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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的怀念(一)

2020-10-23伍法同

当代作家 2020年10期
关键词:康康大姐老家

伍法同(土家族)

我在接到远在美国的二哥法岳寄来的两件珍贵历史资料之前,就想为已经去世快整整二十年的大姐写一小传,以了却自己多年愧疚的思念,现在,当我看到哥哥寄来的两件历史资料时,使我几乎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竟在桌前呆坐了半天。大姐的一生難忘形象和她的悲剧性经历更加突出显现在眼前,而对大姐的无尽思念更加不能释怀。

哥哥寄来了两件什么历史资料呢?一件资料是一张泛黄的黑白五吋照片。照片上是一对男女青年,左边的是一位个子高挑,着一身笔挺戎装,目光炯炯的英俊青年,右边是一位梳短发,穿学生装,表情端庄,看去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女青年。照片反面写有几行说明文字,是哥哥的亲笔:“这是大姐法礼和姐夫上官业修1938年初在长沙结婚时、也是两人永生分别时唯一的一张珍贵照片,当年大姐刚满十九岁,姐夫业修二十八岁,时任国民革命军第五战区调查室副主任,结婚不久即被战区司令部长官部派往徐州抗日前线,从次再无消息……大姐此后随父亲去了重庆,当然也有不到六岁的我和姐姐在一起,那时你才三岁,没有记忆……。”另一份资料是一张一尺见方的打印文件,文件右边的标题是:国民政府发布令:全文是:

“上官业修,励志笃学,干练有为,早成宣力军务颇著勤劳。抗战军兴,撄心国难,于敌寇攻徐州危难之际,擢任第五战区调查室重任,随军转进,参加滕县之战,身先士卒,后随李长官部,经宿县、蒙城突围中,与敌遭遇,为掩护长官部撤退,深入敌后,侦查敌情,陷敌包围,不幸赍志,殉职。追念前勋,良深悼惜,应予明令褒扬,以彰忠烈。此令。”

中华民国三十九年二月六日

哥哥在来信中说,这两份资料是日前他去台湾时,从清理父亲去世时的遗物中发现,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70多年,大姐也已去世快20年了,据说大姐当年在国内政治运动中为此受了不少委屈,据说罪名就是嫁了一个国民党反动军官,有口难辩。其实,大姐到去世时也不了解大姐夫去世的真相,背了一辈子黑锅。现在大姐人虽已去,这两份资料可以为姐姐做旁证,大姐是完全无辜的。大姐夫并不是什么反动军官,而是堂堂正正的抗日英烈。哥哥在信中说,他还隐隐若若记得当年的一点细节。大姐结婚当天,他还紧紧拉着姐姐的手,嚷着要和姐姐一块睡,被父亲狠狠打了屁股。第二天早上,我到处找姐夫,没有找到,我问姐姐,姐夫到哪里去了,大姐说,你姐夫一早就出发去前线打日本鬼子去了,今天晚上你可以和我在一起睡了。我既高兴又有一点失落,从那以后,大姐夫再也没有了人影。其实,大姐当年的婚事,完全是父亲受封建传统观念支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了门当户对,父亲和姐夫的父亲,既是同学、同乡,又是同在国民政府里有一点官位的同事,因为这,父亲为刚刚高中毕业的姐姐主持了这桩婚事。姐姐性格软弱,不敢违抗父母之命,结果造成一生的痛苦和遗憾,这虽然是后话,而后来大姐前后一共三次婚姻的经历,更是像多米洛骨牌那样一个厄运接着一个厄运,令人同情……

哥哥寄来的两件有关大姐往事的资料,对我打算为姐姐写小传的打算更有了信心。

我对大姐最初的记忆是我在一九四九年初在长沙快要满十四岁时才开始的。原本我们一家是随父亲在南京居住,解放军刚刚在淮海战役中打了大胜仗,在南京的国民政府人员和家属开始陆续往湖南和广州撤退。我们一家赶快往湖南老家搬迁。我们从南京辗转回到长沙,父亲也要大姐从山区来到长沙。自从1938年初大姐夫派往徐州前线一去不返后,大姐忍住悲痛随父亲去到了重庆,并且考上了中央大学历史系,为什么要读历史系,也是父亲的安排和决定,因为父亲就是1926年北京大学史学系毕业的,为了子承父业,大姐当然只能遵从父命了。大姐大学毕业后,孤身一人带着遗腹女康康回到武陵山区澧水河边的县城,在澧水中学当历史老师。当时,大姐已在老家澧水中学当了五年历史老师。因为夫君自从去了抗日前线,再无音讯,也不敢再谈婚姻大事,有谁能理解自己心中经年日月藏在内心深处的痛楚?白天当教书匠,晚上独守空房,为什么命运对自己如此不公平?……

