呀！”

医生就是救死扶伤的工作，尽可能地把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我一方面继续着“不做手术就没命”的说辞，另一方面也尽我所能不让他们觉得费用高得离谱：“住院能报销的，比例很高，您现在没带多少钱也没关系，先住院做手术，然后再补交都可以的。”

经过短暂的沉默后，老大爷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一番有力的话：“不了，不治了，钱迟早是要还的，我们还不起，把剩下的钱留给老伴和儿子吧。”

“我给您出钱治病”

眼看老大爷和老大娘就要离开了，突然，急诊室里响起了一句响亮的话：“我给您出钱治病。”这不是我说的话，而是在一旁看“热闹”的徐莹莹说的话。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仿佛怕我们不相信一样，她又重复了一遍：“大爷，您先治病，我不用您还钱。”

虽然我在急诊室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像徐莹莹这么有爱心又有勇气的，实在少见。在每天都上演着生离死别的急诊室，其实是很需要这种人世间的温情的。我的心微微震动了一下，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的男朋友也站起来了。那对老夫妇的反应却让我颇感意外，他们表现出来的不是感激与感动，而是眼神里透着震惊，并刻意与徐莹莹保持着距离。

随着痛感袭来，老大爷再次蹲在了地上。徐莹莹也蹲下身来，满眼真诚地对老大爷说：“大爷，我先给您交钱做手术，您出院后再把报销回来的钱转给我就行，报销不了的那部分钱不用您还了。”“是啊，大爷，您安心做手术吧。”徐莹莹的男朋友把老大爷扶起来，让他坐到椅子上休息。老大爷没有吭声，老大娘则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考虑到老大爷家庭的特殊情况，我想，费用方面应该还可以协商一下。于是，我向老大爷示意：“大爷，您先等一等，我去打个电话跟领导请示一下手术费的事。”老大爷和老大娘对视了一眼，仍旧不吭声。

我去抢救室拨通了医院总值班的电话，详细说明了遇到的情况。最后，在医院领导和病房大夫的协商下，决定暂欠所有费用，先手术治病，事后医院和民政部门再协商解决费用问题。

我松了一口气，拿着胃肠减压管满心欢喜地回到急诊室。可我环视四周，却找不到老大爷和老大娘的身影。我赶紧问正在低头玩手机的徐莹莹：“他们人呢？”“他们终于同意做手术了。”徐莹莹会心地笑了，“刚才，大爷说，先回去跟亲戚借一点钱，不然两手空空的，实在过意不去。他们过一会儿就回来。”

我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出医院门口，外面寒风凛冽，下着雨夹雪。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么冷的天出去太危险了，我又在医院的院子和大门口附近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他们的踪影。我想，他们已经走远了。

默默回到急诊室，我看到护士正在给徐莹莹打破伤风，并叮嘱她：“打完针要观察半小时，没有问题就可以回家了。”

半个小时后，徐莹莹和男友准备离开医院了。临走前，她给我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医生，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也是我的微信号。大爷他们要是没借到钱回来，麻烦您先让他做手术，我给他们补上费用。我微信转账给您。”我点点头，给了她一张写着关于伤口的注意事项的纸条，并对她说：“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徐莹莹很开心地答应了，然后挽着男朋友的手臂离开了医院。

可我的内心并不好受，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急诊室又陆续来了几名患者，但始终没有看到老大爷和老大娘再踏入急诊室。我越来越强烈地觉得，老大爷不是去向亲戚借钱的，那可能只是他的托词，他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隐隐觉得老大爷老大娘之所以那么坚决地选择离开，是因为他们不想接受徐莹莹的帮助。他们看徐莹莹的眼神，总有些不对劲，但至于是因为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现在，我只想让他们知道，就算不靠徐莹莹的资助，也已经解决手术费的问题了。

然而直到天亮，老大爷和老大娘都没有回来。不管怎样，作为医生总是想竭尽全力去救每一条生命，我有点担心老大爷的病情，便尝试查找老大爷的诊疗信息，可上面沒有电话，也没有留下地址。好不容易筛查到有留下手机号码的，却发现是重名。

事已至此，我只能期望老大爷能尽快回来做手术，或者到别的医院去做手术。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人间的脉脉温情

日子在繁忙的工作中流逝，老大爷和徐莹莹他们都渐渐被抛在脑后。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夜晚，刚好又是我值夜班。晚上8点多的时候，徐莹莹又来到了急诊室。因为之前她掺和过老大爷的事，所以我对她印象还比较深。看到她手上满是血，我不由得皱了皱眉：“怎么？又割腕自杀？”

徐莹莹嘿嘿一笑：“不是，切菜不小心切到手，血流不止了。”我熟络地帮她处理伤口，又开了单子，让她去找护士打破伤风。

徐莹莹坐在急诊室门口等候时，急诊室迎来了一位需要抢救的病人，那是一位长期卧床的男患者，呼吸困难，智力低于正常水平，陪同他一起前来的是她的母亲——一个月前出现在急诊室的老大娘。

