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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粟“艺术叛徒”称谓之由来蠡测

2020-10-20陈天白南京艺术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关键词:刘海粟叛徒模特儿

陈天白(南京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一、引 言

在开辟新道路的征途上,人们往往会受到传统观念桎梏的阻挠,反对和质疑声首当其冲。由于刘海粟在传扬西方绘画、推行新式美术教育的方式上十分前卫,被当时的社会舆论称为“艺术叛徒”,从而响冠至今。在当时新旧思想碰撞的历史大环境下,提倡现代化新思潮的先行者被传统腐儒斥为“叛徒”的例子屡见不鲜,如陈独秀被斥为“名教叛徒”,胡适被斥为“文学叛徒”,“叛徒”在当时是十份贬义的称呼。对于“叛徒”的称谓,陈独秀采取的是不屑一驳的态度,胡适与刘海粟却反其道而行,直接拿来作为自己的别号,自称“叛徒”,作为对封建腐朽的反讽。

1925年,《上海画报》以“两个叛徒”为题,曾载刘海粟与胡适互称“叛徒”以自嘲的对话:“刘海粟,自承为艺术叛徒。今夏入京,与胡适之遇,相与鼓掌谈。胡适之曰:君为艺术叛徒,我乃文学叛徒,两叛徒今日握手矣。刘海粟曰:是不可以无纪念。遂出铅笔,为胡适之速写一照,题其上曰:‘艺术叛徒刘海粟,为文学叛徒胡适之写照。’海粟南归,持此示其友丁悚。悚为铸版,印如上,俾世之崇拜此两叛徒,与反抗此两叛徒者览焉。虽然刘海粟、胡适之,果成功叛徒欤?今日似犹未至决定之时期。特刘、胡既乐为叛徒,吾人为尊重刘本人之旨趣计,亦只得从而叛徒之”[1]。

可见刘海粟本人对“艺术叛徒”这个称谓并不介意,反而峨冠自得,刘海粟自嘲的精神和豁达的心态颇有些“人间宠辱休惊”的意味。然而“艺术叛徒”这个称谓从何而来,如何传播,学界长期以来的认识存在偏颇。

二、“艺术叛徒”之称的来源

现今诸多有关刘海粟的文论,其中所述“艺术叛徒”称谓的出处,来源于1925年的《人体模特儿》一文(见图1)。刘海粟于1925年9月23日在上海美专举行专题演讲,现场由上海开洛公司作无线电广播。演讲稿经整理后以《人体模特儿》之名相继发表于10月10日《时事新报》“双十增刊”、12月1日《晨报七周年纪年增刊》,以及12月4日的《艺术周刊》。文中记载有:“一日,某女校校长某,偕其夫人小姐来观;校长亦画家也,至人体实习室,惊骇不能自持,大斥曰:‘刘海粟真艺术叛徒也,亦教育界之蟊贼也!公然陈列裸画,大伤风化,必有以应之。’”[2]由于此文流传甚广,影响极大,以致后来不少人都以此为依据,认为模特儿事件就是刘海粟“艺术叛徒”称谓的由来。

但是查阅所有刘海粟发表的关于模特儿事件的早期文献后,即可发现其中的讹误之处。最早记录模特儿事件的文章,是1922年9月17日开始连载于《学灯》的《上海美专十年回顾》,其中关于模特儿事件以“创始雇用活人莫特儿与社会之反动”的章节阐述(见图2)。1924年5月刘海粟为《上海美专西洋画科甲子级毕业纪念刊》所撰题为《过去》(见图3)的序言 ,是《上海美专十年回顾》一文的扩展版,当中同样以“创始雇用活人莫特儿与社会之反动”的章节,对模特儿事件的经过作出相同的详细忆述:“有一日忽然来了一位女学校的校长先生,并且同著他的夫人和子女依次参观到那件陈列人体的室内,立刻就表现出一种惊骇的状态,口里并且大骂起来,目为有伤风化,说什么这是教育界之蟊贼……”。[3]随后,刘海粟又以此章节为底本,撰写了《记雇佣活人模特儿之经过》(见图4)的专文,连载于同年8月29日至9月1日的《时报》,对模特儿事件的表述与《过去》一文相同。据此三篇早期文献的记载,该女校校长只是斥责刘海粟为“教育界之蟊贼”,并没有斥责他是“艺术叛徒”。

1925年前的这些文章对模特儿事件的表述都是一致的,但1925年诸刊物发表的《人体模特儿》一文,首次出现了“艺术叛徒”这一表述。近一个世纪前的电台播音并没有录音传世,因此我们无从对刘海粟的演讲用语进行核实。然而演讲整理稿的发表,使我们得以窥见当事人对这一事件的记述。值得注意的是,刘海粟在这篇演讲稿中,出现了一些因记忆偏差导致的表述错误,例如,把上海美专初次使用儿童模特儿的年份记为1914年,实际上是1915年;某女校校长因人体写生画公开展览撰写《丧心病狂崇拜生殖之展览会》一文投稿至《时报》,并到江苏省教育会向会长沈恩孚告状的事件述为1915年,实际应为1917年。也正是在这些文章中,刘海粟把社会舆论称呼他为“艺术叛徒”的发起者按在该女校校长头上,造成张冠李戴的误述。

