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马季

改革开放以来，工业题材小说创作紧跟时代步伐，在不同时期涌现出一批贴近时代贴近生活的优秀作品。进入网络时代，以类型文学为基本形态的网络文学置身于这片沃土精耕细作，找到了适合网络传播的表达方式，并逐步建构起新的艺术范式，代表了新时代工业题材小说的发展趋势。

工业题材网络小说呈现新气象

在工业题材网络小说领域活跃的网络作家多为“80 后”，他们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中国企业改革大潮，却是改革的受益者，在改革成果和想象力的双重引导、推动下，他们的文学写作呈现出一股新的气象。为了显示虚构人物的在场感，从形式上，工业题材网络小说大多运用穿越、重生手法，主角带着21 世纪的思维进入20 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改革开放如火如荼的岁月，开辟他们的创业之路。他们以文学虚构重走父辈的道路，并在若干细节上弥补上一辈人的遗憾和不足，充分展现了文学与现实交错的魅力。这批作家中理工科毕业生占比有绝对优势，《大国重工》作者齐橙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博士、北师大副教授，《神工》作者任怨毕业于清华大学环境工程系，《超级能源强国》作者志鸟村毕业于河南科技大学食品科学与工程专业，《学霸的黑科技系统》的作者晨星LL 毕业于南京大学地球科学与工程学院。他们的创作尚有长远的发展空间，他们笔下的工业题材作品比专业作家更具有想象力，也更具备“硬核”的条件基础。

在不同类型的网络小说中，无论处于多么艰难困苦的环境，遭遇多少匪夷所思的挫折，主角自带光环必须取得成功，这是作者和读者之间形成情感共同体所遵从的铁律。一般来讲，网络小说习惯采用金手指化解矛盾与危机，主角历经磨难，化险为夷，最终迎来曙光。工业题材网络小说从整体设定上基本遵循这个套路，但由于题材的特殊性，关注现实，或者说从现实出发，真实再现工业改革给国家带来的巨大变化，才具有说服力，才能打动读者。这是由历史决定的，网络作家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范含的《电子生涯》作为早期网络小说，开启了科技工业文的先河，急冻人的《重生之科技巅峰》奠定了工业题材在网络文学中的地位，自2010 年以来短短十年时间，任怨、志鸟村、牛家一郎、周硕、满楼红袖招、米酿、恒传录、漫水妹子、黑兰度、隐为者、十年残梦、五彩贝壳、和光万物、蒹葭苍苍等一批网络作家从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进入这一领域，在网络上掀起了工业题材创作的热潮，值得一提的是齐橙的三部作品《工业霸主》《大国重工》和《材料帝国》，集众人所长，以硬核替代爽文模式，树立了工业题材网络小说的标杆。

纵观工业题材网络小说的发展历程，我们可以发现，无论什么题材，人永远是文学的核心，走进工业人的心灵世界，才能写出真正意义上的工业题材小说。中国是世界工厂，是制造业大国，有几亿产业工人，这样一个国家需要工业教育、工业宣传，更需要符合国情的工业文明。

走进人的心灵世界

齐橙是机械厂子弟，自小就对机械工业有一种莫名的热爱，这是他在网文界专写工业文的动因。在此之前，他曾写过其他类型的网络小说，总觉得意犹未尽，最终决定在工业题材领域一展身手。和很多同类型作者的感受一样，齐橙也认为工业题材写作有一定的难度。首先需要具备丰富的专业知识，其次工业生产很讲究流程，有严格的规章制度，故事的发展必然要受其制约，其三工业产业和经济社会不可分割，也就是说不存在纯粹的工业文，必须站位高，才能把握工业题材的命脉。

在齐橙的作品《工业霸主》中，主角早期靠辛苦赚钱，做电风扇；然后凭技术参与竞争，做化肥设备；再依靠强大的国力，发展蚕食日本企业的市场，再往后开始搞数控机床、芯片等，整个历程几乎就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起飞的缩影。在这部作品的写作过程中，齐橙一直纠结于如何组织细节上的矛盾冲突，这显然是一个作家的自觉意识，写不好人物关系，作品就立不住。著名作家蒋子龙曾说：“即便是工业题材，最迷人的地方也不是工业本身，而是人的故事——生命之谜构成了小说的魅力。”

齐橙的第二部作品《材料帝国》开始注重人物与时代关系的塑造，写作在技法上往前迈了一大步。材料技术，是一个工业大国的基石。作品的主角从钢铁材料入手，改变那个时代的工业格局，随后又转向其他材料，开始搞工业陶瓷、汽车用高分子材料、热喷涂材料等。工业材料的领域十分宽广，电性功能材料、光学功能材料、生物医学功能材料、超导材料、纳米材料、化学薄膜材料、智能材料、敏感材料、储氢材料……种种神奇的材料，为读者展现了一个琳琅满目的材料“帝国”。《材料帝国》中的人物更接地气，表现出日常生活中的家国情怀，很好地化解了小说和现实之间的矛盾。

