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越柠

木 钵

有时候看见船帆，惊觉我们乘坐的

已离岸很远，不能够回去更换一只木钵

我们每天用它，盛水盛饭

有时是一碗热汤，也用它来盛放星星

萤火虫一样的微光在钵底自顾自发亮

那时我们并未善待它，偶尔将它丢向甲板的另一端

或是，挂在高高的轻易坠落的船舷上

现在，它足够残破了，只能装些大片的

通俗意义的蔬菜。为着那些漏掉的星光

我们，长久长久地抱住它

破 立

极致的黑暗，极致的明亮

当我观望日出时忍不住这样想

万物都是对应的，我的运气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即将触摸，破壳的那道金边

空 谷

我在等待，完全寂静甚至没有鸟鸣的空谷

抱着和当初拾掇柴薪一样的热情

将固有的拆散丢弃，看它们扬起的尘土

看它们被别的人拾去，像我这般热爱它们

有时候也在记忆中抚摸，一遍遍做梦

一遍遍梦见旧事物，故人提着茶壶

不管定格在何处都倒出温热的水

我仍然等待一片空谷去盛放他们

等待喉咙里咽下的那杯茶，如同谷中薄雾样的宁静

知晓锦缎般的当下俱是虚空

倒 叙

——致吉尔伯特

这本书开始于某种倒叙

逝世前三年，他在最后的舞蹈里接近真知

厘清整条绳子，赞美那些笨拙的毛刺

体会到，经过漫长的一生以后

重新握住绳头的快乐

这种快乐延续到下一章节，更早一点

他八十余岁，更多地回忆人事

对于衰老和信仰，就像一棵灰胡桃树之于雨滴

有轻微的抗争与安宁

然后是，五十七岁，他痛失所爱

我在异国小城里出生那一年

无数次怀念美智子，偶尔也有别人

在她们悉数离开以后。这一刻他还不能预料

眼前的伤害是好的，后来是

越来越远的伤害。而我们顺着时间卷轴去到更远

他三十七岁，与我在现实中重叠的年纪

透过他的眼睛，我看见一些不同于普遍意义的

危险的风景。雨在下，花瓣还洁白

我们对于此后的一切

一无所知。

如果只能遇见乌鸦

在打谷场上劳作，低头弯腰

收拢那些遗落的麦穗，偶尔会为鸟鸣分心

在谷堆中寻找雪白翅尖——

遇见喜鹊是很难的，哪怕愿意付出一些麦粒

旁若无人，大摇大摆的总是乌鸦

用低沉的嗓音说话，带来一些

類似它毛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其实不算什么，之后每一次

天狗食日，光亮被短暂遮蔽的时候

你总会想起乌鸦的洞见，想起它在你头顶盘旋

不会盘旋很久，此后是一飞冲天

生活的广阔

——于温岭石塘致《海上钢琴师》

又到了服食奶酪包的下午

我获得了甜，与顺着甜的引线纷至沓来的

旧电影票根，一架松开制动的钢琴滑向我

狂放而小心翼翼，不触碰现实边缘

而虚幻的海与眼前的海相互连接

照片中我忠实记录它们的样子

黑白，蕾丝花边一样的波浪纹

涌向我脚面的清澈的水，我看见生活的广阔

触摸到它，无比靠近它，甚至

不需要推开一扇门，我知道那里有好多的甜

巧克力蛋糕的甜，芝士混合可可奇妙的甜

各种我不知道的不曾体会的甜，可是

我的朋友，我退回去

好像1900再次退回他的船舱

困 惑

最近对朋友一词感觉困惑

仿佛被笼罩了什么而又没有

链接彼此的，最早是山巅的那朵云如今消散

新的链接物又没有出现，找遍了书本、磁带

将树叶背面也都悉数翻过还是没有

有一阵子似乎有点起色，因为窗外飞来

在课桌上随意排泄的一只鸟，我们齐心协力

用了各种方式来驱逐它，最终以弹弓获得完胜

那一刻，我们以为友谊是地久天长

在那之后不久，琴弦又断裂开来

成年人的世界大抵如此，我这样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