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陷舆论漩涡的内蒙古政法系统又爆出离奇案件。

近日，《半月谈》报道称，1993年，因犯故意杀人罪，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陈巴尔虎旗（下称“陈旗”）男子巴图孟和被判有期徒刑15年。在法定期限内，他未上诉，公诉机关也未抗诉，判决生效。但此后，巴图孟和的母亲、姑父为其办理了保外就医手续，并得到数名当地时任政法机关主要负责人的签字。此后，未服刑的巴图孟和还当选嘎查达（即“村主任”）、旗人大代表等，并入党。这种“服刑”被媒体称为“纸面服刑”。

受害者白永春的母亲韩杰称，为了给儿子讨说法，她不断向相关部门反映问题，要求对巴图孟和未收监一事追究相关人员责任，屡屡碰壁。但在她的持续坚持下，2017年，巴图孟和被收监服刑。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关于巴图孟和保外就医的细节，相关部门曾给韩杰做出书面回应称：“陈旗公安局相关保外就医手续及看守所档案丢失，办理保外就医手续的人因病、因车祸去世，因相隔时间太久，陈旗公安局相关责任人已记不清当年事宜。”

“纸面服刑”十五年的巴图孟和。

现年74岁的韩杰称，巴图孟和服刑后，有人劝她保重身体别再折腾了，“我还是想知道，当初杀人犯究竟是怎么被放走的，涉及哪些人，如果这个谜底揭不开，我死不瞑目。”

“他在村里生龙活虎的”

旗、苏木、嘎查，在内蒙古自治区的行政区划中相当于县级行政区、乡级行政区、行政村。28年前，在陈旗西乌珠尔苏木二队萨如拉塔拉嘎查发生了一起命案。

韩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小儿子白永春和巴图孟和是同村人，也是好朋友和小学同学。巴图孟和10岁那年，父母离婚。当时巴图孟和跟着父亲，其母亲去了陈旗居住，“巴图孟和还经常来我们家吃饭。

她回忆，1992年5月12日晚上7点左右，白永春在同村的发小那敏来家里，“跟我儿子说，巴图孟和叫你去他们家。到他家后，巴图孟和脾气就很火爆，不到10分钟，我儿子就被刺死了。”

同村村民包玉琴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韩杰家离巴图孟和家相隔一两公里，“当时村民们都感到很惊讶，因为巴图孟和与白永春平日关系不错，也没听说两家有什么仇，而且白永春是一个挺老实的孩子，不知因为什么发生这种事。”

包玉琴说，韩杰性子很急，为人心直口快，很勤劳也很手巧，除了养牛养羊，还会用缝纫机做衣服赚点手工费。出事后，很多人去安慰她。但是几十年了，她至今放不下这件事。

白永春遇害时，年仅19岁。《中国新闻周刊》从原呼伦贝尔盟中级人民法院（现为呼伦贝尔市中级人民法院）在1993年6月9日做出的刑事判决书中看到这样的案件陈述：1992年5月12日，白永春在巴图孟和家中打麻将时发生口角。白永春先动手打了巴图孟和几个耳光，随后巴图孟和拿着刀子，捅了白永春胸部三刀。后来，巴图孟和返回屋内，和那敏等人一起把白永春送到医院后，白永春由于心脏破裂，造成大量流血而死。同年11月18日，巴图孟和被刑拘，同年11月23日被执行逮捕。因巴图孟和作案时未满18周岁，法院判决被告人巴图孟和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2年。

《中国新闻周刊》从陈旗官方信息源提供的巴图孟和身份证号看到，巴图孟和生日为1974年10月31日，證明案发时，巴图孟和的确未满18周岁。

北京尚权律师事务所主任、中国政法大学刑事辩护研究中心执行主任毛立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法院作出的这个量刑没问题，主要考虑到是当事人时年未满18周岁。

判决生效后，巴图孟和却并未从看守所投送到监狱服刑。《半月谈》报道称，法院判决后，巴图孟和以“全身水肿、尿血”为由前往医院检查。就医后，他的母亲、姑父就为其办理了保外就医手续，并成为担保人。这份手续上，有数名当地时任政法机关主要负责人的签字。就这样，在看守所被羁押了500余天后，1993年的9月28日，巴图孟和获得自由。2007年5月13日，巴图孟和与母亲来到陈旗公安局看守所，看守所为其开具了刑满释放证明书，并加盖公章。就这样，未坐过一天牢的巴图孟和，在纸面上“服”完了15年的刑期。