这天,长沙雨雪交加,父亲匆匆从南京回到长沙,把我拉到大姐面前说:“同儿,快来认认你的大姐,你们有十年不见面了,以后,你们就要长期在一起了。”

我眼前的大姐法礼,穿一身浅蓝色竹布长衫,还是短发,大眼睛,深沉中带有忧伤。大姐微微笑着,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说:“法同弟,我是你大姐,是从石门乡下来接你的。”说着,指着旁边的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小,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姑娘说:“你们俩来认识一下。”她指着我对小辫子姑娘说:“康康,这是你小舅舅,从南京大地方来的。”

康康怯生生地上前拉住我说:“小舅舅,你以后当我的老师,我最怕学数学了,成绩不好。”

往往说:“我的数学成绩也不好,我的哥哥数学最好。”

康康说:“你的哥哥也是我的舅舅,他在哪里?”

这时,一个比我个子高一头的青年从我身后闪出,他就是我的二哥法岳、康康的二舅。他拉住康康说:“我叫伍法岳,就叫我二舅吧。”

康康就小声说:“二舅。”

我突然说:“康康,你爸爸呢?就是我的姐夫,他在哪里?”

康康愣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妈妈,然后说:

“爸爸打日本鬼子去了,再也没有回来,我现在只有妈妈。”

这时,大姐法礼岔开话题说:

“同弟,我们不说这个了。同弟,你想回我们的老家去吗?”

我说:“爸爸说,我们的老家在武陵山区,山高林密,物产丰富,有一个地方叫清泥溪,是我外婆住的地方,我想去看外婆,听说她已经八十岁了。”

大姐说:“爸爸说,时局不稳,要我带你回老家住几天,过两天我们就走。”

这时,父亲插话说:“同儿,有你大姐在,还有康康和你作伴,老家更有好多好多的亲戚。”

我说:“爸爸,你们要到哪里去,你们真的要把我送回老家去?”说着,就洇洇流下眼泪来。

父亲给女儿使了一个眼色,大姐紧紧把我拥在怀里说:

“同弟,我们和父亲只是暂时的分开,到了老家,你会很快喜欢那里的……。”

十三岁的我痴痴地望着大姐,又望了望威严面孔的父亲,我并不知道自己將来的命运是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不把我留在身边,只把哥哥带走,父亲对哥哥另眼相看,却把自己的幺儿丢下,我不知道父亲说的“时局”意味着什么。父亲对自己说,你年纪还小,跟着我们风险太大,先随大姐去老家,大姐会把一切为你安排好,你要听大姐的话,老家还有很多亲人,到了老家再说下一步……到这时,我已经没有了别的指望,眼前的大姐就是自己今后唯一的依靠了,也许父亲讲的都是真的。在一夜之间,自己的生活道路就要彻底改变了,从大城市到乡间小路,从依靠父母到依靠大姐,现在,我对父亲是爱还是恨呢?一会,我擦去泪水,小声对父亲说:“我听爹爹的,我和大姐回老家去,你们去到哪里要来信。”我说到这里,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这时,窗外的雨雪越来越大,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大声哭出声来。

深夜,我熟睡后,父亲和女儿彻夜长谈。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对大姐说:“礼儿,你爹这一辈子最大的失误就是自作聪明,决定了你的婚姻大事,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半途夭折,虽然国难不可抗拒,但使你这十年来精神上受苦了,你爹一年到头在外奔波,抗战爆发到现在,没有回过一次老家,对女儿的亏欠实在太多了。”

大姐说:“爹爹,你是学历史的,女儿也学了历史,历史不可能走回头路,个人的命运总是和历史分不开的,女儿相信命运安排又如何?”停了停,又说:

“父亲,我对业修其实直到和他结婚时也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小时候差一点死于官匪之手,是这样的吗?”

