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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汇处的开掘与成长——孙少平形象试析

2020-09-29

名作欣赏 2020年30期

在当代文坛,《平凡的世界》构成一种独特的存在。自问世至今,一直吸引着广泛的阅读群体,长销不辍,历久不衰。尽管小说并未获得文学史家的过多青睐,但读者始终高涨的热情和文学批评者的持续关注,却并未因此或减。作为一部带有强烈20世纪80年代时代印记的作品,《平凡的世界》并未摆脱当时文学思潮的影响,却能够突破时代束缚,在文学接受状况殊异的不同历史时期,都能在读者群体中激发起持续的阅读热情。这种现象,无疑非常值得关注和思考。

尽管《人生》为路遥赢得了众多赞誉,但作家认为高加林的个人坎坷未能实现与时代整体性变革的紧密关联,《平凡的世界》有意在这种缺憾中进行深入掘进,为读者全面展开时代变革的宏伟画卷,塑造黄土高原人物群像。联结众多人物的核心线索是以孙少平、孙少安和田福军为代表的三条人物链,三者之间的相互联结,又以孙少平作为中心,因此,他不仅是最重要的核心人物,也成为理解整部著作的关键。小说不仅以对他的描写作为开端,而且将他的成长贯穿整部作品。他的主体成长不仅成功结构着小说的发展走向,也反映着时代发展不同时期的特定语境,体现出当代青年身居历史和时代的交汇点,以现代文明视野纵观历史,把握时代发展动向,立足城乡文明交叉地带进行深入开掘与成长的探索。

一、主体成长

进入县城高中就读,对孙少平而言,犹如曼海姆“视角的获得”带来的新奇感,为他的成长提供了难得的机遇,“视角”的变换,使他的人生获得了不同的契机与意义。他不仅对城市的“生活和思维方式”很感兴趣,而且与哥哥的精神蜕变相比,孙少平更饱尝了精神炼狱的磨难。初到县城的他,每天被饥饿、贫穷和自卑压得抬不起头,随处可见的贫寒窘迫让敏感的少平极为痛苦,每天挨到最后去领两个黑面馍时的惊慌闪躲让人备感辛酸。但随着生活半径的不断扩展,对外界事物的好奇渐渐冲淡了他的惊怯自卑。始自《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经田晓霞引导帮助的课外阅读,也极大拓宽了他的视野,让他充分认识到:在双水村、原西县城之外,还存在着一个辽阔的世界。

高中毕业后,被迫回到农村的孙少平,精神世界形成了两个系列:农村系列和农村以外世界的系列。他一直关注着外面的世界,盼望走出乡村,认知更广阔的天地。这种渴盼不是为了物质、荣誉与金钱,纯粹源于青春的梦想与激情。来到黄原城,孙少平成了一名揽工汉子,背石头,钻炮眼,扛水泥,搬砖头,艰苦至极的劳动使他迅速成熟起来。虽然外表与其他工匠无甚差异,但内心世界却存在着极大不同。在劳动间隙,他始终没有放弃阅读,读书成为他艰辛生活里的重要安慰,将他从沉重的生活中拉出来,赋予他更开阔的视野,使他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对自己所处的艰难和困苦有了更高意义的理解,从而能够更心平气和地对待得失荣辱。与田晓霞的重逢,是他生命中的重要转机。晓霞不仅带来了瑰丽的爱情,还破例走了后门,让他如愿成为一名煤矿工人。矿山的艰苦没有吓退孙少平,反而更坚定了他的信念:只有劳动才能赢得尊重,只有战胜苦难才是有意义的人生。

与养尊处优、想尽办法逃避下井的同事形成鲜明对比,不误一天工的孙少平,用劳动“掠夺”了同宿舍其他人的财富,从初来时连被褥都没有的寒酸,很快成为宿舍里最富裕的人。这种征服使其他人迅速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改善自身处境,唯一出路就在于舍身投入劳动。凭借出色的能力,过人的冷静、胆识,他很快得到了重用。不仅如此,孙少平坚持追求更有意义的生活,他依然坚持读书,并且开始着手进行专业课学习,准备报考煤炭技术学院。因为坚持不误工,他的收入已经相当可观,每月坚持给父亲和妹妹寄钱,成为家庭的有力支柱。作为一名普通劳动者,他能够正确认识自己的出身,确认奋斗的价值,努力在劳动中获得尊严,尽己之力帮助他人。与此同时,他不故步自封,而是心怀天下,放眼世界,为煤矿解决收割期间出工率问题献言献策,将国内外煤炭生产效率进行综合比对……将煤矿的生产与管理,纳入世界格局进行考量,拥有变革现实的决心与勇气。可以说,对劳动的尊崇,对苦难的勇于承担,对人生意义的执着追寻,使孙少平实现了真正的主体成长,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子汉,也使他能够有力量应对日后的人生磨难,继续在粗粝的人生道路上追寻心中的梦想。

