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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杨彝诗歌看其对悲剧的消解

2020-09-29

名作欣赏 2020年30期

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至少有三个杨彝留有诗名,一个生于唐代,《全唐诗》存其诗《过睦州青溪渡》;一个生于元末明初,浙江余姚人;还有一个生于明末清初,江苏常熟人,与张溥、张采成立复社,名声最大。本文所论杨彝为元末明初浙江余姚人,其具体生年无考。有关此杨彝的生平较为详尽地记载于沈勖《万松先生墓铭》及郭子章《黔记·迁客列传》等。从这些文献可知,杨彝字宗彝,别号银塘生,浙江余姚人,生于元明易代之际,元末时隐居,明洪武年间出仕,精通经史文章书画等,尤其以诗著称,著有《凤台》《贵竹》《东屯》《南游》诸集及《古今律选》,晚年就养于长子戍所普安(普安为今贵州盘县),开启盘县古代汉文学史。杨彝诗集久已失传,现存诗歌多作于晚年客居普安(今贵州盘县)时,主要保留在沐昂编《沧海遗珠》、赵瓉等纂《弘治贵州图经新志》、高廷愉纂修《嘉靖普安州志》、郭子章撰《黔记》、莫友芝等纂《黔诗纪略》等。有关杨彝诗歌研究多散落于贵州文学史的书写,被一笔带过,这与杨彝在当时的文学地位和影响极不匹配。鉴于杨彝现存诗歌的创作背景,本文拟从中探究他在普安的生活表现。

一、悲剧人生

杨彝的人生可谓不幸,他的不幸首先来自于时代。杨彝生于元明之际,和大多数传统易代文人一样,面临着仕与隐的抉择。杨彝在元末是著名隐士,据陈田《明诗纪事》记载:“《绍兴志》称:‘宗彝别号银塘生,乘牛出入四明洞天,遇风景林壑之美,即箕踞长啸状其草木水石,题诗于上,墨光动荡,可谓韵士。’”四明洞天是道教相传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第九洞天,是潜隐默修之地。杨彝在元末时出入其间赋诗作画,全然隐者之风。但在明洪武年间,杨彝以人才举为沔陌仓副使,后调任都察院司狱,又调主长泰簿,步入了仕途,并最终辞官。儒家提倡“学而优则仕”,又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可卷而怀之”的主张,道与儒的冲突都体现在杨彝身上。

杨彝的悲惨遭遇还来自家庭变故。据沈勖《万松先生墓铭》记载,在杨彝为官期间,他的次子杨显被诬陷入刑,最终惨死刑部;他的长子杨志被贬西南边地普安戍守,杨彝与家人千里之隔。当时的普安非常偏僻,政治、经济都异常落后。朝廷为了加强对云南的控制和稳定西南,先是派大军征讨云南,之后又下诏部分征伐将士留下驻守云贵,并取归降、贬谪之人和安徽、江西、江淮、中原等地平民充实军籍,在云贵高原的要道和重要城镇建立卫所,规定这些将士“皆世籍”。此谓“调北征南”,普安即为其中一处。但戍守普安的生活非常艰苦,常常有人因此逃逸,遭到朝廷的严厉惩罚。杨彝却因家庭变故,不得不向朝廷辞官并请求远赴普安儿孙处养老。人到晚年,这无疑是悲惨遭遇,而且杨彝辞官的历程也是坎坷的。

杨彝的辞官可谓一波三折。杨彝辞官时献诗一首,写道:“臣本山中一布衣,三年从官在京畿。功名有志嗟何晚,妻子无依望簿归。日照九重恩莫报,月明千里泪频挥。丹心一点随云气,长绕黄金阙下飞。”写自己的隐士出身和希望和家人团聚的心愿。但明太祖看了杨彝的辞官诗“大悦,特升实授吏部考功主事”,不但没有批准他辞官的请求,还对他提拔升级。此事受到同事们的戏谑,“往往朝士遇公,即曰‘黄金阙下飞来也’”。这是杨彝没有意想到的,他的辞官也带有戏剧性和悲剧性。

