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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文名远播,两袖清风——记一位修史健力士

2020-09-28香港黄维樑

名作欣赏 2020年13期

香港 黄维樑

“封城之恋”结出甘果

一月下旬外游,在国外听到武汉封城的重大消息。月杪旅毕回家,致电围城中的老古,问近况,他说现在正好更为集中精力撰文、编书。封城那一天是1 月23 日,我想,这非常时期一开始,古远清教授就大笔123、123……加强力度从事他正常的名山事业了。过了好一阵非常日子,再联系,知道远清兄近期一直构思、整理、编纂的《当代作家书简》和《世界华文文学研究年鉴·2019》已竣工。小说家有《倾城之恋》,我们的史家有“封城之恋”;与书的马拉松苦恋,又结出了甘果。

古远清多产,也多名号,老古、远清兄这些我所用的平常称谓之外,还有古老、古公、远公、古老师等嘉名。我也曾称他为文学学术界的“强人”,现在认为必须加上“史家”这个称呼。刚编好的《世界华文文学研究年鉴·2019》不算,从《世界华文文学研究年鉴·2013》开始,已出版面世由他编著的“年鉴”共有六册。而从1994 年起,史家古远清已在中国大陆及港澳台地区先后出版了《台湾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香港当代文学批评史》《中国大陆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台湾当代新诗史》《香港当代新诗史》《海峡两岸文学关系史》《台湾新世纪文学史》《中外粤籍文学批评史》《澳门文学编年史》(第二卷),还有《余光中传》一书,一共有史书十多册,都是独力撰写或独力编修的,真是个“独派”。古教授无疑问是一位大史家,个人完成《中国新文学史稿》的王瑶,九泉之下有知,必定对当今史家古远清的逾一千万言诸巨册瞠目结舌。集合群力编写《剑桥英国文学史》的英国衮衮诸公,听闻古公的伟业,必定以为这位东方超人神通广远,天上的缪思女神日日赐以如泉灵感,地下庞大的幽灵写作班子夜夜秉烛达旦。

古老师是否会升格成为公认的古大师,我没有预言家的本事,而且大师通常是追封的。天上缪思和地下幽灵的讲法富有奇幻色彩,我一向遵从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遗训。摆在我眼前的,是实实在在堆得“等半身”高的史册:有文学史《台湾新世纪文学史》;有文学文类史如《香港当代文学批评史》《台湾当代新诗史》;有文学编年史《世界华文文学研究年鉴·2013》多册;有作家传记《余光中传》。漪欤盛哉,这是古远清的“四史”——四类文学史。

“四史”:乾元亨利贞

对古教授的“四史”,还有他“四史”之外的相关华文文学论著,该怎样形容、怎样评价呢?要对近一千万言文学批评书写(如计入编著书籍,则更多了数百万言)予以评价,是个大难题,我的能力和时间远远未逮。我且做基本上是大而化之的概述略评。朱寿桐教授称老古为“古老”,我的概述,就借用我国最古老的文化经典《周易》的关键词来开头吧。

《周易》第一卦“乾卦”的卦辞是“元亨利贞”。“四史”(我论述时或会加上之外的其他古氏著作)的特色和成就,其一是“元”。元有始、大之意。古老的《香港当代文学批评史》《香港当代新诗史》等,都是这种分类文学史书的第一本,开风气之先的;其中香港批评史,迄今没有来者。“年鉴”已出版了六册,是记录、梳理华文文学研究的开荒牛;此牛大气,全身都是宝。数百万言的“四史”,合起来气魄之大,更不是一头牛或四头牛所能匹比。

其二是“亨”。亨有通、亨通、沟通之意。中国香港和台湾的文学,历史远远没有整个中国文学那样长;这里所谓“四史”,却都是设定了时代和地域之后,就通论那个时代那个地域。至于《海峡两岸文学关系史》,其沟通的目的,更彰彰明甚。事实上,古老曾自道其三本批评史系列,“立志要把大陆、台湾、香港打通”;他还“认为有胸襟、有气度的批评家不能妄自尊大,动辄把别地的文学及其文学批评看作是不足挂齿的一小块”。

