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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辞象到“隐含作者”意图——试析斯维特兰娜·瓦西连科短篇小说《小猪》

2020-09-29武汉大学武汉430072

名作欣赏 2020年29期

⊙林 柯 [武汉大学, 武汉 430072]

斯维特兰娜·瓦西连科(Светлана Василенко)是活跃在当代俄罗斯文坛的小说家、剧作家,俄罗斯作家协会第一书记 。她1956 年诞生于苏联时期阿斯特拉罕州的一个军官家庭,早在中学时期就在《共青团真理报》(«Комсомольская правда»)上发表了自己的诗歌处女作。中学毕业后她进入高尔基文学院学习,并陆续开始发表小说和剧作。瓦西连科是女性文学领域的旗手,她极力捍卫女性文学的重要地位。她所创作的短篇小说“动物三部曲”——《追逐塞加羚羊》(《За сайгаками》)、《黄鼠》(《Суслик》)、《小猪》(《Хрюша》),涉及社会、自然、性别相关主题,其中短篇小说《小猪》集中展现与男性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相关的问题。

小说以故事发挥其感性力量,引导读者上升理性思考。短篇小说《小猪》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主人公是一位尚在读书的年轻女子,假期回到小而封闭的军事小城找养育着她小儿子的母亲。女主人公的母亲曾是一名专业的工程师,逐渐落入生活底层。为了生计,女主人公母亲养了一头猪,名叫Васька(Василий 的指小形式)。女儿讨厌自己母亲身上肮脏的臭味,讨厌Васька,女主人公催促她的母亲宰杀了那头猪,那头被主人公的儿子称为хрюша 的猪。等到屠宰前清洗这头猪时,大家才发现Васька 是一头母猪,而大家原以为是公猪。女主人公的儿子目睹了大人们宰杀这头猪的过程,他不希望大人们杀死这头小猪。他恨自己的妈妈,此时的女主人公获得了同样令人厌恶的特征:刺鼻的汗味和猪粪味。如同女主人公因为自己母亲感到羞耻一样,女主人公的儿子也讨厌着自己的妈妈。故事的结尾,女主人公的儿子喊叫着不应该杀掉那头小猪,作为母亲的女主人公冷漠的内心被儿子的呼喊唤醒。

在故事展开的同时,可以发现小说中的一些片断是理解故事、把握整个文本含义的关键。这些片断包含着的词句有丰富的引申义,在其中可以窥见小说所展现的人物形象或者事体形象。白春仁先生在其《辞象论》中将这些借力于词句描绘的形象称之为辞象(也作话语形象)。

一、辞象的概念

辞象,即话语形象或文辞形象,白春仁先生在其《辞象论》中对这一概念进行了系统的分析。首先必须在文学篇章内认识这一概念,文学篇章外的语言材料仅仅是语言系统里的砖砖瓦瓦,是孤立的、零散的,而进入文学篇章,语言材料不再是概括而笼统地指称单个的概念,它们经过选择,组合起来描画文学篇章中的生活图景,从诸多方面展示丰盈的人物形象和事体形象,在这一过程中语言材料实现了向话语形象的转换。这一过程表明,辞象兼具话语属性和形象属性。一方面,辞象的根基在话语,在话语结构中它表现为几个句子或段,选用丰富的语言材料作为思想载体。另一方面,辞象具有表意的一面,使其进入形象体系。总之,辞象“是铺陈文学形象的话语,又是话语栖身的生活图像”。它处在“话语层和形象层的交汇点上”。

语言材料能够进入文学篇章转换为话语,进一步转变成话语形象,是因为其背后的创作主体,是创作主体的选择、组合,使得语言材料各司其职,从不同角度参与塑造形象体系,凝结着创作主体的思想、情感。所以说,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文学篇章不单单是语言材料的堆积,从语言材料到辞象的发展过程,不是简单的词义相加,是创作主体意念世界的拓展。读者在解读文本时,从字里行间中析出创作主体的评价态度,建构出创作主体的意念世界。

二、“隐含作者”和“作者形象”

辞象本身及其发展过程表明文学篇章中创作主体的存在,但不能将这个创作主体同作为真实人物的作者混为一谈。作为读者的我们完全可以理解,阅读文学作品时,从中析出的作者并非与现实作者完全对应,并且从同一作家的不同作品中析出的作者也不尽相同。文学篇章隐含的创作主体是处于特定创作状态的作者,对此,美国文学批评家韦恩·布斯和苏联学者维诺格拉多夫分别提出了“隐含作者”和“作者形象”以区别于真实作者。