父亲说:“那是民国二十二年的冬天,一个夜晚,当地大土匪罗孝之,率百余人围住家宅,业修在门内窥见火光冲天,刀枪闪亮,机警逃入后院,匪兵追杀前来,正狐疑未决,见一黄鼠狼从旁窜出,一溜烟钻入排水阴沟。业修亦仿效匍匐循迹,钻进阴沟龟缩屏气不动,追匪不见人迹,举火焚烧宅院,父母遭血光之灾。业修后来独自到长沙投奔叔叔,奋发读书求学,考入军校,进步不言而喻,才有后来的递升,是一个将门人才。民国二十七年初,在第五战区调查室任职,没想到战局急转直下,业修与另外两人,化妆派往日军占领地区侦查,据说三次传回极有价值的日军情报,在返回半途,遭遇日军袭击,逃出一人,业修和另一人被俘,自此再无下落,据逃出的人说,他们出事的地方叫关帝庙村,一句话,业修是为抗日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是真正的抗日英烈。”

大姐断断续续地说:“父亲所说,直到今天我才详知,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父亲说:“礼儿,我们不谈命运了,但我们一定要对业修为国捐躯的行为表示敬意,不管走到哪里,到哪一天都是这样,应该把业修的真实情况告诉康康。但对你个人来说,父亲对不起你,使你和康康这样多年孤独生活,而现在,我们真的要说 命运确在摆弄我们,命运真的要使我们骨肉再一次分离了。”

父亲刚说到这里,从后面闪出一个人来,正是康康。康康说:

“外公和妈妈讲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关帝庙,一定要找到父亲殉难的地方。”

大姐说:“康康,你是在想入非非了,现在已经过去十一年了,现在正是兵荒马乱之时,你是想自找麻烦了吧。”

康康说:“至少这是我的一个心愿吧。”

大姐说:“希望康康好梦成真。”然后岔开话题说:“爹,时局还要乱到什么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可以也回老家去?”

父亲摇着头说:“爹爹的身份,不能临阵而逃,我只能跟政府一块走,希望这只是暂时的,你带着同儿去老家清泥溪躲一躲,共军可能很快就要渡过长江了。我们到了台湾会马上给你们联系。”停了停,又说:

“爹临别时还要对礼儿说,只要生活得到安定,你的个人婚姻大事,如果身边有可信赖的人,经过了解,不应该再孤独一人,业修没有音讯消息已经整整十一年了,我已经多次对当局提出,应该有一个定性,是烈士?失踪?还有别的什么不成?一定要有一个结论。你的康儿需要更多关爱。”

大姐的双眼已被泪水模糊,悄悄叕泣起来。断断续续说:“记得业修上前线临出发时对我说,他随长官部走,很快就会回来。要我不要牵挂,结果却一去不复返。最初那几年,我多么盼望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结果一天天、一年年都是失望和我为伴。我专心执意读完了大学,业修仍然没有消息,康康老问我,爸爸究竟到哪里去了?他是什么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为什么没有一纸文书。我无法回答,但苦了康康。这几年,我的心从热到冷,现在好像又开始慢慢变热了。为了我自己,更为了康康,我应该再有自己的感情生活,希望爹爹理解。”

父亲一直默默地听着。此时我想,父亲的心里其实也很痛苦,一个好端端的家,因为可恶的日本侵略者打进中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破坏了多少个家庭的安宁生活,自己还有一个亲侄儿是黄埔军校第四期的难得人才,已经是连长了,为了抵御日寇侵略,冲锋在前,已经在十七年前的8.13在上海抵抗日本鬼子的战斗中牺牲,六年后,自己的亲女婿又在抗日前线失踪不归,自己这个家,受到的损伤已经够大了。现在,因为内战,整个家又面临四分五裂,我不得不丢下儿女,离开故土到完全陌生的海岛去,我拿什么向列祖列宗诉说,我的国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父亲不能再往下多想。他停住思路,小声对大姐说:

“礼儿,不说别的了,希望我们只是暂别。”

大姐说:“爹爹,希望您和母亲、二弟平安到达那边。我个人的事,又回到要说又看命运的安排了。”

第二天的清晨,父亲把大姐母女和我送到湘江边的一只开往常德去的小火轮上,不禁潸然泪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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