二、阅读影响

回顾孙少平的成长道路,阅读与书籍显然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对于出生于1959年的少平以及他的同龄人来说,文学阅读给他们的成长带来了非常深远的影响:“在对解放后出生的这代青年实施的庞大和革命化的教育工程中,文学虽然只是一个较小的项目,它形象化的功能,和当代性、青年性的特征,却能最大限度地吸引青年人的人生选择,深入他们的精神世界,发挥其他教育方式不可替代的作用。”少年时所遭受的身心磨难,生活环境的闭塞,反而激发了孙少平们爱幻想的天性和追求新生活的渴望,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强烈的渴望,书本成为他们最易于获得的途径。

阅读不仅使孙少平发现了辽阔的外部世界,也引领他开始思考重要的人生命题。他不仅深切关注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更不停思考着有关个体成长的各种问题:如何成为真正的“人”,如何才能不断完善“自我”,如何更好地认知世界,作为个体如何应对苦难与困境……随着个人意识的觉醒,孙少平迫切希望通过阅读重建自我身份。他想尽办法获取书籍,如饥似渴地阅读,在《热爱生命》《马丁·伊登》等作品中汲取精神滋养,获得更敏锐的洞察力,更睿智的分析思考能力。当重塑自我的愿望被阅读唤醒之后,他开始从现实世界中缓缓“抽离”,开始重新审视身边的世界,当下生活的逼仄、压抑更鲜明地凸显出来,迫使他对未来生活寄予了不同的目标与期许。

阅读赋予孙少平的精神层面的超越,不仅使他更深刻地认知自身所处环境和阶层的压抑焦虑,也促使他更坚决地投向外部的广阔天地。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之下,农村青年的进城之路注定非常艰难,只能从揽工汉子起步,但这些艰难显然都无法构成他前行的阻碍。从背石头、拎泥包、钻炮眼到进煤矿下井挖煤,一路走来,孙少平历经各种艰辛。在与人生困境的各种搏斗中,他始终没有放弃阅读,即使现实生活沉重而“伤痕累累”,但伏在破被褥中,在豆大灯光下专心阅读的孙少平依然以自己的青春激情憧憬着理想的远方,这份坚韧激扬,充溢着坚毅的悲壮之美。文学阅读有力地引导着他对未来的希望与想象,伴随他披荆斩棘,逐步实现精神世界的可贵升华,获得深刻的自我认同。

三、苦难洗礼

作为悲剧的重要组成部分,苦难,始终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这与中国数千年社会历史的坎坷多舛息息相关。在路遥的文学世界中,他始终着眼于发掘普通人身上顽强的生活意志,尽力展现他们在应对苦难中如何锻造自我,进而推动历史的前进。苦难在他笔下的人物身边如影随形,究其根本,往往是由特定历史时期政治、经济的具体状况所导致。相比其他作家,路遥显然能够更深刻地观察、感受和传达出导致苦难的政治背景,能够开掘出身处苦难之中的人所蕴涵的惊人力量。在《平凡的世界》中,那些普通人的苦难奋斗史,充溢着对历史、社会、生活、生命坚定不移的信念、追求和牺牲精神,彰显着积极进取的乐观态度。

当孙少平怀着对外面世界的强烈渴望,来到城市后,基于阅读所建立起来的城市想象开始被严酷的现实所取代。为了在城市立足,孙少平开始了揽工汉子的牛马般艰苦的劳动。在城市的最底层,每天付出牛马般的辛劳,睡在汗气熏天的破窑洞里,他并不将此仅仅看作谋生的手段,而是从中领悟出关于苦难的哲理。他热爱自己的苦难,坚信通过“血火般的洗礼”,“历经千辛万苦而酿造出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轻易拿来的更有滋味——他自嘲地把自己的这种认识叫作‘关于苦难的学说’”。经过苦难的历练,他变得更加独立而坚韧。带着历经锻打锤炼的身躯与心灵,他告别了给予自身磨砺与力量的黄原城,来到了又一个特殊的城乡交汇区域——铜城煤矿。

与之前的城乡接合部相比,煤矿显然更能体现城乡交汇区域的特点。受产业结构影响,煤矿大多地处偏僻,但独立、自足,其繁忙与喧嚣不亚于任何都市。从人员构成来看,既有来自农村的普通矿工,也有高学历的科技、管理人员。在这里,城乡文化意识交织、现代都市文明与传统农业文化交融,呈现出非常特殊的文化氛围。在这片独特的多元交汇之地,孙少平性格中的深层内涵得以被发掘,并不断走向成熟。在当时的价值观念看来,由农民成为工人,显然是人生中的一次飞跃,是极为重要的转折,也是孙少平等农村青年的理想。初到煤矿,他深深为其庞大的气势所震撼,并将此地视为自己施展自身才华、开创美好生活的舞台。但是,恢弘的表象背后,是煤矿工人异乎寻常的艰辛。井下作业不仅劳累,而且十分凶险。稍有不慎,就会受伤甚至丧命。对此,孙少平没有退缩,而是勇敢面对,凭借辛苦劳动,获得了他人的认可和尊重。