维诺格拉多夫研究了许多重要的文学作品,提出了作为文学修辞学的核心概念 ——“作者形象”。他认为,“作者形象”是统一整个文学作品的内聚力。从创作到生成文学作品,到读者阅读阐释文学文本,始终贯穿着作者的情感和评价态度,即作者形象。而这情感和评价态度最终还是物化为语言材料,作者为了塑造艺术世界并传达自己的情感和态度,选用各类精彩的语言手段。所以在维诺格拉多夫看来,“作者形象”是综合和融汇语言艺术作品中所有修辞手法的核心和焦点。

而布斯将文学篇章的创作主体称作“隐含作者”,布斯认为“隐含作者”有意或无意地选择了读者读到的东西,他是他自己选择的总和。而读者在面对文学篇章时,根据语言面貌探寻着“隐含作者”的踪迹。申丹在其文章《何为“隐含作者”?》中解释道,布斯所提出的“隐含作者”既涉及作者的编码(创造文本),又涉及读者的解码(解读文本)。“就编码而言,‘隐含作者’就是处于某种创作状态、以某种方式写作的作者(即作者的‘第二自我’);就解码而言,‘隐含作者’则是文本‘隐含’的供读者推导的写作者的形象”。

布斯与维诺格拉多夫二人都从修辞学角度出发,提出新概念,二者在思想层面颇为相近,他们关注的都是一个文学文本自身的作者形象,隐含在文本选择之中的作者形象,读者阅读后就能将其建构出来。但在实践层面,维诺格拉多夫着重分析的是作品的修辞面貌,析出的“作者形象”是整个文学作品修辞手法的核心,对作品的思想内涵展示不够。而布斯提出此概念,提醒读者注意隐含作者以及叙述声音,他始终关注文本中修辞言语蕴含的思想、情感、评价态度,他尤其看重一个作品的伦理效应。本文尝试从辞象出发,探寻短篇小说《小猪》中隐含的创作主体的意图,或者说其创作主体的思想、态度。在此以布斯的理论作为根基,其理念会对本文的分析有很大帮助。

三、从辞象到“隐含作者”意图

辞象充斥着理和情,是因为“隐含作者”的选择和组合,使得辞象拼凑着整个文本的艺术画面。辞象包含的话语和形象两个层面具体体现着“隐含作者”的选择,掩藏着“隐含作者”的思想和态度。以“隐含作者”的选择为着眼点,分析其选择了哪些修辞言语来表达、选择描画了哪些形象、选择了从哪些角度和细节描画这些形象,继而领会“隐含作者”的情感和评价态度,走近他的意图。

(一)质疑男性中心主义和社会等级观念的意图

短篇小说《小猪》故事开头引领读者进入主人公和她母亲的相处空间。开头女主人公的独白:“Я возненавидела ее в первый же день.Возненавидела еще на станции,когда обнимала и целовала маму.От ситцевого выгоревшего платья мамы исходил острый неприятный запах,заставивший меня поморщиться.”“第一天我就开始讨厌她了。当在车站拥抱和亲吻我的母亲时,我就讨厌她了。她的蓝色印花裙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快的气味,让我眉头一紧”。“неприятный запах”,一种“令人不悦的气味”,挑动了读者的嗅觉神经。下文对母亲的描写中,还有许多与“неприятный запах”语义相近的动词,如与запах 同根的动词пахнуть,пропахнуть,запахнуть,以及与запах异根的вонять等等,都有“发臭”的含义。另外还有与“неприятный запах”语义相近的名词或词组,如зловоние(臭气),мерзкий запах(可恶的气味)。女主人公厌恶母亲身上的这股臭味儿,她问母亲:“你还没有宰了那头猪?”母亲的反应:“Мама испуганно начала обнюхивать свои плечи,поворачивая голову то в одну сторону,то в другую,приближая нос к ткани,быстро и коротко несколько раз вдыхая в себя воздух.Виновато и смущенно сказала:—Не замечаю я.Принюхалась,— и застыла на секунду.”女主人公妈妈恐慌地去嗅自己的肩膀,把头转向一边,然后转向另一边,鼻子贴近衣服,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她仿佛犯错一样,尴尬地说道:“我没闻到。”她是闻习惯了。同根词обнюхивать(四下里嗅)和принюхаться(闻习惯)的运用,写出了女主人公母亲的窘态。母女二人搭乘公交车,“И я точно в мгновенной вспышке увидела,как морщатся и отворачиваются в автобусе от мамы,пропахшей свинячьим навозом,мужчины,пахнущие вином и одеколоном,их вкусно пахнущие жены,их дети,пахнущие апельсинами...”公交车内的男人身上散发着酒气和香水味儿,他们的妻子身上散发着好闻的味道,他们的孩子身上散发着橙子的清香,而女主人公母亲身上则是臭烘烘的猪粪味儿。那些人闻到女主人公母亲身上的味道便紧皱眉头,并随即转过身去。