中国的大发展、城市化、建筑业、交通业、出口加工业等为重工业提供了有效需求和必要产业链、集群支撑，而金融、管理、技术引进、信息浪潮、国际交流和新型战争冲击等，都对中国工业化产生了深远巨大的影响。齐橙一直在思考，如何以一部作品来反映这个时代发生的深刻变化？于是有了《大国重工》这部登上工业题材网络小说高地的标志性作品。这部小说具备更加开阔的视野，除了涉及工业生产、工业技术方面的内容，还有大量企业管理、国家战略等方面的阐述。作品里出现了大量工业知识与经济学知识，大量对工业体系、工业制造工艺的细节描写，以及改革开放以来关于产业发展的国家政策。缺少风花雪月的工业题材作品之所以能影响大众读者，首先是作者对所虚构的世界、描述的生活富有激情，塑造的人物有温度有情怀；其次是作者勇于将视点着力于新中国工业发展史上的问题与挫折，在反思中有所升华；最后在表现形式上，故事情节具有传奇色彩，人物行为适度夸张，网感十足，充分描绘了大国工业崛起的动人场景。如今，人工智能、量子计算也属于工业的范畴，工业社会已经不再是冷冰冰的钢铁厂和矿山，而是奔涌而来牵动人的灵魂和社会神经的科技浪潮，工业的兴衰提供了对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诸多思考，工业社会如何实现可持续发展成为国策的重中之重。

对工业化进程进行全景式关注

以科技发展为先导、制造业为核心，工业题材小说在网络领域开疆拓土，对中国工业化进程进行了全景式关注。“技术流”和“制造业”是工业题材网络小说的核心题旨，无论是关注当下的《神工》《中国铁路人》《大国工程》，还是穿越到古代、近代的《化工大唐》《明末工程师》《辛亥之钢铁基地》《钢铁时代十年残梦》，或是重生到20 世纪80 年代的《工业之王》《超级能源强国》《重生军工子弟》，抑或是以科幻、玄幻为外壳的《星际工业时代》《最终智能》《修真大工业时代》等，都是以科技进步为故事推动力，通过制造业的超常规发展，实现民族工业腾飞的强国梦。

巧妙隐藏金手指，化专业知识为梗，站在时代发展的高度去挖掘故事内涵，已成为工业题材网络小说有别于其他类型网络小说的特色。志鸟村《超级能源强国》里的主角是一个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的学生，他因缘际会来到胜利油田工作，成为在基层一线的石油工人，这个身份可以视为巧妙隐藏的金手指，比采用穿越或重生之后记忆直接继承强大能力的方法真实自然，同样为故事层层叠叠的展开，以及主角一路晋升直至走出国门扬威海外预备了充足的能量。这种贴近现实的叙事方法给读者带来的感动更为真切。如果说人设借写作经验可以做到的话，那么在关键段落化专业知识为梗就需要硬核的支撑，没有丰厚的生活底蕴，没有对时代发展规律性的认知，将虚拟现实衍变成有温度的人生经历，只能是水中望月。

20 世纪90 年代中期，我国尚未加入WTO，高精度数控机床技术还处在相对落后的状态。任怨的《神工》以诙谐的语言讲述了水木大学学子郭泰来得到纳米机器人系统后，成为精密加工领域大师，拥有九级钳工技能，加工精度达到原子、分子级，完美实现中国工匠精神的故事。作品涉及瓦森纳协定、活体细胞精加工等专业领域知识，以虚实结合的手法，反映了中国对外开放过程中当代精工技术艰难曲折的发展历程。

牛家一郎的《星际工业时代》是一部工业题材科幻小说，作品以热血情怀对中国工业的未来进行了艺术化的展望。第三次工业革命浪潮袭来，中国互联网产业突飞猛进，大学生秦毅因此幸运获得了科技塔，由此掀开了星际工业的时代篇章。太阳系变成了人类的后花园，太空中建起了农业基地、太空工厂；月球变身为一座城市；人类的目光伸向了浩瀚无垠的宇宙星空。作品通过现代人在不同时空和环境中的变化与成长，展示了工业世界全新的姿态和神奇的魅力。

系统科技文一度在网文界掀起热浪，系统作为金手指点燃了科技强国的火种。在此基础上，“95 后”作者晨星LL 的《学霸的黑科技系统》另辟蹊径，系统不是配发给主角拿来就能用的现成的知识谱系，而是给了他沉浸于学习之中，力求上进的一种心态。主角刻苦读书，探求知识，自然而然成为学霸。作品中大量涉及数理化、计算机、人工智能、工程、材料等领域专业知识，包括证明世界级难题——孪生素数猜想的大胆设定也在情理之中。正是由于将爽点建立在科学态度之上，使得这部作品成为系统文的亮点。

