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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制情绪下的反讽修辞——《一种艺术》与《关于抑郁症的治疗》对读

2020-09-29

名作欣赏 2020年30期

作为20世纪公认的继艾米莉·狄金森之后美国最优秀的女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的诗作将客观事物的丰富性通过视觉传达出来,显示出高度的自律和极度的精确。收录于《地理学III》(1976)的小诗《一种艺术》(

One Art

)代表了她在创作上审慎、节制、清晰的特征,同时也体现出诗人用词与抒情上深广的气度。

毕肖普的中文译者包慧怡也是一位优秀的当代诗人。身兼学者、译者、诗人等多重身份的她自然而然地将所学专业的内容融入诗歌的话语体系当中,并在情感表达上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所译诗人的影响。她的代表作品之一《关于抑郁症的治疗》也是一首描述失落与不安的小诗,在气质上与《一种艺术》有着相通之处,同时也体现着独属于包慧怡本人的风格与特色。

一、“博物学”与意象选取

在意象使用方面,毕肖普一直是一位客观的“博物学家”——常常有意删去形容词来达到叙述者情感的退隐,同时又以丰富名词物象的铺陈来构建诗人所目睹的客观世界。在《一种艺术》当中,叙述者所“失去”的物品从日常小物件如“房门钥匙”“母亲的手表”“房屋”到更宏观的“地方”“姓名”“旅行目的地”,再到更大范围的“城”“河流”“大洲”,这些事物构成的意象均为日常所见,无一抽象难懂。那么,诗人为何单单从众多日常事物中选取了这几件而非其他?爱尔兰诗人谢默思·希尼曾对毕肖普的诗艺做出评价,认为她“诱导我们将技艺、形式当作是某种分神之物,因为诗歌始终不偏不倚地对待事物”。诗中意象的选取恰如其分地证明了这种“不偏不倚”:“房门钥匙”“母亲的手表”“房屋”代表“我”的家庭与栖身处所;“地方”“姓名”“旅行目的地”代表“我”的个体存在和个体意愿;“城”“河流”“大洲”则代表“我”所生存的世界——毕肖普的铺陈是一种节制而清晰的铺陈,她利用这九个意象将万物高度凝练,以此表明我们所能失去的是世上的一切。

包慧怡同样将“博物学”熟稔于心,然而不同于毕肖普,深谙中世纪手抄本绘画艺术的包慧怡常常在诗歌中大量采用抽离于日常生活的意象,并将形容词的繁复与瑰丽稳稳地落在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名词之上。《关于抑郁症的治疗》即是这方面诗作的典型代表,诗中“受苦的父亲”“染霜的爱”“无动于衷的星星监狱”“但丁的漏斗”“棕色、橄榄色、水银色的香料”等令人联想到古希腊史诗、神秘学意象与修道院僧侣——它们并非如今的读者能够得见的日常事物,甚至并非现实中存在的事物,而是利用限定性词语和典故将诗歌与日常生活隔开了一层。但尽管如此,这首诗的落点依然在人类的普遍情感之上,并且准确把握了具象与抽象的界限,因而全诗并不显得晦涩,反而这些非同寻常的意象使用为作品增添了一丝迷人的氛围——这也是这首充满历史感和异域感的诗歌能够为今天中国的读者所接受、理解和喜爱的重要原因。

倪湛舸评价《一种艺术》为“因铺陈而洗练”,包慧怡也在她的诗作中进行着有节制的铺陈,并声明用以“自救”。这是诗人持续多年的诗学观念的体现:诗歌并非将人推向疯狂,而是令人远离疯狂。如同毕肖普用感叹号肯定“写下来”的作用是免于陷入失去的灾祸,包慧怡相信诗歌的力量能够救人于毁灭的边缘,精细名词的铺陈将理清情绪的混沌——万物于笔下归于“不偏不倚的位置”,分类和逻辑的条理性将约束每种“钝痛”的混乱与无理,使它们变得“可以忍受”。象征主义诗歌的创作特征在此非常明显:诗人不必拥有某物或消除某物,只需寻找它们的名称,归类和命名就能够将之赋予意义。而命名是上帝做的事,如同中世纪僧侣为抄本上色的拉丁文动词illuminare——其本义是“照亮”,在肃穆中充满人类原初的天真。

二、“失去”主题与句式重复

无论“显式”还是“隐式”,“失去(losing)”一词都是贯穿两首诗歌始终的主题。在《一种艺术》的十七份手稿里,最初这首诗被命名为《如何失去》(

How to Lose Things

),此后又改为《失去的天赋》(

The Gift of Losing Things

),确定《一种艺术》(

One Art

)这一标题是较晚的事。从最初的题目看,诗歌核心更强调“失去”而非“艺术”,似乎在暗示这样的艺术能够通过丢失钥匙、丢失母亲的手表等来习得。在最终的版本里题目因艺术加诸失去的伤痛而显得意味深长,而“失去”的事物从个体经验抽离为艺术,失去本身就带有了客观性,变得可以被掌控。《关于抑郁症的治疗》尽管没有直陈“失去”,但诗歌开篇就提出将感性的代表“眼泪”规整于分类法整理下的理智类别:亲情的痛苦、爱情的痛苦、人类普遍生存境遇的痛苦。读者根据生活经验不难看出,此类痛苦的产生皆源于可能失去,而放置于诗歌写作之上,伴随着痛苦的往往又是对于失去快乐的倾诉。与《一种艺术》里失去生活中的人与事、更加强调外在的失去相比,《关于抑郁症的治疗》一诗对于内在的失去更加关注。