多处使用与气味相关的“闻、嗅”语义的动词,与气味相关的名词,描写女主人公母亲身上刺鼻的臭味这一辞象,公交车内的男人女人们身上的味道与女主人公母亲身上的味道形成对比,使得这些与气味相关的词获得了词义以外的引申义,道出母亲生活的落魄。

除了描写女主人公母亲身上的气味,文中还刻画了她的体态。在女儿眼里,母亲像只鸟,“Она часто вот так застывала,как птица стоит —высокая,костлявая,некрасивые обожженные солнцем ключицы выпирают.”“她经常这样愣住,像只鸟一样立着—高高的,瘦骨嶙峋,那丑陋的、被太阳灼伤的锁骨凸起”。在女儿眼里,母亲还像条狗。母女二人跑着去乘坐公交车,主人公在前面跑着,“В какой-то момент мне показалось что за мной бежит собака.”在某个瞬间她觉得后面是条狗在跑着,于是她跑得更快,试图甩开自己的母亲,如同甩开一条狗。这里女主人公把母亲比作鸟,暗喻为狗,仔细琢磨女主人公的心理,这不是简单的比较,可见的是女主人公对自己母亲处于社会底层这一现状的厌恶和憎恨。

“隐含作者”除了从身上的气味、体态展现母亲的形象,还引导读者观察母亲和同住军事小城的妇女们的相处情况。女主人公母亲戴了副镀了层金的新耳环,挺直腰板坐着,仿佛在庄重地等待夸赞的话语和羡慕的眼光。妇女们看到母亲戴的新耳环后非常诧异,不相信母亲买得起昂贵的耳环,这些妇女们把玩着、好似是在欣赏着,实则是想检查耳环的真假。她们发现耳环不是纯金的之后,便嘲笑母亲。母亲一开始是“сидела напряженно,выпрямившись,застыв.”“紧张地坐着,挺直身子,呆住不动”,被取笑后“Мама медленно-медленно горбилась,потом застыла,лицо застыло,из маленьких глаз,казавшихся закрытыми,по лицу катились слезы ……”“妈妈慢慢弯了腰,然后僵住了,脸僵住了,从她那似乎是闭着的小小眼睛里,顺着脸滚落下了泪水……”выпрямиться(挺直,伸直腰) 和горбиться(拱起背,弯着腰)在语义上构成反义关系,母亲的表现前后形成鲜明对比。这不单单是一次挺直身板和一次弯腰,是母亲期待收获羡慕目光的骄傲和骄傲被撕碎的痛楚。

不管是从女主人公和母亲之间发生的小事切入,还是母亲和其他妇女之间的发生的小事;不管是母亲身上肮脏的猪粪味儿,他人投来嫌恶的目光,还是母亲戴了新耳环,因为不是纯金的而被他人嘲笑后的卑微姿态。围绕母亲的这些叙说,从不同角度揭示母亲形象的辞象,无一不使我们沉思,是什么使得母亲这样?对此疑问的思考及答案或许正是“隐含作者”的意图所在。在这个军事小城,人人蔑视没有丈夫的女人,蔑视穷人。男性中心主义和社会等级观念的丑恶披上故事的外衣,上演一出出戏剧,引发读者反思社会价值取向。

(二)质疑人类中心主义的意图

女主人公的母亲在军事小城生活,她靠养猪维持生计,养活家庭。女主人公以此为耻,主人公几次三番问母亲,什么时候宰了那头猪?女主人公自小说开始便称那头猪为“свинья”,而小说名为“хрюша”。在后文中可以发现,“хрюша”是女主人公的儿子对养的猪的称谓。我们知道“свинья”和“хрюша”二者都是“猪”的意思,属同义词,差别在于修辞色彩。“свинья”一词属于口语词,且带有不赞的附加修辞色彩,有些时候甚至转义指称肮脏的人、下流的家伙,而“хрюша”则带有亲昵的色彩。这两个修辞色彩不同的词的使用传达出主人公和儿子对Васька 的不同态度。女主人公只是把猪视为母亲谋生的工具,她甚至希望早点宰掉它。值得关注的是,直到宰杀这头猪时大家才发现不是公猪,而是母猪,可见包括女主人公在内的众人对动物,对他们眼里这一谋生工具的冷漠。