图3 按:1924年5月出版的《上海美专西洋画科甲子级毕业纪念刊》内所载《过去》一文,与《上海美专十年回顾》的表述一致

图4 1924年8月29日-9月1日的《时报》连载了刘海粟《记雇用活人模特儿之经过》

针对这篇文章所处的背景、今人引用的原因,可推测此种错误出现的缘由:其一,《人体模特儿》一文是一篇即兴演讲稿,且距离“模特儿事件”缘起的时间即1917年,已历时八年,刘海粟对相关细节的记忆难免会出现模糊或口误。

其二,1987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刘海粟艺术文选》,是较早出版的关于刘海粟文献的集合,其中收录的模特儿事件的早期文献,有最早1922年的《上海美专十年回顾》,以及1925年的《人体模特儿》。由于《上海美专十年回顾》涉及模特儿的篇章极为简短,因此记述更详细的《人体模特儿》成为了刘海粟关于模特儿事件早期且最完整的记述。后来研究刘海粟的学者,大多只能通过1987年的《刘海粟艺术文选》读到1925年版的《人体模特儿》。《文选》对当时的口误和记忆偏差没有以脚注说明及时纠正,且研究者多把重点放在刘海粟忆述早期模特儿风波的部分,对文中出现的许多细节未加详细考证,以至诸多错误被后人当做主要当事人——刘海粟亲自口述的证据。

其三,女校校长所撰《丧心病狂之展览会》一文,有学者查遍《时报》并未发现,便认为刘海粟捏造事实,然而刘海粟在《过去》及《记雇佣活人模特儿之经过》两文中,均说明了该篇文章“《时报》与教育会皆不之应”,[3]而投稿一事是“事后主笔及沈先生和我说的”,[3]也就是说这篇文章并没有登载《时报》,捏造之说亦不存在。

值得一提的是,晚年的刘海粟曾经自己否定了这篇《人体模特儿》的严谨性。1972年,在刘海粟与周颖南①周颖南(1929.7-2014),新加坡著名企业家、作家,编著有《迎春夜话》《颖南选集》《南国华声——周颖南海外创作四十年》《周颖南文集》《映华楼随笔》《叶圣陶周颖南通信集》《南国情思——周颖南海外创作四十五年》《周颖南与中华文化》《周颖南与中国饮食文化》等。与中国文坛文艺界名人如:叶圣陶、俞伯平、丁玲、冰心、刘海粟、丰子恺等有交际和深厚感情,一生致力于继承、保护和弘扬中华文化。的通信中(见图5),刘海粟明确表示《人体模特儿》一文有错误:“他看了《因莫特儿问题与封建势力斗争》的文稿,很有兴味,来函征询我的意见,我曾于七月中旬复书说:关于莫特儿的文稿,是几十年前一次讲演的记录,记录得并不好,粗枝大叶,而且有好些错误的地方,因为以前报纸陆续发表过,木化兄取来看一看,也可以请潘先生看看。”②摘自 1972年8月8日刘海粟致周颖南信件。

三、对“艺术叛徒”之称的考证

关于“艺术叛徒”这一名谓的真正出处,笔者根据现有资料,略作推断。

在刘海粟1928年所撰的《海粟专刊——国画苑(唐宋元明清名画大观)》(见图6)中有如下表述:“八年冬,愚举行个人展览会于北京,报纸载其事,评为艺术界之叛徒,意存讽刺,时人因取而呼之,愚亦沿用不讳。”[4]也就是说,根据刘海粟自述,“艺术叛徒”这一称谓的由来,不是模特儿事件,而是在数年后刘海粟赴北京举办画展之时。另外,上海美专校刊《艺术旬刊》1932年第1卷第4期所载傅雷《现代中国艺术之恐慌》(见图7)一文中,对此事也有相关的阐述:“欧洲风的绘画,也因了1913、1915,1920年,刘海粟氏在北京上海举行的个人展览会,而很快地发生了不少影响。这种新艺术的成功,使一般传统的老画家不胜惊骇,以至替刘海粟加上一个从此著名的别号:“艺术叛徒”。上海美专也讲授西洋美术史,甚至有一天,他的校长采用裸体的模型……”[5]文中提到的1920年在北京等地举办展览会,就是刘海粟自述的“(民国)八年冬,愚举行个人展览会于北京”之事,亦可证明“艺术叛徒”之名源自该事件。

