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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世界”与“象征秩序世界”的角力——《看上去很美》的精神分析学解读

2020-09-29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23

名作欣赏 2020年29期

⊙任 娴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23]

前 言

《看上去很美》中对主人公方枪枪的成长经历的描述是从三岁开始的,在幼儿发育的早期阶段,他们并没有明确的主体与客体的概念,也不了解自己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区别。这种状态被法国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称为“想象”的状态。在这种相对混沌的状态中,儿童建构“自我”的过程却一直在进行。拉康认为,此时的“自我”建构方式就如同儿童照镜子的过程。“身体活动尚不协调的幼儿在镜中看到了反射回来的一个令人满意的、统一的自我意象;虽然他与这个意象的关系仍然是一种‘想象的’关系——镜中意象既是又不是他自己,主体与客体的混淆依然存在,但是构造自我中心的状态已经开始”。当儿童进一步长大,与外部世界不断地接触,原先的“想象状态”被逐渐打破,在“想象世界”中建构的“自我”也不复存在,走入了另外一个“象征秩序世界”,“即构成家庭和社会的、事先规定的社会的和性的作用与关系的结构”。这个世界同样也是一个用语言堆砌而成的“换喻”世界,语言在儿童的思维与认知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想象世界”和“象征秩序世界”的形成方式和特点截然不同,儿童在这两个世界中建构“自我”的方式也不同,因此建构出的“自我”也有各自的特点。小说《看上去很美》中的方枪枪就经历了从“想象世界”迈入“象征秩序世界”的人生进程,小说中所描写的方枪枪种种异于常人的“怪异”行为恰恰是他在这两个世界中思维、情绪、情感等的外化。我们将方枪枪身上的种种表现抽丝剥茧,会惊讶地发现,三岁的方枪枪早已踏上了一条摸索“自我”的道路了。

一、“想象世界”:“完美”的方枪枪

制度化、规律化的保育院生活对尚处于幼儿时期的方枪枪来说充满了压迫感,他时常感觉保育院四面墙壁会不断朝中心挤压,担心悬置于头顶的天花板说不定哪一天会掉下来。三岁的他还不能做到按时如厕、规规矩矩,于是不断出现状况的方枪枪成了众人嘲笑的对象,经常尿床、不会自己穿衣服……他开始产生了对自己的厌恶,继而产生了“我为什么不能是别人”这种想法。比他年长几岁、经常照顾他的陈南燕成了他渴望成为的第一个“理想的人”。

人与世界的联系首先建立在人对“自我”的认知上,“我是谁”这个永恒的问题同样也困扰着三岁的方枪枪。保育院的老师将“方枪枪”否定了,那么坚信自己有其存在的意义的方枪枪需要找到一个“我”以便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份,从而获得安身立命的存在感。正如拉康在其“镜像理论”中提到的孩童一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以获得对于“我”的认知,处在“镜子阶段”的方枪枪看到了陈南燕。

方枪枪对自己的外形曾经做过如下设想:“一张洁白的瓜子脸——葵花子;弯弯的黑眼睛,不一定很大,但务必双眼皮……他还要一个香烟过滤嘴长短的人中;一瓶葡萄酒粗细的脖子;可盛一滴眼泪的酒窝;像枚纽扣缝的熨帖的肚脐;十根面条一样的手指;两条吧凳般的长腿。”方枪枪对于自己的设想最初来自陈南燕,不过他在无意之中从各个方面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完美的方枪枪”,这个“完美的方枪枪”是在陈南燕的基础上经过进一步构想形成的。“由于看到‘自我’意象被世界中某一客体或个人反射回来,我们获得一个‘自我’的感觉”。这就是年幼的方枪枪目前获得“自我”的方式。于是,此时尚未建立起明确性别意识的方枪枪将自己“误认”成一个女孩子,模仿女孩子的一颦一笑,显得有些孤芳自赏。