韩杰提供的巴图孟和“关系网”中包括其母亲、姑父、表哥等人。据韩杰称，巴图孟和母亲时任当地计生办千部，姑父曾任陈旗人大副主任，表哥为现任陈旗人大副主任。

多位村民称，当时全村都知道，巴图孟和杀人后没服刑，至于他是不是得过什么大病必须保外就医并不清楚。不过，他在村里生龙活虎的，还结婚生娃当了村干部。韩杰也表示，巴图孟和不像是个生过大病的人。

资料显示，2008年6月～2009年10月，巴图孟和在村里当了会计;2009年10月至2017年5月，出任嘎查达（相当于“村主任”）。2009年，巴图孟和入党。三年后，还当选为陈旗人大代表。

逍遥法外20余年后被收监

儿子遇害，行凶者巴图孟和却逍遥法外，对韩杰产生了巨大刺激。

巴图孟和未被收监后，韩杰开始四处奔波讨说法。她常年背着一个绿色帆布包，每当记者来访时，她便打开展示里面厚厚的一堆车票、住宿发票等。这些票据承载了她前往陈旗、海拉尔、呼和浩特、北京等地的记忆。

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为了给儿子讨还公道，她多次去陈旗公安局反映情况，时任陈旗公安局长局长础古蓝（音）跟她说，巴图孟和的事，公安局会处理，但迟迟没有消息。“一位时任副局长甚至把我撵出去，说公安部门的事我管不着，还说我有精神病。”

9月9日，韩杰展示27年来，她上访路上积攒的车票及住宿发票。 摄影/本刊记者 周群峰

这些年来，都是她一个人奔波于政法、信访、纪检等部门，尝尽了各种苦头。她的丈夫是个老实人，胆子小，因不支持她常年上访，后来就离婚了。韩杰有两子一女，白永春是其次子。几年前，曾和她一起申诉的长子因病去世。年龄最小的女儿劝她注意身体，但并未跟她一起申诉。韩杰说，“这些年来，我一个人打零工、挖草药等维持生计。为了申诉方便，我甚至把家中十多头牛卖了6万多元钱，还从村里来到陈旗租房子住。”韩杰称，多次申诉无果后，也曾有过轻生念头。但最终，继续申诉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决。

201 6年，韩杰的长期申诉，引起了时任陈旗公安局局长哈斯巴根的注意。这年3月17日，她找到哈斯巴根，并递交了众多材料。第二天，陈旗公安局对该案成立调查小组。

陈旗副旗长、公安局局长卢文锋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称，了解情况后，时任局长哈斯巴根、政委石宏杉都高度重视，马上就成立了专案组进行调查。2017年1月4日，当时的局党委开会决定，由政委石宏杉担任组长，来侦破这个案子。“在当时的法治环境下能出现这种案件，确实让人震惊。”他说。

石宏杉表示，在公安机关看守所留所服刑的，必须是刑期是一年以下，且确实有重大疾病，不采取保外就医的形式就有可能出现死亡的，才可以办理保外就医。“因为他是15年的重刑犯，旗公安局和看守所无权对他办理保外就医手续。这是严重违反法律规定的。”

韩杰提供给的一份《陈旗公安局不受理信访事项告知书》显示，2017年4月7日，陈旗检察院向公安局下达将巴图孟和收监执行刑罚的检察建议书。同年4月11日，巴图孟和被收监羁押。

多位村民称，巴图孟和被收监后，他们才敢放心地去举报。巴图孟和被收监三天后，有36名村民到陈旗公安局，联名举报巴图孟和贪污侵吞集体财产。官方调查后认定，巴图孟和任嘎查达期间，骗取草原生态奖补资金24.5万余元，并指使他人虚列奖补资金发放表，侵吞嘎查集体草场草原生态奖补资金28.2万余元。2017年9月4日，巴图孟和因涉嫌贪污犯罪被陈旗人民检察院立案侦查。