鲁迅说“悲剧就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从传统意义来讲,改朝换代是时代赋予封建士子的不幸,家庭变故是生活带给个人的不幸。杨彝遭遇了双重不幸,但他没有被生活打败,而是以强大的精神和通脱的方法消解悲剧。这从杨彝创作于普安的诗中可以窥见。

二、交游消解悲情

最早保留杨彝诗者应为沐昂编选《沧海遗珠》。沐昂,安徽定远人,少时从父沐英南征,征胜后父受命留镇云南,沐氏家族从此世守云南。沐昂时任云南都司,累迁至右都督,文武兼备,喜欢交游,结交了一大批或迁徙或贬谪或戍守云南的文士(普安当时隶云南布政司),并选取他们的诗编成《沧海遗珠》,收录明初流寓迁谪于云南者二十一人约三百首诗歌。《沧海遗珠》选诗受到世人好评,如杨士奇称赞:“大抵清楚雅则、和平婉丽,极其趣韵,莹然夜光明月之珍,可爱可玩而可传也。”《沧海遗珠》收录杨彝诗十首,对于我们认识杨彝在普安的生活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从《沧海遗珠》所收杨彝诗来看,杨彝在普安交往新知,并与他们相处愉快。《沧海遗珠》收录杨彝诗有八首纪其交游,《次松雨平先生韵》是唯一有名可考的诗歌,写道:“露下梧桐客梦醒,梦中犹记在滇城。寻山玩水连三月,听雨吟风过二更。斑白近来添老态,文章千古总虚名。何时更剪西窗烛,重把新诗与细评。”“松雨平先生”即平显,因其著有《松雨轩诗集》而得名,《沧海遗珠》录其诗十九首。平显也是浙江人,以事被贬云南,受到沐氏家族的敬重,被沐英“请于朝,除伍籍”,请他教授子弟。从杨彝这首诗可以看出,杨彝与平显有交游,这首诗是次韵平显,“重把新诗与细评”是对他们交游唱和的回味与怀念。

杨彝诗中的交游者多不可考。《与友人同饮山阁》写道:“浮云有聚散,山色无古今。床头黄金不足贵,惟有管鲍情何深。与君久相别,相见还复离。鸿鹄肆远志,燕雀焉能知。君不见,发白难再黑,水清终可浑。向来朋旧半存没,只今世态徒纷纭。君当高歌我起舞,直须醉倒花前樽。”用管仲和鲍叔牙的友谊与床头黄金对比,指出友谊的珍贵和自己对该友人的珍惜。只是,该友人是谁?此山阁又在哪里?答案不得而知。《刘公柳溪诗》写道:“公庭宴坐无俗情,杨柳荫门春水生。绿阴满地惜春晚,飞絮扑帘疑雪声。解鞍树下看洗马,流杯石上听啼莺。当今论治用材杰,归来未许陶渊明。”从该诗可知,刘公是一位清雅之士,也是一位官员,他喜欢结交不俗之人,在暮春时节饮酒畅谈,杨彝就是刘公的座上客,他们曾在一起畅谈时事。再看《寄邓氏养拙斋》:“贵竹城中养拙斋,开窗树色映丹崖。常时有约论幽事,几岁无书慰老怀。身逐暝云登蜀道,梦随寒雨落秦淮。英才况出功臣裔,早晚除书下玉阶。”这里“邓氏”也未知其详。《送人还乡》写送还一个同在普安附近客居的友人:“五十离乡七十归,居民城郭是耶非?青山自喜田园在,白发应怜故老稀。邻舍定携新酿酒,儿童不识旧戎衣。到家若有相思字,为寄明年春雁飞。”该诗想象这位友人还乡后的情景,并期待友人寄来书信。