方枪枪获得的这个“自我”是完美的、令人满意的、自恋的,而他所表现出来的“侵凌性”恰好可以确认这种“自恋”。方枪枪常常对陈北燕甚至是他喜欢的陈南燕进行某种暴力的“施虐”与侵犯,如在游戏中伤害陈北燕,对陈南燕挥舞拳头等。这些行为恰恰传递了方枪枪的某种情绪,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占有自己所产生欲望的对象。人在成长的各个阶段都会因为取得某种成就而感到自恋,只是人会在“规范性的升华中超越自己”。而此时的方枪枪还不能做到这一点,于是他只能用伤害、暴力这种“拙劣”的方式去表达自己因自恋产生的占有欲。

方枪枪处在一个想象的世界当中,也就是拉康所说的“人造的世界”。方枪枪因为别人对“方枪枪”的“贬”和对“陈南燕”的“扬”造成某种缺失,出于建构“自我”的需要,进入了一个想象的世界,将陈南燕视为可以认同的客体,支撑起了一个“虚构的统一自我感”。这个“自我”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是人获得存在意义的根本。而这种通过想象与认同某一客体的“自我”建构方式会一直持续在方枪枪的成长中,英勇的将军、杀敌的战士等都是方枪枪的理想化对象,方枪枪在想象当中将自己的生活和世界填满。在生病的时候,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拥有颇多经历的人:“我早就猜到,我不是一个简单的小朋友,在此之前我有一个复杂、幽暗的过去。我受到过很多苦,九死一生;经历过很多难以想象的考验和激动人心的时刻。此番前来,一定肩负伟大的使命,否则不必有‘我’。”方枪枪借助客体用想象建构了“自我”,也在想象中绘制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由于这个“自我”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虚妄的基础之上,必定不会长久与稳固。这也是儿童不会长期生活在“想象世界”当中的原因之一。

二、走入“象征秩序世界”:社会化的方枪枪

“想象世界”是最简化的世界,里面只有两个组成要素,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想象中的我”。这个世界只是理想化的一个状态,并且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当性别意识、欲望、权威等因素逐渐干涉方枪枪的生活时,方枪枪开始从“想象世界”走出来,主动地或被迫地慢慢走入“象征秩序世界”。

(一)性别意识的加强

“想象世界”是在拉康所说的“镜子阶段”时期里形成的,从“镜子阶段”开始,人不断地在寻找某个客体将其视为“自我”。而这种寻找的动力之一就是欲望。“当欲望的浪涛拍溅而过的时候,在这些客体中突出的是儿童的身体”。

在保育院,共同生活在一起的男孩和女孩并不存在界限,方枪枪开始注意到女孩轻盈、活泼的身体特征,对男孩生殖器官的引人注目十分不满。当李阿姨把方枪枪从陈南燕床上拉起来,叫他“流氓”时,方枪枪是不解的。对方枪枪来说,他此时还没有建立起明确的性别意识。他的这些表现与其说是认识到性别差异,不如说是发现了个体差异。

性别意识要等到儿童对自己的身体和对性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之后才会真正建立起来。保育院的孩子都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好奇,洗澡的时候孩子们都很兴奋。方枪枪发现自己的身体与其他男生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就让他的自恋情绪受到了打击。当他发现自己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时,他开始疑惑“如果大家都这么不分彼此,那还要我干什么?”而令他更加惊讶的不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差异,而是群体与群体之间,即男生与女生的差异。在赤裸相对的澡堂里,女生羞羞答答地遮掩起自己的身体的行为使得这种差异更加“人为”与突出。这时候,性别意识才开始真正地建立起来。孩童们用游戏中的冲撞与碰触来体验由这种差异造成的快感。当性别意识真正建立起来之后,他们对异性就会产生更多的好奇,方枪枪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更令人惶恐,欲罢不能”的“犯罪感”。这就是性别意识形成过程中由性别差异带来的对异性的好奇和窥探的心理。