2018年1月，巴图孟和被开除党籍。同年6月14日，陈旗法院做出刑事判决，巴图孟和因犯贪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15年（刑期自2017年4月11日至2032年4月10日），并处罚金20万元，剥夺政治权利2年。

2017年9月20日，陈旗公安局将巴图孟和送往呼伦贝尔市扎兰屯监狱服刑。同日，韩杰与陈旗公安局签订了《罢访息诉协议书》。该协议书显示，陈旗公安局与韩杰就巴图孟和未收监一事达成协议，陈旗公安局称，要求专案组查明后将此案件呈报呼伦贝尔市公安局、旗人民检察院及旗人民法院，尽快结案。而韩杰保证“不再以任何形式前往任何机关上访”。

关系网和追责名单仍未公布

但韩杰并未真正罢访息诉。有人劝她，人都抓进去了，你也年过七旬，要保重身体别再折腾了。但韩杰称，就想知道当初人究竟是怎么被放的，如果看不到真相，她绝不罢休。

韩杰向《中国新闻周刊》提供了一份“中央扫黑除恶督导组群众举报线索回访反馈工作表”。该反馈表显示回访时间为2019年6月19日，核查意见显示：巴图孟和保外就医之后，陈旗公安局未对巴图孟和形成监管，形成巴图孟和保外就医期间脱管，追究陈旗公安局责任，将移送至呼伦贝尔市监察委员会。关于巴图孟和入党，当选嘎查达、当选人大代表的事情。该反馈表显示，陈旗监察委已对当事人陶道、高娃分别作出严重警告、警告等处分。据了解，陶道为时任西乌珠尔苏木党委书记，现任陈旗水利局局长。高娃，全名石高娃，为西乌珠尔苏木原干部，现为陈旗卫健委副主任。

9月6日，据“内蒙古政法”消息，“纸面服刑”15年一案经媒体披露后，由内蒙古自治区党委政法委牵头，联合纪委监委、法院、检察、公安、司法、监狱等相关部门组成联合工作组，已抵达呼伦贝尔市开展工作。调查结束后，将及时向社会公布有关情况，依纪依法严肃追究有关人员责任。

韩杰称，9月8日上午，上述工作组到她家走访了解相关情况。“工作组来了5个人，大约谈了两个小时。”各路记者也“扎堆”来到陈旗采访。她除了讲述她了解到的“巴图孟和的亲属关系网”外，还会列出她要追责的一连串“问责名单”。

韩杰提供的巴图孟和“关系网”中包括其母亲、姑父、表哥等人。据韩杰称，巴图孟和母亲时任当地计生办干部，姑父曾任陈旗人大副主任，表哥为现任陈旗人大副主任。

《中国新闻周刊》从陈旗官方提供的该案“情况简介”中，已证实巴图孟和的母亲和姑父为其违规办理过保外就医手续。但是关于姑父朝鲁门的具体职位，尚未得到官方信息源证实。

韩杰和同村村民包玉琴等多人称，巴图孟和的姨家表哥为现任陈旗人大副主任白音塔拉。一位陈旗官方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透露，“巴图孟和的表哥白音塔拉原来在陈旗农牧局上班，最近两三年才到人大任职”。

陈旗政府官方显示，白音塔拉生于1964年6月。从该履历推断，1993年6月，在原呼伦贝尔盟中级人民法院对巴图孟和案做出判决时，白音塔拉在陈旗纪委监察局任职。2006年6月后，白音塔拉历任陈旗农牧业局局长、陈旗副旗长，2017年12月起至今任陈旗人大副主任。

韩杰给来访记者列出的“追责名单”中，还包括当地纪委、政法系统等多名官员。9月10日下午，陈旗旗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李文和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巴图孟和案性质严重，影响恶劣，给当事人造成很大伤害。该案时间跨度大，案l青復杂，需要一定的工作时间，“但是无论案情多复杂，时间跨度多大，我们一定要一查到底，坚决依法依纪追究相关责任人的责任，还当事人以公道，及时回应媒体和社会的关切”。

韩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曾来到儿子白永春坟前，用蒙文在纸上写下要替他讨回公道的文字，然后烧掉，“我跟儿子发过誓了，我得对得起他。我要坚持追责，等待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