工业要素和文学想象二元互动

网络小说长于借助时空交错反映现实，而不同时空的技术变革，如由于穿越带来的先进技术，更有利于作者在现代科技文明背景下价值立场的表达。相对于传统工业题材小说，网络小说涉及的领域更加广泛，包括日用品、建筑、军工、钢铁、化工等，制造业涵盖汽车、飞机、兵舰、冶金装备、矿山装备、电力装备、海工装备等，可谓五花八门、琳琅满目。也有的作品不是典型的工业题材，而是以跨界的方式涉足这一领域。在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区块链被纳入现代工业范畴的今天，“如果我们人本身将被基因技术所改变，人类社会将被人工智能所改变，地球将被外星球生命所改变——凭什么‘人的文学’不变？”（吴俊：《文学“新人”的意义》，《文学报》2020 年1 月2 日第四版）

爱潜水的乌贼在《奥术神座》中用量子理论架构奇幻世界，并推动科技工业发展，以一个叫作“奥术”的概念，赋予了魔法以科学，赋予神灵以真实，将整个西幻的魔法力量体系纳入世界近代物体体系中来，其基调是以科学精神替代“有神论”。在书中，魔法不再是凭空产生，或者神灵赐予的力量，而是古代魔法师以科学的态度、严谨的程序研究世界、研究万物而渐渐形成的世界观。爱潜水的乌贼的另一部西幻题材作品《诡秘之主》掺杂了克苏鲁风格、SCP基金会元素，通过第一次工业革命时代的蒸汽朋克情怀，构造了第二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看到了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各种矛盾，污染严重却为了利润拒绝产业转型，女工在工厂里卖命却不能养活家人，城市街头偷拐骗抢的流氓混混成群结队，贵族上层阶级钩心斗角争夺利益，等等。为了转嫁社会危机，垄断资本挑动民族主义发动世界大战，企图重新瓜分世界，各类宗教伪神们妄想借机吞吃彼此，而成为“真神”。工业革命道路上的斑斑血迹令人唏嘘。

与《奥术神座》异曲同工，二目的《放开那个女巫》（后更名《魔力工业时代》）主角是一个21 世纪的理工科高材生，在穿越到异界王子身上之后，他利用现代基础科学发展扩张自己的领地，通过学习数理化知识来提升魔法的能量。他不仅带领异界人类抵御魔鬼入侵，还运用女巫魔法的力量进行技术革命，促进社会生产力的进步，最终打造出一个可供女巫与普通人共存的国度。《放开那个女巫》虽然是西幻题材作品，却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当一个现代人来到举目无亲的异世界时，他没有向神明屈膝跪拜，而是利用魔法的力量去发展工业科技，通过科技产品来改变这个世界。这种思维方式只会产生于“世界工厂”的现代中国。

《临高启明》的写作是一次很有意思的尝试，产生于读者和作者的互动过程中，开端是网友“独孤求婚”在音速（sonicbbs)网络论坛发起一个小命题“如果我们携带大量现代物资穿越到了明末，会怎么活下去并改变历史？”当时，历史穿越文正处在高速发展时期，这个命题很快吸引了众多爱好者参与讨论，其中不乏很多知识丰富的军事史和工业史爱好者，也包括来自金融、社科和理工各专业的网友，他们一方面嘲笑各种严重缺乏历史和专业常识的单人穿越意淫作品，另一方面又带着自身阅历和专业知识进行各自的“穿越”推演，写下种种光怪陆离的小段子，构成了初期的创作团队和素材来源。吹牛者集众人智慧在起点中文网开坑，自2009 年6 月6 日作品上架，跨越11 年时间共写了近800 万字，至今尚未完本。这本书的扉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与13.06 万书友共同开启《临高启明》的历史之旅。吹牛者执笔的这部历史穿越小说，讲的是500 个各怀心思的普通现代人集体穿越到明末海南临高县，并尝试建立近代工业再造现代文明的故事。作品的基本理念是“历史由人民群众创造”，而“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观念不仅属于现代，同样适用于古代。在众多历史穿越文中，《临高启明》以独特的形式、包罗万象的知识构架和复杂的社会体系，被很多读者戏称为“穿越说明书”“各行业百科全书”“工业文明简史”。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临高启明》借用穿越手法跳出了固有的思维模式，从而展现了网络时代各行各业对“现实”的幻想以及对历史的理解。

概而言之，工业题材网络小说以中国社会现实为基础，以全球工业文明为背景，不拘一格，杂糅科幻、重生、穿越和魔法等多种文学类型，实现了工业要素和文学想象的二元互动，极大丰富了当代文学的表现内容，拓展了工业题材的表现疆域。从表象上看，在艺术形态上与传统工业题材小说有所不同，精神内涵却是一脉相承，而以“科技兴国、重生创业”展现当今时代的精神诉求，恰恰体现了网络作家的文学表现力和责任担当。

结语

随着时代的发展，工业领域未来将发生哪些变化，仍然需要我们去大胆探求和摸索，网络文学杂树生花、脑洞大开，优势不言而喻。需要引起重视的是，任何题材的文学写作，经过创新和变革之后，都将回到主流社会价值认同这个层面，网络文学在表现形式、审美方式和传播手段上的变化，最终必将以深刻反映时代精神为己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