(二)保育院的生存法则

除了性别意识的加强,儿童在这个时候也在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的欲望。儿童在“肛门期”的快感主要来自对粪便的控制和排出。保育院对如厕排便有着严格的时间控制,因此,他们的快感满足常常被人为地延迟。于是,“儿童通过‘答应’排便或忍便学会了一种支配和操作别人欲望的新方法”。在保育院,你不是饿了就可以吃,困了就可以睡,想上厕所可是随时去上。吃饭、上课、游戏、睡觉……生活被划分成一个一个的清晰时间段,在“应该”的时间做“应该”做的事情,做到这一点这才是值得被表扬的小孩子。保育院的生活从各个方面都在向方枪枪传递一种信号:你需要等到规定时间才可以做想做的事情。而“等”就是满足被延迟的过程。方枪枪在“满足被延迟”这一过程中接收到了这一信号,他慢慢明白了什么是规矩,规矩就是无一例外人人都需要遵守的法则。这种意识的建立是儿童走入成人世界必须要完成的一步改造。

规则意识的产生很大程度上是权力的使用造成的结果。以李阿姨为代表的管理者让方枪枪知道了受制于规则和权力之下需要顺从。李阿姨无时无刻不在监视和管理着方枪枪的生活。方枪枪不能独立穿衣服,于是她让方枪枪把衣服给脱了再一件件穿起来,并找人示范,甚至会在给方枪枪洗屁股的时候故意用热水烫他一下这种做法来表达自己对方枪枪的不满。“不仅如此,幼儿园的休息室其实就是一个严密的监控体系,偌大的房间被若干个小床分割开来,教师站在房间的窗帘外可以看见孩子睡觉时的一举一动,并不时在旁边发号施令”。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施虐”,让方枪枪产生了保育院四周的墙壁与头顶的天花板朝他挤压过来的感受。而权威对孩童的压抑势必会带来抵触情绪和反抗行为的产生,方枪枪会对李阿姨、唐阿姨产生敌意,会通过逃离、骂人、把李阿姨当成吃人的妖怪等行为无意识地表达自己的排斥。

方枪枪在保育院受到的权力的压迫和规则的改造,其结果就是使他成为一个在权力之下按照标准生活的人。同时,方枪枪对于陈北燕等人的施虐包括他成长过程中体现出来的暴戾因子,某种程度上也是这种权力意识造成的结果。在成人世界中,人人都是施威者,同时也是被施威者,这其实就是成人世界中人与人的一种关系特征。

(三)特殊的缺失:家庭

方枪枪是出生于“文革”前,成长于“文革”中的一代“红小兵”,特殊的成长背景和家庭情况让这一代人在成长中有一份独特的缺失——家庭。也就是说,本该由性、家庭、社会共同编织成的“象征秩序世界”在方枪枪这一代人身上少了“家庭”这一条线,或者说,其存在感和影响力没有那么强烈。保育院里的孩子哭也许有一千条理由,但绝不会是因为想爸爸妈妈。父母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关心孩子的生活和思想,家庭没有发挥出其应有的教导作用。三岁理应是依赖父母的年龄,但是方枪枪却对父母没有什么印象,甚至对他们是排斥的。回顾王朔的写作史和成长经历,他笔下的主人公包括他自己在“家庭”这一部分都是有缺失的,造成的结果就是“多年自由成性的行为方式和恣意妄为的状态”。代替家庭的是大院,“大院在他们幼年时就是整个世界,所有的欢喜悲伤都发生在这片天空底下。保育院里的打闹哭泣也好,小树林里顽劣的恶作剧也好,家中忍受的父母责骂也好,同辈间的争吵斗殴也好,无一例外都发生在这个大院里,与它息息相关”。“家庭”这一环造成的缺失在方枪枪的成长过程中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其恣意潇洒、不受约束和管教、与父母之间存在厚重的隔膜的特点很大程度上是由年幼时期缺少家庭的教育和家庭氛围的感受造成的。如果说,大院这个小社会和男女之间天然的性别差异对方枪枪的影响是潜移默化地并真正融进方枪枪的世界中的,那么,“父母的孩子”这个意识则是直接地、强制地压在了方枪枪的头上。