杨彝诗还记录与方外人士的交往。《谢惠华阳巾》记述与道士的交游:“仙人赠我华阳巾,鹤发轻笼雪色新。行近花间添老态,照来镜里觉精神。宁论锦里夸乌角,绝胜东坡岸白纶。安得画工图小像,水边林下乞闲身。”华阳巾是道士所戴的一种帽子,从该诗看出,杨彝与居住在当地的道士交游甚好,这于杨彝也算是在异乡遇知音。《谢斗南禅师惠竹杖》记录与僧人的交往:“扶桑禅子下蓬莱,携得仙人竹杖来。瘦节只疑同鹤骨,虚心犹恐是龙胎。衰年正赖扶持力,异日须知变化材。不怕石头溪路滑,月明随意步苍苔。”与僧道同游,对于杨彝来说,也是排遣情绪的重要方式之一。

当然,杨彝诗歌入选《沧海遗珠》,也说明杨彝与沐昂有交游。而在沐昂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文人儒士,可以推想杨彝和他们的交游。除此,杨彝还与江苏高邮州随父戍边的沈勖交往密切,这在高廷愉纂修《嘉靖普安州志》中表现明显。《嘉靖普安州志·艺文志》收录杨沈二人的唱和诗,还录有沈勖为杨彝做的墓志铭。

三、寄情于山水

杨彝有隐士经历,喜爱山水,在辞官诗中就称“臣本山中一布衣”。普安多山,且多喀斯特地貌,山上多洞,洞中和峡谷多水。从杨彝现存诗可以看出,除了普安州,杨彝还曾到达附近的安庄卫、安南卫等。所谓“诗人游赏和书写山水的初衷,是借山水化解情累”,普安及其附近的地理风貌为杨彝提供了绝好的消解悲情的条件。有关杨彝寄情于山水的诗多见于赵瓉等纂《弘治贵州图经新志》、高廷愉纂修《嘉靖普安州志》、郭子章撰《黔记》、莫友芝等纂《黔诗纪略》等。

首先,在普安州治南二里,有处岩穴极深,人称碧云洞,杨彝曾与沈勖来此游玩,并留下唱和诗。杨彝写碧云洞的其一首曰:“老夫生平爱山水,每闻胜景心独喜。故人邀我城南游,出郭溪行二三里。峰崖路转非尘寰,鸡犬人家足生理。恍然寘我桃源中,风景依稀乃相似。耕田凿井不记年,疑是秦人始居此。……”记载和沈勖同游碧云洞的情景,描写碧云洞世外桃源般的风景,表达喜爱甚至惊喜的心情。杨彝另一首碧云洞诗写道:“山腰谁凿洞门开,绝谷层峦亦壮哉。满地白云无径路,一溪流水隔尘埃。欲从阮肇登仙去,曾见初平叱石来。胜览于人随处有,何须海上觅蓬莱。”在杨彝看来,这个山洞甚为奇美,给人仙境般的感觉。

而在安庄卫城南一里处,还有一个山洞叫紫云洞,“洞内石乳结为狮象之形。傍荫溪潭,松林森秀”,当地人和客籍文人都喜欢来此地游玩。杨彝有诗写道:“人物由来得地灵,紫云仙洞近南城。初平叱石成羊起,子晋吹箫作凤鸣。璞玉光辉何太洁,冰霜节操有余清。高怀自此无尘俗,已有声名上玉京。”这里地处西南偏远之地,是朝廷“调北征南”的重要地方之一,也是朝廷贬谪和流放罪人的重要地方之一,在很多人看来,从内地来到这来是非常郁闷的事情,但在杨彝的笔下,这里人杰地灵,是仙境一般的地方。“初平叱石”和“子晋吹箫”两个典故,表现杨彝对此处的喜欢之情。