宰掉猪后,女主人公将猪肉卖出去,她坦然地和买主讨价还价,而这份坦然是令人不安的。“Я делала все,что нужно делать,но меня грызло мое спокойствие,мешало мне спокойно делать то,что нужно делать.”此处“меня грызло мое спокойствие”“我的平静使我不安”,主人公此刻的状态是令人不安的平静?这个搭配是很特别的,грызть(使不安,使难受,使苦恼)和спокойствие(平静,安静)是矛盾的,然而在这个语境中理解却是合情合理的。人类中心论的价值取向仿佛无形中驱使女主人公愈加铁石心肠,对动物、对自然万物漠不关心。此处女主人公的平静令自己不安,对于自己对动物的冷漠、对于宰杀、贩卖猪肉依然心安理得的心理感到恐惧,可见女主人公保有良知和对自然的敬畏。

这一切女主人公的小儿子都看在眼里,他厌恶自己的妈妈。此刻在小儿子眼里,他的妈妈,即女主人公,像小说开头看自己的母亲一样丑陋、令人羞耻。只是女主人公为自己母亲的落魄感到羞耻,小儿子憎恶的是自己妈妈的冷漠无情。小儿子对自己妈妈的态度以及嘴里说出的“не надо убивать хрюшу”将女主人公麻木的内心唤醒。小说中有段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这样写道:Я увидела,что этот кто-то—неопровержимо логичный,ктото неизмеримо более умный,чем все мы,вместе взятые,знающий причины и следствия,начала и концы,распоряжающийся жизнью и смертью и оттого зачерствевший,немилосердный,несправедливый,не добрый,не злой,а просто равнодушный ко всему бухгалтер с пустыми глазами и серым лицом,сводящий баланс—этот безликий для каких-то там кредитов или дебетов,для своей бухгалтерской безошибочной математики,уносит моего сына,мою маму,меня и грустно,заученно говорит нам правду:“Так надо,такая жизнь!”女主人公明白了,是这样一个人,“他在情理上让人无法反驳,他比所有人都聪明,他知道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他掌控着生死,并且因此变得冷酷无情、残忍,变得不再善良、也不作恶,只是一个会算计的会计,徒有空洞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女主人公独白中仿佛在剖析自己,以精于算计的会计暗喻冷漠的人,女主人公试图将那个冷漠的内心与自己剥离。社会等级下的各色人等习惯了一种生活模式,好似都是聪明人,对一切事物漠不关心。小儿子的呼喊唤醒女主人公,应当保有对一切事物的热爱和关怀,何况那是一个生命,何况那是对儿子来说可爱的小猪仔。

女主人公眼中的свинья 和小儿子眼中的хрюша不仅仅是简单的不同称谓,更重要的是展现了两种不同的人对动物的态度这一辞象,或者更广义地说,展现了两种人和自然的关系状态。前者漠然,以自我为中心;后者则抱以爱护的态度。在“隐含作者”的思想空间中,或许正是想提醒读者:大环境下,众人皆以为自己是主宰,以人类中心主义自持,自视甚高,对大自然中的动物、植物满不在乎,丧失敬畏之心。借女主人公的种种表现揭露人类中心主义心理作怪下人的丑态,人的惶恐,人尚存的良知,寄托“隐含作者”的期望,期望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经过对文本的分析,一方面我们试图理解词句含义,一个个辞象融汇成一幅完整的画卷,在其间我们从不同角度、通过不同事体形象认识短篇小说《小猪》中的人物形象,理解文本含义,探寻着文本“隐含作者”的意图。另一方面反向思考,我们所看到的多面而生动的形象绝不完全是语言材料的功劳,其背后的组织力量是“隐含作者”,是“隐含作者”感性和理性思考的结果,我们在“隐含作者”的意念世界的引导下理解文本。

①② 白春仁:《辞象论》,《外语与外语教学》1994年第1期,第2页,第3页。

③ 申丹:《何为“隐含作者”?》,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8年第2期,第137页。

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 Василенко С.В..Суслик; Хрюша [J].Новый мир,1997,№ 9,с.44,с.44,с.45,с.44,с.45,с.44,с.4 5,с.52,с.53,с.5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