当性别意识、性角色、满足的可被延迟、权威可被接受等这些拼图碎片开始不断地在孩童身上出见成效时,它们向儿童传递出了这样的信号:你是父母的孩子,你是保育院的孩子,你要明白男女有别,你需要学会自己穿衣吃饭,你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儿童慢慢在成人世界当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即性、家庭和网络中的一个特定地位”。原先的二元“想象世界”被打破,经历了人为的重新塑造之后,儿童逐渐有了自己的社会身份,这时候的“自我”就被打上了家庭和社会的烙印,一张“象征秩序世界”中的完整的“自我”拼图开始慢慢形成。

(四)怪异的行为与同步的叙事

在生活和成长的正常轨迹当中,方枪枪有时会出现一些出人意料、无法解释的“脱轨”行为:对唐阿姨说脏话、数床腿的个数、把李阿姨当作吃人的妖怪等,这些行为看似奇怪,似乎也难以找到问题的根源所在,比如方枪枪的脏话和谁学的、方枪枪为什么不记得自己说了脏话这些问题。虽然小说中或多或少通过情节上的一些增减以达到某种情感的导向,但当我们仔细去探究方枪枪的这些“异常”事件背后的成因,联系前后发生的事情,我们会发现一些可以解释这些问题的蛛丝马迹。

人在日常生活中常常受到欲望的驱使,又会在很多情况下主动或被动地压抑自己的欲望。当产生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时,欲望会进入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意识”,当欲望试图冲破人的潜意识,“自我”则会防御性地抵挡住它们。这时候,人在潜意识当中积压的情绪会在人的身体上得到反映,产生包括强迫症、癔症、恐惧症等所谓“神经官能症”;同时也会产生一些动作失误,“包括无法解释的口误,以及可以追溯到潜意识欲望和意图的记忆失误、误事、误读和误置”。方枪枪在骂唐阿姨之前,被唐阿姨不断地指责,于是脱口而出了一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和谁学的、什么意思的一句脏话。因为这件事导致了方枪枪被集体排挤在外,不被允许参加集体活动,所以他只能躲在小床底下一遍遍地如强迫症般去数床腿的个数。联系起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们会发现这些事情都和欲望的被压迫和释放有关。被指责时的羞愤产生了想要辩解的欲望,被排斥时产生了想要融入的欲望,但这些都不能得到满足,于是就产生了“突如其来”的“口误”和类似强迫症的一些行为。白天不能按时如厕产生的紧张导致夜晚常常尿床,将李阿姨当成会吃人的妖怪则是在其管理和压迫之下日积月累产生的恐惧的集中显示。

巧合的是,作者在故事的讲述与安排中所体现的“记忆错位”也意外地与方枪枪的“记忆失误”达到了形式和内容上的统一。作者在形式上采取了一种特殊的呈现方式:叙事先行、事实后置,即先以方枪枪的视角去叙述件事,继而揭示事实的真相。如作者多次在小说中描写到梦境,一开始并没有直接说明接下来叙述的是方枪枪所做的梦。读者以为方枪枪是在寻找厕所,结果发现是尿床时做的梦。从保育院逃回家时,作者并没有去描述他“离院出走”的经历,而是以李阿姨的视角去进行一些保育院孩子们日常吃饭、游戏的场面描写,当李阿姨发现方枪枪不在的时候读者才意识到原来此时进行吃饭、游戏的孩子中没有方枪枪,方枪枪已经从保育院逃回家了。同样,在方枪枪骂唐阿姨这件事上,读者由方枪枪的否认与迷茫会做出这样的猜想:这件事会不会另有隐情?而事实上,作者却在最后揭示了事实的真相:“我想起了昨天方枪枪骂的那句话。却是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也忘了从哪儿,听谁先讲的不知不觉就会了。”方枪枪偷同桌橡皮的情节也是这样的安排。