在安庄卫城南有座青龙山,“连峰叠囐,委蛇如龙”,杨彝也曾来此游玩,并留下诗歌:“好山起伏似游龙,图画天开眺望中。绝壁雨妆春树绿,高岩日上晓云红。隐居疑有谢安石,登览长怀陆放翁。我亦平生爱疏散,几时琴剑一相从。”与青龙山对峙,还有一座形如虎蹲的白虎山,杨彝写有诗:“西岩虎踞势巍然,独爱高秋爽气鲜。湿雾飘来终日雨,晴空飞下百重泉。多时待月吟边倚,曾为看山醉后眠。遥想诸公登眺处,至今歌咏可磨镌。”在这两首诗中,杨彝都描写所见山川,表达喜爱之情。在安南卫城西南五十里(《黔诗纪略》记作五里)有白石崖,壁若刀削,千仞之高,并有飞瀑直下,杨彝写诗道:“银汉飞泉万丈悬,玉虹晴贯碧云边。水帘常洒无云雨,珠箔虚明不夜天。雁荡看秋劳梦思,庐山览秀有诗篇。复瞻奇胜南荒外,雅兴何如李谪仙。”说这里的飞泉瀑布可与李白笔下的庐山瀑布相比,盛赞此处奇胜风景。另外,在安南卫城南二里,尾洒山山势高耸,山顶常有云雾,当地少数民族人称其“尾洒”,为汉语“水下”的意思,杨彝来此游玩,留下诗歌:“复岭重岗气郁葱,非烟非雾散遥空。苍苍晓色鸿濛里,淡淡晴光紫翠中。瑞彩双飞金鸑鷟,天花几朵玉芙蓉。身依南斗瞻亲舍,夐隔乡关百万重。”这首诗是杨彝诗中少见的融写景与思乡的诗,写尾洒山的空蒙景象和对远方家乡的思念之情。在安南卫城东四十里,有盘江渡,杨彝也曾到此游玩,写下诗歌:“湍急沙崩坏石梁,毒龙腥水暖如汤。西坡去马争朝涉,南口鸣鸡促晓装。瘴湿黄茅常带雨,露溥白草不成霜。将军既济焚舟去,逐客终朝一苇航。”表达自己壮心已逝,惟愿隐居的生活向往。

高廷愉纂修《嘉靖普安州志·艺文志》还收录《乐矣园歌》,未署名,郭子章《黔记·迁客列传》记作杨彝作,题目为《题沈懒樵乐矣园歌》。这首诗既是对杨彝和沈勖交游的记录,也表现杨彝在普安登山临水和时与文儒交游的生活状况,表达出从容、旷达的情怀:“乐矣小园如画里,地辟天开非偶尔。园外有山山下水,水色山光来屋底。山拥群峰仪凤峙,叠崿层峦翠如洗。水流一曲苍龙尾,戛玉铿金咽宫徵。……老我平生厌华靡,不悦千红兼万紫。独契亭亭高处士,酷爱猗猗美君子。久与寒梅结知己,尤怜幽竹及兰芷。朝游暮观逾二纪,尽日踏穿东郭履。幸无俗生谈鄙俚,时有文儒来济济。……古来落落皆如此,何须更献辽东豕。谩发狂歌聊自拟,不惜傍人风过耳。明日短筇还遍倚,吾乐亦在其中矣。”

另外,沈勖《万松先生墓铭》还记杨彝在普安收弟子一事:“处贵三冬,以总制诸公留训子弟也,公念诸子隔越,即辞馆来普山,始克惬家室之度卫之将佐悉敦礼袛敬,青衿济济,争执束修。”

要之,杨彝生不逢时,在仕与隐之间出入,又遭遇家庭变故,晚年赴远养老,但时代和家庭的不幸并没有让杨彝消极厌世、自暴自弃,从杨彝现存诗歌可知,杨彝在普安戍地赋诗酬唱、游山玩水、与文儒交游,表现出旷达的情怀和从容的心态,与他的儒道思想密切相关。沈勖在《万松先生墓铭》中评价杨彝:“才兼行伟,身与名存。雄词瀚藻,蛟舞凤骞。耄耋而康,孰不曰诗之仙。”晚清莫友芝等编纂《黔诗纪略》,盛赞杨彝对普安文化的开启之功:“明贵州西南诸卫,人文普安为盛,启其端者万松,懒樵有力焉。”朱彝尊则称赞杨彝的存诗“颇饶跌宕之致”。从杨彝诗中可以窥见他在普安的生活,探究他对人生悲剧的消解,有助于进一步了解元明易代之际士人的心态,以及明初普安乃至贵州客籍文人的精神生态和盘县文学的开端,对于今天应对挫折也有一定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