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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此存照:拿来主义与中国人的自信力——鲁迅晚年文化定论

2020-09-28北京黄乔生

名作欣赏 2020年13期

北京 黄乔生

遗嘱与定论

鲁迅生活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中西文化碰撞、古今文化争论时期,文化观念经历了从激烈到平和的变化过程。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杰出代表,鲁迅给人的印象,大多来自他在《狂人日记》中对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吃人”本质的揭露和“救救孩子”的呐喊,以及劝告青年“少读或不读中国书”的愤激之言。这些青年、中年时期的文化态度,自有其社会背景、时代氛围和具体语境,需要详细分析。实际上,他的文化观念和实践是曲折复杂的。单就继承中国古代文化遗产而言,鲁迅在青年时代也曾经服膺复古思想,用古奥的文字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因为很难被读者接受,归于失败。从失败中汲取教训,鲁迅一生致力于文化探索,成就卓著。

人到晚年,理应平淡中和,允执厥中,但鲁迅的人生态度和文化观念却并不显得如此。他去世前不久写的文章《死》,列出七条遗嘱: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列;二、赶快收殓,埋掉拉倒;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四、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五、子孙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六、别人应许你的事情,不可当真;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主要是对亲属和朋友的交代,如叮嘱配偶照顾好自己,孩子的职业规划等。从手稿上看,这份遗嘱有些条目经过修改,修改前词意峻洁,经朋友劝说修改后,稍显温和。如“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经劝说加上“但老朋友的不在此列”从句;又如,要孩子“万不可去做文学家或美术家”,朋友认为打击面太大,鲁迅只好加上“空头”二字。七条遗嘱后,还有一段话:“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更为精警,令人动容。“一个都不宽恕”虽然与第七条遗嘱意思相近,但在文化上有特别意义:既不同意中国古代圣人倡导的恕道,也不认同西方的宗教忏悔精神,将中西惯例一概打破,态度决绝。

鲁迅的遗嘱体现其文化观念的一方面,但文化观念不能仅仅表示一种态度,而面临复杂形势和艰难选择,要做很多具体的工作。鲁迅的文化观念和实践是曲折复杂的,不能用一种截然分明的态度来标识。人们常常举出鲁迅早年所写《文化偏至论》中的一段话来阐释其文化观:“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说得十分精彩,但还处于高蹈理想阶段,缺少实证。到20 世纪30 年代,鲁迅在中西、古今文化的交汇融合方面有了深刻体验,对文化有了较为成型的观念。中国古代有所谓“朱子晚年定论”,是指朱熹学术思想某方面较之以往的观念有了大的变化。鲁迅的文化“定论”,不是顿悟,也非得到了什么秘笈,而是长期积累的结果。

鲁迅晚年文化观集中体现在1934 年至1936 年写的三篇文章中,即《拿来主义》(1934 年6 月)、《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1934 年9 月)和《立此存照(三)》(1936 年9 月)。前两篇文章对如何借鉴外国文化和中国古代文化表明观点,最后一篇以一部“辱华”外国电影为例,指出文化自信和拿来主义所应持的态度。

拿来与送去

《拿来主义》开篇批评了当时中国人在文化上的不自信,其表现形态之一是急于“送去”,送去的目的,自然是想获得外国人的认可。心情可以理解。鲁迅的意见是,如果还没有独创的有价值的东西,就不急于送去,而先实行“拿来”,中国当时更需要的是“拿来”。鲁迅对“拿来”的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然而首先要这人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只有运用自己眼光,有主见地拿来,才谈得上转化和创新,在主体性、自觉性和理性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文化自信才是靠得住的。

鲁迅强调“拿来”,是基于他对当时中国文化状况的清醒认识。

1927 年9 月,鲁迅为辞谢诺贝尔文学奖金提名写信给台静农说,自己还不配获得这奖金,因为作品分量还不足。鲁迅只是要自己努力做,也是既不急于送去,也不急于拿到别人送来的东西。鲁迅认为中国文学还比较薄弱,应该多向外国文学学习。

毋庸讳言,长期以来,西方国家不断向中国输入鸦片、枪炮、香粉、电影等,使人们对外来的东西或产生迷恋,或产生畏惧,其结果,或形成全盘西化思想,或形成盲目排外思想。相应地,在如何对待中国文学遗产的问题上,也存在“全盘肯定”和“全盘否定”两种错误观念。