这种“叙事先行,事实后置”的模式除了是创作上的一种精心安排,也能将原先普通的事件通过设计获得一种出人意料的效果。通过方枪枪对事实的认知错位和其情绪情感的叙述先行,与事情的真相中间隔开一段距离,给读者的情绪以缓冲的空间,淡化了事实和对方枪枪的评价,把重点放在对方枪枪心理、思想的刻画上。同时,与作者所想表达的内容相比,事实显得尤为轻描淡写。如作者这样去揭示偷橡皮事件的真相:“数年以后,方枪枪搬离29 号院,在挪动床时方枪枪看见一块绿色橡皮。他忘了这东西的来历,吴迪也已转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他以为那是自己的遗物,捡起来闻闻,绿橡皮已经不香了,只有一股呛鼻的尘土味儿。”这种安排上的“失衡”除了与作者的刻画重点有关之外,也与作者本人在小说中对方枪枪的同情、怜爱的情感倾向有着很大的关系。这部小说写于20 世纪90 年代末,小说中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穿插的叙事视角和事实与虚构、记忆与想象交织的叙事安排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先锋小说的影响。“在故事中,‘我’既是故事的叙述者,又是故事行为的主体。这样的叙事模式必然使得叙述者回顾往事的视角与行为主体经历当下的视角之间产生分歧,由此导致了真实与虚构、不解与了然的复杂局面”。《看上去很美》这部小说中所展现的错综复杂的事件除了是解剖“童年”这一记忆中的主题所产生的必然局面,同样也受到了文学发展大背景的影响。

三、“象征秩序世界”:语言、欲望、死亡

“当我们进入象征秩序世界的时候,我们就进入了语言本身”。成人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充满诸多内在含义的“象征秩序世界”“符号世界”。这样去定义的原因在于这个世界里的事物是被当作一个个符号,具有“能指”和“所指”两个侧面。一件衣服不仅仅只是一件衣服,它还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个人不仅仅是一个生物意义上的人,他还具有权力、地位等象征含义。我们明显地感觉到,方枪枪在经过“象征秩序世界”的“教育”之后,对于“自我”的认识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从原先的以“自我”为中心到发现自己的渺小,更加主动地去追求一些“符号”,进一步产生了关于死亡的认识与思考。方枪枪已经真正地步入了“象征秩序世界”了。

(一)语言带来的重新建构

“象征秩序世界”是一个用语言堆砌成的世界,“现在孩子只不过是沿着一条从潜在意义上看是无限的语言链从一个能指向另一个能指运动,他已不能完美地占有任何物体。一个能指蕴含着另一个能指,另一个又蕴含着再下一个,以此类推直至无穷,镜子里的‘隐喻’世界已经让位给语言中的‘换喻’世界”。方枪枪上了小学,此时语言的作用就显得更为集中,它通过一个个铿锵有力的词语和排山倒海般的句子强势地占据了方枪枪的思考,方枪枪通过语言传递给他的东西重新形成了对于“自我”和世界的认知模式。

1.对自己的重新认识

“想象世界”中的方枪枪是自恋的,他充满了通过想象带来的优越感和满足感。而当他接触了丰富的语言之后,他的这种想法就发生了质的转变。“知识的大门就等于向我们开了条缝,新词汇瀑布般倾泻在我们这些孩子头上,从黑板、书、歌、阿姨和大孩子的嘴里一迸而出。那是一个神奇的过程,纷纷扬扬的世界被笔画繁复的文字重组,每一件形象分明的物体都有一个单线条的缩写,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念头都有命名,一提便知”。方枪枪的世界被语言重组了,他发现了世界的庞大与个人的渺小。“那时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在人类活动中所占份额之少,一些词完全与我无关”。从“想象世界”走出来的方枪枪对“自我”的认识发生了改变,他不再需要一个“完美的镜中方枪枪”来获得存在感,而是从诸多先于方枪枪而存在的语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我是少先队员、班旗手、学习委员、副中队长、三王、学习成绩优异”。事实上,没有任何符号能完全概括一个人的存在,他只能用语言中某一个方便的代词去指示他自己。从这个角度看,看似比在“想象世界”中建立的“自我”更加稳固的“象征秩序世界”中的“自我”其实也是摇摇欲坠的。语言符号所指的不确定性、语言符号频繁的更替等常常会导致虚无感的产生。同时一旦其言行超出语言符号所指的范围常常会遭受到质疑与打击,这就是为什么方枪枪不能理解作为学习委员的他不能给同学批改作业。在方枪枪成长的“文革”这一时代背景中,语言创造的神话的作用更加强大,语言本身也极度混乱。方枪枪的慕大情绪、对浮夸事物的热爱都是由铺天盖地的语言塑造的。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思维方式,当特殊年代的语言浪潮退潮之后,方枪枪那一代人的幻灭与虚无感就显得格外强烈。