其三是“利”。利有和、和谐、利物之意。早期大陆学者研究台港文学,颇有促进了解、达至各地和谐的目的;古远清的“打通”说,即是此意。各地汉语(华文)作家,其作品有古氏书而获推广,读者则读古氏书而得益,这些都是利好。不过古氏的批评有时相当尖锐,或所涵盖的作家作品被认为不周全,不免使人不快,甚至引起谩骂;如其《台湾当代新诗史》的“读者反应”所显示,这却是“不和”了。幸好骂战都是文坛诗苑小圈子的事情,而且往往有后来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老古还有一种解嘲的说法:“不批不知道,一批做广告。”

其四是“贞”。贞有正、正道之意。古老的书所引所述种种材料(或谓史料),是否都正确无误,其批评是否遵循正道,其评价是否公正稳当,这些是很难轻易一一论断的。卦辞是“元亨利贞”的乾卦,“乾”字也可用来形容老古。当我与古兄叙晤时,如果用《三国演义》人物来形容他,我不会想到诸葛亮,而是想到张飞:浓眉大眼、气大声宏,还有早餐厅中他那“卓越”的头发——我意思是酣睡后醒来自然豪放的“昨夜”头发。乾者,健也,阳刚也,刚健也;原籍广东的客家人,定居武汉数十年,成为握管敲键、孔武有力的汉子(敲键有贤内助即“小秘”或“老秘”代劳)。他对文学研究绝对忠贞,乃有如此超级的丰产。

评古远清评夏志清评鲁迅、白先勇

等身的批评巨册,是古远清数十年博览千卷万卷书刊后慎思明辨写下的议论文字。写诗、散文、小说可以慢工细作,如台湾《背海的人》的作者王文兴背负创作的十字架,一天只写一百字;也可以像香港的三苏、倪匡那样近乎天马行空,一个上午飞笔万言。写评论,包括文字的千万(是一千万)富翁古远清,却是慎重地、字字地牛踏实辛苦耕耘出来的。他的夫子自道文章中说,凡是认真严谨的学者也都有这样的经验,有时为了查找一条资料就用了半天的时间。《文心雕龙·神思》告诉我们,“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十年辛苦不寻常,两千年后我们有古远清十年磨成的一剑——《中国大陆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不计酝酿筹备的时间,其《香港当代文学批评史》也用了三年才写出来。古远清有“快刀手”之称,对此我只能说牛也有变为“奔牛”的时候,其速度是决不能跟“天马”相比的。面对千万富翁的财产,我们要为他估值并不难。面对文字富翁的业绩,怎样论断其正确、其正道、其公正呢?以下只能举例试论。

鲁迅写了小说,白先勇写了小说;夏志清评论鲁迅、白先勇的小说,古远清评论夏志清评论鲁迅、白先勇的小说。而今我要评论古远清的评论,我就非得鲁迅和白先勇的小说、夏志清的评论、古远清的评论等都看不可。而古远清数十年来评论的是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澳门——还有其他地区——的汉语作者的著作,这些著作是鲁迅、白先勇、夏志清书写的多少百倍,满满充塞在古兄书城般的书斋。在怀疑老古如何看得透、看得细、评得透、评得细的同时,我们,至少是我,怎有能力论断其全部书写的正确、正道、公正。知其不可而为之,所以我这里只能姑且举例:以鲁、白、夏、古的书写做个抽样研讨。说明一下,古远清的相关论述,我根据的是《古远清自选集》里《夏志清和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一文。

引证准确,行走正道,力求公正

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出版后,有褒有贬,在学术界影响深远。贬之者说夏志清对作家的评价带有政治色彩,说他拔高张爱玲和钱锺书而贬低鲁迅。古老不否认夏评有其政治立场,但指出夏志清“对一些政治倾向他不赞成的作家……不一笔抹杀他们的艺术成就。如夏志清非常欣赏鲁迅的《狂人日记》《孔乙己》等短篇小说,称其为‘新文学初期的最佳作品’,鲁迅不愧为‘最伟大的现代中国作家’”。古远清这里引述夏志清的意见,基本上是准确的。