鲁迅的《拿来主义》表达的正是如何对待中外文化遗产的理性态度。他先拿中国的资源来比喻:我们送到外国的东西好多只是资源,总有用完的时候,我们应该用地大物博、悠久传统来创新。鲁迅还以一个穷青年得到一所大宅子为例,说明拿来主义者应采取的态度和方法。文化遗产,无论中外,“我们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在拿来过程中,人是决定因素,拿来主义者应该具有这样的品质:“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

鲁迅并不反对向外国介绍中国,既希望“送去”,也不反对被“拿去”。但他强调实事求是,该赞扬就赞扬,该批评则批评。1934 年,他在给一位从事外译的青年朋友的信中说:“其实只要写出实情,即于中国有益,是非曲直,昭然具在,揭其障蔽,便是公道。”他曾批评罗素对“苦中含笑”的杭州轿夫的赞颂,他也不满意外国记者或“汉学家”对“丑陋的中国”的渲染。他曾说:“日本人读汉文本来较易,而看他们的著作,也还是胡说居多,到上海半月,便做一本书,什么轮盘赌,私门子之类,说得中国好像全盘都是嫖赌的天国。”还说:“日本的学者或文学家,来中国之前大抵抱有成见,来到中国后,害怕遇到和他的成见相抵触的事实,就回避。这样来等于不来,于是一辈子以乱写告终。”鲁迅晚年的一项重要工作是翻译,发表了多篇提倡翻译的文章。就在写《拿来主义》一文时,他正在翻译苏联等国的文论和作品。他本人正是一个善于选择性拿来的“拿来主义者”。

自信与自欺

鲁迅尝试把中国优秀文化展示给世界。1933 年初,他根据自己在北平(京)琉璃厂等地考察水印木刻状况的心得,起意与郑振铎合作编辑出版《北平笺谱》。二人访问北京琉璃厂、隆福寺、杨梅竹斜街等书纸店,搜集或订制笺纸,就编目、用纸、色彩、页数、书名、定价等事项,见面和往复通信交换意见。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北平笺谱》得以问世。项目开始时,鲁迅调侃说,这书到30 世纪将与“唐版媲美”,不料出版后广受好评,很快售罄,成为“新董”。这个既植根于传统又具创新意识的产品,使鲁迅获得了自信。他在回应批评时自豪地说:“历史的巨轮,是决不因帮闲们的不满而停运的;我已经确切的相信:将来的光明,必将证明我们不但是文艺上的遗产的保存者,而且也是开拓者和建设者。”鲁迅特意拿出几套,分送纽约、巴黎、东京、伦敦等地图书馆,并把德国和意大利图书馆也列入赠送计划,不过,“且待他们法西结束之后”。文化自信,正是从这样的实践中得来,而不能寄希望于神仙相助,国联帮忙,世人怜悯。

日本占领中国东北三省之后,又向关内进逼,中国面临亡国灭种,悲观失望情绪笼罩了一部分国人的思想。1934 年8 月27 日,《大公报》在社评《孔子诞辰纪念》中悲叹道:“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力,既已荡焉无存,不待外侮之来,国家固早已濒于精神幻灭之域。”鲁迅为回应这种论调,于1934 年9 月25 日写了《中国失掉自信力了吗》。鲁迅指出,中国人过去喜欢自夸“地大物博”,并不是真的自信。地与物是自然现成的,没有我们的创造在里面,没有自主性也就没有自信。在既无自信,改信他人又靠不住的情况下,相信自己倒是一条生路。鲁迅并不认为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他先从中国历史上寻找: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然后在现实中发现:“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鲁迅称这样的人是“中国的脊梁”。