与此同时,两首诗都采用了句式重复的方式来凸显这一主题,并从中表现出一份可贵的节制。《一种艺术》使用了变形后的维拉内拉诗体(Villanelle),在全诗的六小节里,“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The art of losing isn’t hard to master)一句出现了四次,包括一次变体“失去的艺术不算太难掌握”(the art of losing’s not too hard to master),“失 去 并 非 灾 祸”(loss is no disaster)的变形表达也间隔重复了四次。诗句多次重复回环,无论内在情绪还是外在内容均未向前推动,形成如同牢笼般的停滞感。《关于抑郁症的治疗》则共分三段,每段结尾都是同样的“它们将变得可以承受”。这句诗一如毕肖普笔下的“失去它们并非灾祸”,表面上是斩钉截铁的确信,实际上却更像充满无望的自我约束——如同向大人宣布“为了远离蛀牙,从此再也不吃糖”的孩童。而反复出现的同一个句子如同叙述者在不断向自己确认所信之事,这种无望之感由此变得更深。

三、反转式结尾与表层情感不可靠

两首诗的结尾段都表现出对前文所反复确定的事物的不确定,并且都出现了“你”。“不算太难掌握”一反“不难掌握”的斩钉截铁;“我”的痛苦却希望“你”免于读懂以不必经受,但两个“你”的作用也有不同之处。在《一种艺术》的结尾,毕肖普“失去”的对象从外在事物转移到了与自己亲近的人“你”的身上,由此便将“我”的退隐拉回显示出来,突出“我”的声音。而《关于抑郁症的治疗》前文一直在陈述“我”对痛苦分类命名的渴望,却在结尾转向关心使“你”免于读懂这首诗,将之前的“我”的显露回归退隐。

两首诗都是沉默而不安的诗,但都在表达上显露出了如上文所述孩童般的轻盈。从题材上看,《一种艺术》讲述了“失去的灾祸”,《关于抑郁症的治疗》描述了心灵病痛的难以承受,但二者皆使用了轻松的、不在意的语气来书写这份沉重。毕肖普反复声明失去“并非一场灾祸”,正如她为诗歌之外的一切场域的退避和保护,即使面对失去依然保持克制,拒绝情感宣泄:“她知道悉心观察的结果与围拢而来的生活最终还是有差异的,这使她在逼迫自己做到更加敏捷和锐利的同时,又必须保持一种沉静的力量。”但从她反复删改的手稿中可以看到,将“失去”写轻的首段边缘曾列出了更多曾被考虑过用以押韵的单词:gesture、protester、attestor、foster、boaster,可见诗人在内心依然曾对失去之物有过愤怒和试图挽回的情绪。而《关于抑郁症的治疗》从始至终充满着如毕肖普一般的理性的自觉,诗人欲利用命名术的精确与清晰去厘清“不屑、不愿、不能倾诉的苦痛”郁结于心的滞纳感,并极度自觉地与“通往灾祸的岔口”划清界限。中世纪神秘主义与宗教气息为诗歌渲染出一种神谕般的坚定与庄严之感,同时却在庄重的悲哀中保存了一份表象上的轻盈——这在包慧怡的诗歌创作中是非常普遍的。

仅从诗歌表面来看,毕肖普反复修改自己的手稿来确保诗作避免情绪化的感受,包慧怡则直接在诗歌中表明:“言语尽是轻浮,假如不是为了自救/铺陈不可饶恕。”这种节制与冷静是诗人非常宝贵的特质,不过分压榨自己的生活来为文学提供养料的创作,反而往往更加可靠。因此尽管在表层情感上,我们无从判断两位诗人写下“失去并非灾祸”和“可以承受抑郁症的后果”的真诚性,但在象征层面上,两首诗歌反讽背后的叙述依然是可靠的,一如包慧怡在毕肖普诗选《唯有孤独恒常如新》的译序中指出,我们无法判断毕肖普对删改出版私人信件的洛威尔说出“艺术不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时是否真诚,但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沉默,去完成自己的艺术。

综上所述,毕肖普与包慧怡的这两首诗既有言说主题与修辞方式上的相似之处,又在语言风格和意象选取上存在诸多细微的不同。将两首诗进行对读,不仅能够使读者在拥有“参照系”的状态下把握诗作间的差异,更能够令中国的研究者们意识到中美两国之间诗歌文化的亲近之处,以及人类情感在诸多层面上的相似相通。如何以中国诗人的态度回应这些曾被反复言说的永恒话题、如何以更好的方式接纳并引进世界范围内的优秀诗作,包慧怡的创作与译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良好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