我曾读过夏氏《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英文原著,又校阅过其中文译本,对此书的内容相当熟悉,这里补充一点意见。古谓夏“非常欣赏鲁迅的《狂人日记》《孔乙己》等短篇小说”,这里的引述没有错;不过,古氏如能加引鲁迅的《药》和《祝福》两篇,会更好;对于《药》,夏志清特别欣赏,在其书中对它细加评论。此外,古以为夏认为鲁迅是“最伟大的现代中国作家”,古这个句子的语气跟夏行文的语气有些微不同。《中国现代小说史》是这样写的:“(鲁迅……)被公认为最伟大的现代中国作家。”我把夏氏此书的英文原著找出来一看,原句是“Lu Hsun has……been generously regarded as the greatest modern Chinese writer”。换言之,原著和译本语意一致,夏志清只引述一个“公认”的说法,而他并没有否定(或表示不同意)这个说法而已;“最伟大的现代中国作家”的称号,并不是夏志清个人给鲁迅戴上的。

接着讨论另一个问题。夏志清评论白先勇的小说,讲到《芝加哥之死》时,谓此小说的主角吴汉魂在“努力探索自己的一生,他忘不了祖国”。古评夏的文章中有这样的语句:“这(夏志清的说法)是牵强附会。从作品中的描写是无论如何得不出这个结论的。”我看到这里,觉得夏志清的评论不妥当。为了核实古氏文章的论述,我重读《芝加哥之死》这篇小说,读毕认为夏志清的见解并不中肯。我又找出夏志清的相关文章,发现在“努力探索自己的一生,他忘不了祖国”之后,接着还说“他(主角吴汉魂)的命运已和中国的命运戚戚有关,分不开来”。夏的说法未谛。“中国”和“中国人”字眼,在《芝加哥之死》里面虽然出现了好几次;然而,主角吴汉魂留学时读的是西洋文学,想的是西洋文学,毫无中国文学的影子,也没有表示对中国历史和现状的任何关怀;更完全没有郁达夫《沉沦》(也是写留学生在异国抑郁空虚想自杀的故事)的主角有意跳海之前的几声呼喊:“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吴汉魂在打算跳湖时,脑中只有莎士比亚悲剧中的名句,和中国及其文化完全没有关系。

这里还有个问题。古远清文章中“牵强附会”等语句,是作者自己的话呢,还是引述别人的话?“牵强附会”等语句之后有个注释,表示可参考郑振寰的文章。我手边没有郑文,未能查核。如果那些语句是郑氏的,那么,有一个道理可以引申出来:处理的作家作品多如恒河沙数,批评家凡事“亲力亲为”是绝不可能的;批评家常常会引述别人的话语,当然,他征引别人的评论,也得慧眼独具。

古远清评论夏志清的名著,有褒有贬;在肯定其学术地位和影响力,在指出其“拓荒精神”、其“创新精神”、其若干论点的“确切”等之余,也认为作为一本小说史,“整体的历史感不甚鲜明”。这些我都认同。古远清认为夏志清“博学”,他常引西方文学以为比照,可谓“思路新、视野广,能启人心智”,这些也是知言。但他认为夏志清有些比照的做法,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博学”,做比照时又往往“一笔带过”而“无具体的说明”,这些批评则有点严苛了。须知道,旁征博引如果是妥帖的,有助于加强文章的说服力。论述的作家作品众多而篇幅有限,对于一些观点自然只能“一笔带过”;夏志清的一些提点,往往启发后学者跟着向前进,如对钱锺书和张爱玲的研究。总括古远清对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评论,我认为古氏基本上材料准确,他走在批评的正道上,其立论也力求公正。