鲁迅的文化自信,不是口号和宣言,而来自亲身实践。他本人正是一个“埋头苦干”的人,埋头创作,翻译,整理古代典籍,编印传统技艺的水印木刻笺谱,引进外国版画。“中国的脊梁”的精神,在他的生活和创作中都能找到。在写作《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之后一年,他创作历史小说《理水》,塑造了古代治水英雄大禹的形象;又作历史小说《非攻》,描写墨子为民众免遭涂炭,不顾危险挺身而出——都是“拼命硬干的人”;鲁迅本人也一直在“为民请命”,他一登上文坛,就发出激越的呐喊,画出民众悲苦生活的真实图景,晚年杂文似投枪匕首,揭露黑暗势力,为民众争取自由和权利。“舍身求法”是佛教用语,类似孟子所说的“舍生取义”。中国历史上,法显、玄奘等和尚历尽艰辛,探求佛教教理。鲁迅曾花了半个月时间,工工整整抄写《法显传》,表达对先贤的敬仰。他一生翻译了三百多万字的外国作品,自比普罗米修斯,盗来外国的火“煮自己的肉”,正是一种“舍身求法”的行为。他被称为“现代玄奘”,当之无愧。鲁迅晚年屡屡被舍生取义者感动:在日本帝国主义挑起的“一·二八”事变中,驻守上海的十九路军奋起抵抗,重创敌军,鲁迅当时就在交战区附近居住,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书桌;在写作《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之前一年,二十九军保卫喜峰口,以大刀和血肉之躯与敌人拼搏,震惊中外。中国军人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英雄气概,正是“前仆后继的战斗”的具体表现。鲁迅说中国人没有失掉自信力,有理有据,绝非“自欺”。

自省与自新

《立此存照》是一组系列杂文,是鲁迅针对当时报纸上报道的社会问题发表意见,开展社会和文化批评。这里所说的是系列的第三篇,写作时间距他逝世只一个月左右。起因是,他从报纸上看到关于一部“辱华”电影的讨论:派拉蒙公司导演约瑟夫·冯史丹堡导演的美国电影《上海快车》(

Shanghai Express

)“一·二八”战事之后曾到上海放映,一般国人的敌忾心理还很敏锐,认为电影情节“辱华”,因而发出抗议,影片两天后停映。五年后冯史丹堡又来中国,发表谈话说:“中国人没有自知,《上海快车》所描写的,从此次的来华,益给了我不少证实……”更激起中国观众愤怒。

鲁迅指出,中国还存在问题,确实“并无什么好的人事给他看”,但这不要紧,关键是自己要认识到缺点,通过自省达到自新,首先要有“自知”。鲁迅引以“存照”的是报纸上的两条电文,一条是“九·一八”纪念日当天,某城市如临大敌,警宪戒备极严,对各学校公共场所冲要街巷严加监视。所谓“大敌”,不是日军,却是中国民众,特别是学生;第二条报道驻丰台日军与当地中国军队相持,日军霸道地要求中国军队后撤,最后结果,是“我军原驻丰台之二营五连,已调驻丰台迤南之赵家村,驻丰日军附近,已无我军踪迹矣”。鲁迅“存照”的两条报道,都是在“自欺”——文字是粉饰不了的。所以鲁迅对那时中国人的思想状态的判断是:“中国人是并非没有自知之明的,缺点只在有些人安于‘自欺’,由此并想‘欺人’。”好比把浮肿当作肥胖,渐渐陷入妄想,不愿承认浮肿,也害怕别人指出。鲁迅一贯批评这种自欺,呼吁中国人“睁了眼看”,正视自己的缺点,正视现实问题。他写小说的目的就是“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早在五四运动前后,他针对“国粹”说也写过类似的文章,如《随感录三十九》写道:“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

鲁迅晚年的文化定论其实是他青年时期文化主张的回响。在《立此存照(三)》的最后,他叮嘱国人,只有自省才能达到自新:

不看“辱华影片”,于自己是并无益处的,不过自己不看见,闭了眼睛浮肿着而已。但看了而不反省,却也并无益处。我至今还在希望有人翻出斯密斯的《支那人气质》来。看了这些,而自省,分析,明白那几点说的对,变革,挣扎,自做工夫,却不求别人的原谅和称赞,来证明究竟怎样的是中国人。

一百多年前,美国人阿瑟·史密斯(明恩溥)出版《中国人气质》一书,对中国社会多有批评,鲁迅读过其日文译本,很有感触,也希望国人对照自省。现在该书已有多种中译本,为中国读者所熟悉,中国社会也取得了巨大进步。可见,所谓“辱华”的书籍和电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闭目不视,充耳不闻,拒不改进。

以“有辨别的拿来”的态度、不断自省的方法和不自私的品格,获得文化自信,是鲁迅的文化定论,也可以说是他的“文化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