同时,方枪枪认识到了自身的有限与意志的脆弱。“我”被身体牢牢束缚住,思想无法左右身体。即使意志再坚定,皮肉之苦一旦难以忍受人就会缴械投降,生活也因此变得庸常,任何不着边际的想法都会被有限的身体所粉碎。方枪枪这些涉及“灵肉冲突”的苦闷更进一步地表明此时的方枪枪充分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有限。

2.语言带来的欲望生成

方枪枪从胡老师那里知道了什么是“象征”,红领巾不是简单的一块红布,而是被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染红的红旗的一角。符号以及符号之间的相互串联编织起了整个“象征秩序世界”。方枪枪知道了“三王”的名称可以在同学当中树立起威信,“好学生”的称号可以证明自己得到了认可与赞赏,少先队员、班旗手、学习委员、副中队长这些称号都有其象征意义。“从一个能指到另一个能指的潜在的无限运动就是拉康所说的欲望的意义”。方枪枪在这些符号象征意义的驱使下产生了追求符号的欲望,这种欲望生成机制就是“象征秩序世界”的运行法则。“方枪枪希望自己具有如下高贵的品质:聪明、勇敢、忠诚。比较可怕的是他假装自己已经具备了这些品质”。而方枪枪所认识的“聪明”就是显派、咬尖、逞能。于是,为了具备“聪明”这一高贵的品质,“聪明”一词所代表的象征含义就成了方枪枪的行为准则。但由于此时的世界是一个“换喻”世界,一个能指总是包含着另一个能指,因此,人的欲望也会变得无穷无尽。而事实上,除了这些符号,方枪枪并不能真正拥有任何东西,这就使他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感伤和虚无的情绪。

(二)死亡意识的产生

“想象世界”受到人为干预的初期,儿童的“社会化”往往是被动地接受的。而步入“象征秩序世界”之后,儿童会发现世界不再依赖自己而存在,个人的存在反而依附于周围的世界,这种意识使得儿童改变原先被动的方式,转而积极主动地去接受“社会化”。“有一种观念在方枪枪头脑中很顽固……人是不可以独立存在的。都要仰仗、依赖更强大的一个人”。于是,方枪枪积极要求加入少先队,希望在班级里做一个班干部,他需要在“三王”中占据一个位置,因为他觉得被社会抛弃是一件痛不欲生的事情。此时的他极度渴望“归类”,以一个充满热情与期盼的姿态积极主动地去“社会化”,以获得可以安身立命的存在感。

方枪枪主动地“社会化”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认识到世界并不依赖他存在,这是一个与“想象世界”里的自足完全不同的认知,将会导致另一种意识的产生——死亡。方枪枪在故事的最后发出了“我觉得咱们都活不长了”这样的感慨,小说中重点描绘了方枪枪一行人去看被草席包裹的死人和杀猪的场景,这些经历对他们关于生命的认识的冲击是巨大的;同时,“文革”那样一个狂热的年代里所展现的暴力和死亡更加快了方枪枪产生关于生命的有限性的思考。“想象世界里没有死亡,因为在那里世界的连续存在依赖于我的生命正像我的生命依赖于世界;只是由于进入象征秩序,我们才面对我们会死这个真理,因为世界的存在事实上并不依赖我们”。认识死亡是身处“象征秩序世界”中的一个必然结果,也是方枪枪融入“象征秩序世界”的一个重要标志。