揭秘与直言

对待文艺作品,多的是仁智不同之见;评价难以客观公允,难以尽满人意,能够力求公正已十分难得。如何看待古远清“四史”的正确、正道、公正,应该尽量引述更多例子。比如他评论余光中。古氏对余氏非常推崇,编过《余光中评说五十年》;谈话和为文,都常引余光中;更称誉他的诗文是中国大陆及港澳台地区的“单打冠军”。在各种文类中,远清兄对诗歌的评论最为擅长;他推崇余光中,和我一样同为大诗人的知音。余氏并不“自珍”的一篇文章及其相涉事件,在“四史”的相关论述中总被提及,被析论。古教授这样做乃为了客观公正地反映作家的不同表现,也为了表示他重视文学的历史脉络。

古远清之为史家,有很强的时代历史观念,因此他常常把政治也写入其论著。在一篇文章后来成为史书的一个章节里,他把一群台湾作家的政治属性一一点明,又为作家加上封号如“某营文坛的精神盟主”。若干台湾作家的政治性作为,他也揭露,学者或作家的风流事迹,也为他所娓娓叙论;他所持的理由是,学者或作家的生活跟他所写或所评可能大有关系。学者作家的政治性事件和绯闻,读者多有兴趣知道,满足其“窥密”欲望;史书中加上这类内容,或有讨好读者之意。笔墨官司涉及文学论争,本身有意义,也会加强读者的兴趣。台湾有过多场文学论战,古远清乐于记述和评论。香港文坛没有大鸣大放的争论,古远清觉得不够热闹,观察起来不过瘾。

古教授撰写的文学史,其内容特色,就是既有秉笔直书的正直,还有喜欢争鸣争锋的热闹。他书写的正直坦率,还包括勇于指出同行著作的“硬伤”,即资料的错误;那些被他评得“遍体鳞伤”的著作,这里恕不点名了。另一个“直言”是,在他观察香港的文学和文学批评后指出:香港本身没有大诗人,没有大批评家。这,或会引起一些讨论。

不赶时髦,追求妙趣

如今“搞”文学研究的中华学者,大都喜欢采用当代西方那些好懂或不好懂的理论。古教授不赶时髦,不来这一套;有人因此会认为这太古老了,这是土法炼钢而已。我不认同这样的批评。从事文学批评,如果能以《文心雕龙》说的“衔华佩实”“取熔经意,自铸伟辞”“通则可久,变则不乏”作为衡文的标准,就够通达了。评论时、撰史时,援用一些古今中外适切的理论,如烹饪时用盐或用酱油;略为加添时髦新奇的术语,好比撒上一小撮香菜,也可增加美观或加强一点食欲。然而,毫无原则地滥用现代西方那些为数不少的艰难理论,只是大加麻辣重味,则只是皇帝的新衣而已。

文学史必涉及撰史者对作家作品的评价。为某个时代、某个地区的文学修史,如果是中规中矩的开风气之作,这已是一项难得的成就。如果书是“先驱”,而此书在对作家作品力求客观精到的论述之外,更能“慧眼识英雄”,特别标榜推崇比较不“惹眼”的作者,而其评论又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取得多数读者包括行家的认同;那么,这本文学史的价值自然更大。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获得高度的评价,甚至有人称之为“经典”,正有此因素。“先驱”和“慧眼识英雄”都因为有新意;创作和批评,都重视创新。有新意的文学史,如果修史者论述之际,行文吐属博雅,在古代文学和西方经典文学中手挥五弦、俯仰自得,那真是大批评家、大史家了。然而,环顾四周远近,我们可有这种理想的大人物?

看其书识其人,与老古相交已有三十多年。就算不称老古而称古公或古老,远清兄绝非古板的人。约十年前开始写的《百味文坛》小品,惹得多少人边读边喷饭;近年各地学术研讨会他加插首创的、自编自导自演的“学术相声”,则几可和每年春晚的大卡司相声媲美,难怪吸引了很多女粉丝(当然也有男的)。2011 年8 月出版的《古远清这个人》自序《从“脑白金”到“脑白痴”》,是篇自吹自擂、自贬自嘲的妙趣文章。如此种种,是史家古远清的另一面。