图6 刘海粟1928年所撰的《海粟专刊——国画苑(唐宋元明清名画大观)》 一文

再者,1942年,上海日伪杂志《太平洋周刊》第1卷第30期发表署名“马午”的《艺术叛徒话语录》(见图8),作者是原上海美专学生。文中也专门谈及刘海粟口述“艺术叛徒”绰号的来历:“提起‘艺术叛徒’,这是很使刘校长兴奋的话题。他说:大家以为‘艺术叛徒’是个侮辱的名词,但其实欧洲各画派名称的成功,都是由这些批评而来的;自己所画的东西,自己又不能自称是什么派,譬如马谛斯(MATISSE),本来没有派别,当他第一次个展开幕之后,大家都批评他的画面是疯狂般的野兽的怒吼,因此马谛斯就将‘野兽’(FAUVISME)名自己的派别;岑今可说我仅提倡西洋画,而不研究国画,因此骂我为‘艺术叛徒’,而我就收用了这个别号,而同时开始作国画。这是‘艺术叛徒’的来历,和他作国画之开始的原因。”[6]

图7 上海美专校刊《艺术旬刊》1932年第一卷第四期所载傅雷《现代中国艺术之恐慌》一文

刘海粟早年仅从事西洋画,后来才涉猎国画这一事实,可以从1922年刘海粟在北京的画展刊发的作品目录辅证(见图9、10),作品均为水彩画和油画,并无国画。直至1923年,刘海粟出版第一本个人画册《海粟之画》时,才出现水墨画《三位一体》与《和平》等刘氏正式从事国画创作后最早的成果。

通过上述史料可以推断,刘海粟关于“艺术叛徒”称谓的来源并不是“模特儿事件”,而是其于北京画展后所引发的社会评价。并由此进一步可以看出,刘氏自允“叛徒”是作为对封建落后观念的反讽。刘海粟在1925年1月特意撰写了《艺术叛徒》一文,以凡·高的艺术人生作典型,为“艺术叛徒”正名,他说:“一般专门迎合社会心理,造成自己做投机偶像的人,他们的自己已经丧葬于阴郁污浊之中,哪里配谈艺术,哪里配谈思想!……他那伟大,不是俗人的虚荣,不是军阀的战胜,是一切时间上的破坏,而含有殉教的精神。……他(凡·高)虽一生穷苦无聊以度其生涯,然其因艺术而死,因太阳而死,此种光荣之死,照耀千古,实为最伟大之勇力。狂热之凡·高,以短促之时间,反抗传统之艺术,由暗淡而趋光辉,一扫千年颓废灰暗之画派,用其如火如荼之色彩,自己辟自己之途径,以表白其至洁之人格,以其强烈之意志与艰卓之情操,与日光争荣,真太阳之诗人也!”。[7]

刘海粟也正像凡·高的热烈和抗争一般前行,随着众多媒体的推波助澜,“叛徒”的前卫形象受到正面的肯定,如《上海画报》在1925年9月24日刊登刘海粟所绘《老梅》时,直接以“艺术叛徒”指代;9月30日,又刊发了刘海粟为胡适所作的速写,并以《两个叛徒》为题加以附注,自此,刘海粟与胡适的“叛徒”形象更加深入民心,两“叛徒”合作的书画广受追捧,并被媒体争相发表。

图8 1942年上海日伪杂志《太平洋周刊》第1卷第30期发表署名“马午”的《艺术叛徒话语录》

图9 北京《新社会报》1922年1月15日所刊刘海粟画展的报道

图10 按:《北京大学日刊》1922年1月16日所刊蔡元培及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李建勋联署的《介绍艺术家刘海粟》一文,所附的出品目录皆为油画

四、结 语

作为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的重要篇章,模特儿事件历时十年(1917——1926),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1917年夏至1924年6月,某女校校长的责难首次掀起具有社会影响的风波,到人体模特儿教学被教育部正式列入新学制课程,风波渐趋平息;第二阶段是1924年7月——1926年7月,割据一方的各地军阀政府无视教育部颁令,相继发难查禁模特儿,激起刘海粟的连番抗争,最终把事件推向高潮。刘海粟与美术界进步人士不畏艰难,为美术教育事业奋起相搏,最终取得人体模特儿写生教学的成功,为中国美术教育事业的现代化做出了功不可没的贡献。处于风波中的刘海粟,为人体模特儿的运用撰写诸文,并多次公开发表推介。1925年前发表的三篇文章,主要是针对第一阶段的模特风波及社会影响大声疾呼,最终让人体模特儿的教学合法化。而1925年的这篇《人体模特儿》,是针对第二阶段,即军阀政府的再次禁令,引发的模特儿风波所作的长篇演讲。由于这是一篇即兴的现场演讲,且距事件发生之时相隔多年,刘氏对相关细节的阐述,难免出现记忆模糊或口误。本着对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先驱者——刘海粟的敬仰,身为研究者望能通过对史料记载的梳理和分析,为此正本清源,还原一个真实的“艺术叛徒”——刘海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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