“象征秩序世界”打破了“想象世界”中方枪枪建构“自我”的方式,语言、符号、象征等一套“象征秩序世界”中的驱动法则让方枪枪摆脱了那个“完美的方枪枪”而认识到自己的不完美与有限。当他发现世界不再依赖他而存在时,害怕、无力、关于死亡的恐惧代替了原来的自恋、满足。因此方枪枪不断地用一个个符号和“标签”来标识自己的存在,并通过主动融入社会的方式去换得“自我”的存在感。

四、两个世界的角力:看上去很美的成长

在方枪枪三岁以来的成长经历当中,“想象世界”与“象征秩序世界”并不是完全对立的,更多时候它们是交织重叠在一起的,方枪枪既不能完全地脱离“想象世界”,又因为身处在“象征秩序世界”不得不接受社会化的改造。所以,在小说中我们会发现,即使在保育院的教育下已经具有某些社会属性的方枪枪依然会经常出现很多用想象的方式和逻辑去认识世界的情形。一方面,这是由于年龄的限制和认识的有限所产生的特殊情况;另一方面,“想象”的出现也是一种对成人世界里的伤害的转移和调整,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一)想象的革命

“想象世界”与“象征秩序世界”的交织与融合在方枪枪的成长历程中一个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关于革命的想象。“由于成长在军队大院这个等级颇高的环境中,又恰逢新中国成立后的特殊时代,革命历史主义教育、国外政治势力的威胁和国内社会的动乱给大院子弟们的性格深深打上了英雄主义的烙印”。这样一种成长背景造成了方枪枪特殊的想象内容——战争。小说中描写了方枪枪观看革命电影的场景,电影中简单的正义与邪恶的划分对比和大团圆胜利的结局让方枪枪对于革命和战争的理解更加单纯。除了电影,歌曲、大院独特的面貌和使用的语言都在不断加强方枪枪脑中英雄主义的信念。而“文革”的到来对于方枪枪来说是一个独特的契机,“文革”所带来的时代景象就像是他一直想象中的战场。“我分不清‘文化大革命’前和‘文化大革命’后中大会的区别,都是声势浩大、场面闹猛、学着大人物的口气用儿童语言说话,对小孩来说很娱乐”。他混乱地、狂热地以一个“红小兵”的身份参与到了这场战争当中去,即使对他来说可能仅仅只是口头上的狂欢。“发自‘文革’红小兵时代的想象的革命,是一种精神、情结、记忆、冲动等的混合体,情感、理智、想象、幻想等在其中密切地缠绕着,构成王朔这一代红小兵特有的一种特殊的生存体验”。想象中的场景和现实中的生活的重叠使年幼的这一代红小兵的行为和心理的形成有着复杂的成因。可以说,这种“想象的革命”既是时代带来的特殊契机,也是“想象世界”与“象征秩序世界”相互交织角力的结果。

(二)“想象”: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我们在观察方枪枪时会发现,“想象”很多时候会在方枪枪受到某种委屈、悲伤、难过后出现。比如因为对着唐阿姨说脏话时受到集体的排挤,他会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只剩他一人存活并且即将被敌人打倒的战场当中,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与童年,为自己的杀戮与残忍感到后悔。当唐阿姨找到方枪枪时,发现他哭得伤心欲绝。在生病时他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司令,期待自己病好后东山再起,把给他打针的医生当作敌人。不难看出,方枪枪想象中的场景与现实中的遭遇有着很多相似之处,所表现出的情绪与氛围也和方枪枪内心的喜怒哀乐相吻合。当心中的委屈与难过得不到安慰与释放时,方枪枪便自动地将它们转移到了“想象世界”当中,通过“想象”将悲伤的情绪排解出去。可以说,“想象”具备一种自我保护的功能,“想象”的出现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被当成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方枪枪最后给自己下了这样的一个定义:

我是少先队员、班旗手、学习委员、副中队长、三王。学习成绩优异。

我不爱自己的父母,家庭观念也很淡漠,习惯集体生活,自己洗脸,自己刷牙,自己抢饭吃。你可以说我很独立,很会察言辨色,打自己小算盘。

我的偶像是胡老师。梦中情人是陈南燕陈北燕姐妹和吴迪。

……

我的一切危险和生死考验都发生在梦和想象当中。梦中的历险丰富了我的感情,使我变得少年老成、色厉内荏。

方枪枪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学会了他小时候在保育院被要求做的事情,他已经分得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这样一个方枪枪无疑具有很强的代表性,从他的身上我们可以窥见儿童成长的秘密。在本能和欲望的双重驱使下,方枪枪慢慢长大,这是一段看上去很美实则充满撕裂与痛苦的成长历程。作者在小说中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感叹方枪枪的变化,“我”的介入和回顾最多只能参与记忆中保存下来的不多的片段,而每一个慢慢长大的“方枪枪”不能逃离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需要经历生活对他的锤炼。虽然故事只写到方枪枪的小学经历,但是他的成长结果却可以被预知。他最终会成为小说中所说的处于“象征秩序世界”中的“现实主义者”和“机会主义者”。

结 语

如果要去探究《看上去很美》在王朔作品中的位置,从时间上来看,这是一部写于20 世纪90 年代末的作品,写的却是童年的故事,和之前的“顽主”系列与《动物凶猛》等作品在人物及其性格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语言上来看,这部小说抛弃了之前“痞子文学”的调侃戏谑,用细腻的语言去描绘一个儿童成长的敏感心灵和点滴变化;从叙事上来看,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结合的叙事视角突破了其以往的叙事策略,既受到了先锋文学的影响,也体现了王朔为实现文学转型所做出的努力。也正因如此,这部小说由于缺少了之前的一些王朔特色而被认为是江郎才尽之作,对其质疑颇多。“很难说,《看上去很美》是成功还是失败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方枪枪藏在树枝后面观看寻找他的人影而终于睡着时,我们感觉出了某种东西,那是沉淀在记忆中的久远回忆,保持着某种潮湿和恒定的温度”。

本文着重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解读这部作品,探寻成长中的方枪枪在“想象世界”与“象征秩序世界”中经历的“自我”建构过程,分析其性格行为表象之下的成因,我们会发现这部小说中关于儿童行为心理的描写很大程度上与精神分析学关于“自我”建构、潜意识、儿童性格心理等相关内容相契合。本文从中总结出主人公方枪枪所经历的“想象世界”与“象征秩序世界”这两个构成原理和运行法则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些原理和法则就是解读方枪枪行为和心理的钥匙。作为一部回忆童年之作,小说在形式上采用了双重视角并造成故事内容的含混,但利用精神分析学做解读的切入点,我们能够将这些看似混乱的情节按照一定的逻辑重新组织起来,使得《看上去很美》这部小说变成一本有关儿童成长秘密的解码本。

①②④⑤⑦⑨⑫⑯⑰㉑㉒㉖㉙ 〔英〕特雷·伊戈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80页,第183页,第183页,第180页,第116页,第181页,第168页,第172页,第173页,第186页,第183页,第184页,第204页。

③⑧⑩⑪⑱⑲㉓㉔㉕㉗㉘㉛ 王朔:《看上去很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45页,第86页,第125页,第130页,第175页,第169页,第128页,第128页,第188页,第170页,第154页,第162页。

⑥ 〔法〕 拉康:《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三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91页。

⑬ 王小平:《规训与监控:现代性牢笼中的身体——电影〈看上去很美〉的危机焦虑》,《鲁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4卷第1期。

⑭⑮⑳㉚ 蔡耘:《论王朔的怀旧》,《华东师范大学,2010》。

㉜ 王一川:《想象的革命——王朔与王朔主义》,《文艺争鸣》2005年第5期。

㉝ 梁鸿:《王朔:从“黑马”到“白马”的嬗变》,《北京社会科学》200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