“医生，救命啊——”老大娘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喊，尽管天气寒冷，但她却满头大汗。

由于情况紧急，患者一来就被推进抢救室。经过接近半个小时的抢救，患者终于脱离了危险，生命体征平稳，被安排住在病房里。

我到病房跟老大娘交代病情和注意事项时，看到徐莹莹和男朋友也在，显然，他们也认出老大娘了。虽然仅仅过去一个月，但老大娘苍老了许多，人瘦了一圈，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割出来似的。

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大爷呢？”老大娘眼珠子动了动：“不在了。”和我心中的答案如出一辙，我没有过问细节，她也不打算细说，我更没有把手术费原本已经解决了的真相告诉她，那等于在她伤口上撒盐。作为医生，我尽了自己的能力就可以了，生命的选择权终归在患者手中。

老大娘神情呆呆的，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过那个决定。

我走出病房后，徐莹莹追了出来，她吃惊地问我：“那天，老大爷没有回来做手术吗？”我摇摇头：“没有。”徐莹莹捂着脸，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难怪你没有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手术费的问题解决了呢。没想到，大爷根本就没回来做手术……他为什么不做手术呀？钱的问题不是解决了吗？”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她，因为我也想不通，也许老大爷不想麻烦任何人，又担心手术之后花费大承担不起，又或者他对自己的病抱有侥幸心理，毕竟很多病人都有这种心态。

徐莹莹很自责：“那天晚上，我真不应该让他们走。要是我知道他们这一走就不回来了，我一定不会让他们走的。”

“这不能怪你，这是病人自己选择的结果。”我说完之后，转身回急诊室，投入忙碌的工作中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护士跑来跟我说：“门口有个女孩找你。”心里正感到疑惑，扭头一看，发现又是徐莹莹。

“医生，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大娘。”我低头一看，她交给我的一沓崭新的钞票，看样子，应该是刚从自助取款机提取出来的。我有些不解：“你为什么不自己拿给她呢？”徐莹莹有些犹豫，她怕老大娘不肯收下。

我正打算去一趟病房，就叫徐莹莹一起过去了。

病房里，徐莹莹二话不说直接把钱塞到老大娘的怀里。果不其然，老大娘惊慌地想将钱还给徐莹莹。只听见徐莹莹说：“哎呀，大娘，大爷的事我没帮上忙，这点钱就当是给哥哥的一点心意吧。”

“哥哥？”大娘慌张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儿子，又瞧了瞧徐莹莹，突然说不出话来。徐莹莹忍不住问：“难道我喊错了？他年纪比我小？”老大娘连连摇头，忽而注意到她手上的伤，又紧张起来：“你的手怎么了？是不是你男朋友气得你想寻短见？”

徐莹莹笑了，赶紧解释伤口的真相。一旁的男朋友连忙说：“我们好着呢，都准备结婚了。”“哦，都要结婚啦，真好，真好……”老大娘咽了咽口水，像是把千言万语咽了回去，眼睛也濡湿了。

徐莹莹大概是怕老大娘反应过来后，又把钱塞回给她，说了几句话后，匆忙地离开了。令人吃惊的是，徐莹莹一走，老大娘就“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这女孩跟您非亲非故的，愿意给您献爱心，确实叫人感动……”不料，我话音刚落，老大娘就喊起来：“什么非亲非故，她可是我亲闺女。”

我震惊不已：“她好像不认识您啊，而且您也不跟她相认。”

老大娘使劲地用袖子擦泪，哭得两眼通红。良久，她才说出一个心酸的真相来：“二十多年前，得知老大得了痴傻的病后，我又接连生下了老二和老三，家里本来就穷，还要给老大常年治病，只好把老三送给别人养了。谁想到啊，过了几年后，老二又被诊断出得了疯病，只有老三是正常的，我们却把她送人了。这作的什么孽呀！我和老头子这些年悄悄看过老三，她过得还可以，我们也就放心了。”

“老三就是徐莹莹？”

老大娘含泪点头，但我不明白，既然知道是一家人，为什么反倒不肯接受她的资助做手术呢。

“我怕接触久了，会被她发现苗头。有了我们这样特殊的一家人，她这辈子都过不好了，我们不能连累她啊。”老大娘说着，眼泪又落下来了，吧嗒吧嗒地落在那沓钱上。

那些钱，大概是徐莹莹给老大娘的最后一点安慰。生活充满了悲苦，但人间的脉脉温情，会给生活注入一点甜。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亲情，有人利用亲情，有人保护亲情，而在这个急诊室，我看到有一种亲情是不相认，不打扰，不拖累。

编辑/郑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