与《人生》中志向高远、遇到困境则一蹶不振的高加林相比,孙少平更加理智、成熟。对待工作与爱情,他不乏理想与憧憬,但始终坚持在平凡的劳动中实现理想,通过劳动改变现状,拥有幸福。不同于高加林在读者中引发的争议,《平凡的世界》被视为励志故事而广受认可,孙少平也成为年轻人心目中的理想典范。坚韧、隐忍、进取、勤奋、富于牺牲精神……种种符合公众预期的正向度价值观念,无一不是孙少平的典型性格。对于自己因为农民出身而遭受的系列不公正待遇,孙少平们并没有特别在意,他们总是习惯性以自我牺牲来应对生活磨难。因为出生在农村,他们在城市里没有关系、找不到好工作、不能享受和城市青年同等的资源,在城市中常常沦为二等公民……《平凡的世界》对于农村青年所遭受的资源匮乏与不公正待遇有着真实而细致的描述,但提供的解决途径则是将苦难自我归因。孙少平们将关注焦点置于个人奋斗与自我完善之中,将苦难看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所必须历经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艰苦磨砺,甚至产生出对苦难的某种自豪,形成特有的忍辱负重的哲学观。这种苦难哲学不仅为他们获得了心理的平衡和幸福感,也成为促使社会和谐发展的重要黏合剂。在生存竞争中,他们习惯于从自身角度反思成败,这种意识在今天仍然广泛存在,最新报告显示:年轻人日益将个人成败、进退归结于个人责任。因此,孙少平的文学形象已经深深刻入改革的时代肌理,而《平凡的世界》令人瞩目的长销不辍,很大比重上也来自于与此相关的“励志读物”的接受视角。

当客观环境逐渐关闭了向“地之子”孙少平们提供选择的可能性时,作家选择用阅读来消解问题,阅读唤醒了少平,并带他来到“辽阔的大世界”。孙少平们惯于将坚韧、隐忍、进取、勤奋、富于牺牲精神等“内化”为个人品质,将亲身经历的“艰难困苦”视为个体成长与奋斗的必经之途。在小说的结尾处,这位“对世界了解得更广大,对人生看得更深刻”的青年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留在省城从事轻松体面工作的机会,选择重新回到大牙湾煤矿。结尾部分关于山野、蓝天、丽日、晴空的环境书写,在20世纪80年代以青年为主角的小说中颇为常见,但与真实的矿山相比,这样的画面又显得脆弱而失真。文学赋予了孙少平们“永恒的审美景象”,但这些景象与他最初憧憬的“外面的广阔世界”一样朦胧而缥缈,与现实之间横亘着距离。

四、坚守与反省

关于孙少平,相信《平凡的世界》的读者们都不会忘记他身上独有的文学青年气质。他的不安于被辖制的气质,使他在被现代化征用的同时,也会保持自己独特的审美特质。在将忍耐、坚韧、自我牺牲、忍辱负重等品质“内化”的同时,也充分展现出对内在精神的追求。孙少平的追求,并不仅仅局限于对社会整体发展的解读,同时也体现出强烈的个人价值实现诉求,这也从某种程度上消解了人物对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简单依附。孙少平更看重的,不是社会地位的提升或者更优越的生活条件,而是一个用双手创造生活的劳动者的尊严。不同于作品中的其他人物,他似乎一直保持“在路上”的状态,拒绝固守被确定的社会角色。首先,他离开了自己生长的乡村,甚至放弃了哥哥共同创业的邀请,放弃了以土地为象征的“超稳定结构”,只身来到陌生的城市,从最底层最艰苦的工作开始在城市打拼。但是,在经历一系列艰苦磨砺与挫折之后,当城市向他真正敞开怀抱,城市人的身份唾手可得时,他却选择了再次离开,回到了大牙湾煤矿。“迎着清冷的晨风,在静悄悄的街道上匆忙地走着”——孙少平似乎一直以“过客”的姿态行走在人生的不同道路。他一直在拒绝被外界强加过来的“生活方式”,抗拒着“既定事物秩序”中被分配的角色,秉承着文学青年对自由的向往与追寻,坚持着身心的自然抗拒与反省。作为平凡世界中的平凡一员,孙少平并没有被赋予特别宏大的使命,路遥更没有将他塑造为主流意识形态结构者的意图,只是顺应着文学本身的力量,自然呈现着他身上的“不安分”。在社会开始步入初享改革成果,利益共同体初步形成,人们急于对号入座获取归属感的时代,孙少平却始终秉持着对别种选择的想象与探索,葆有对人生的深入思考,对未来的远景探寻。他在不断放弃固化自我的流动状态中成就了丰富的主体,成为文学史上一个独特而闪亮的坐标。

孙少平始终没有放弃自我成长,从未放弃对人生意义的持续追寻,为自己身处时代的“同时代性”做出了证明:“同时代性也就是一种与自己时代的奇异联系,同时代性既附着于时代,同时又与时代保持距离。”在更多的人被支配性的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打造成“既定的”“合格的”个体的今天,孙少平身上的坚守与反省愈发让人感觉弥足珍贵,这也是这一人物最值得珍惜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