努力耕种,努力收获

说起《古远清这个人》这本书,它与同年同月“孪生”的《古远清文学世界》一样,除了自序文和其他多篇自撰文之外,还辑载了大量各地同行文友的文章。原来为了庆祝七旬大寿,他邀请文友撰文讲述对“古稀”者为文为人的印象;此举一呼而过百应,从心且超所欲。两本书成为庆祝华诞的诗文嘉年华。

古远清努力耕种,也努力收获:收获前面所论堆起来高山的自撰书册,收获所说两书汇起来海量的评说文章,包括我那篇有幸成为《古远清文学世界》序言的《老古:文名远播,两袖清风》。述说老古其文其人的拙作,还有多篇。其文说不完,其人也述不尽。《老古》一文中,我称述老古的“六书”:“不是《说文解字》说的六书,而是读书、购书、藏书、教书、写书、出书这六书。”殊不知最近他自己已增添为“十一书”:“我的确不喝酒,当然也不抽烟,不打牌,不跳舞,唯一嗜好是买书、读书、教书、写书、评书、编书、借书、藏书、搬书、玩书、卖书——在新开办的全武汉市最大的书店当营业员去。”这十一书的灵感不晓得是不是来自“十一哥”(即“石一歌”);其实这十一还不够,应该加上“编书(书信)”成为“十二书”。他每到一个城市,必逛书店,大方买书;近年有文章记述他在台北买书,一掷两万金的豪举。

古教授为当代汉语文学辑录史料的热忱与劳动,用“劳动模范”不足以形容,他是“超模”。最近编纂好的《当代作家书简》一点都不“简”:以我致远清教授、远清兄、老古三十多年来的众多信件为例,信中所提到的人名,他是一一加上注释的。文字工作的“超模”!当年我写《老古:文名远播,两袖清风》为了庆祝他七秩寿辰,现在敲键,则变为《古老:文名远播,两袖清风》,这是为了与庆祝八秩华诞有关的《古远清画传》。老古这位史家,如《周易》所冠冕的“乾元亨利贞”卦辞,其人当然更是《周易》所说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牛踏实”,时而成为“奔牛”,但基本上如他自道的,是“平时静默观察、凝神结想、苦思陶炼的慢”。宋代李纲用牛,谓其“耕犁千亩实千箱”,史家古教授的实绩实在超级丰盛。向来好评其“四史”等论著的各地同行甚众,“努力收获”好评的远清兄,曾在书里罗列过这些评语,包括我的。不过,全面细析细评“四史”等论著的大手笔,好像还没有出现,大概也不容易出现。古远清一人而非一大组修撰“四史”,要全面细致评其“四史”的话,恐怕非一大组的人不可了。要全面而细致,我心余力绌。上面点评几个例子,顾及的真是“九牛一毛”而已。

“修史健力士”

远清兄年近八十而仍然辛勤奋发、文思勃发,以至意气风发,文章境内境外四面八方到处发。印象式地宏观其全部,抽样细察其部分学术成果,我只有钦佩叹服;很想给他戴上一顶高冠,称他为华文文学修史大家,却心里有点不踏实,也恐怕有人以为我廉价吹捧。如果只称他为修史专家,却又显得称号平凡。

光说论著的广度和厚度,老古修史可说创了一个记录,是中华的记录,可能也是个世界记录。在世界范围有突破、创记录的事物,我们说可进入《吉尼斯世界记录》;吉尼斯(Guinness),香港翻译为“健力士”。如天之健,用汉语写作,文学史著述如此之扎实丰富壮观的古远清教授,目前仍在“封城之恋”中笔耕《世界华文文学概论》的又古又老的老古,我低调地誉之为“修史健力士”。

①当代学术界有“大文学史”的讲法。传统的文学史主要论述作家和作品的特色、成就、影响,兼及时代社会的因素。新的讲法是作家的生活、读者的反应也包括在内;而且文学的范围扩大了,不限于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四种文类。根据这个讲法,古远清的所有书写,都可用“大文学史”来涵括。

②批评家、修史者论著数量极大,要评他的表现极为困难。这里略加补充解释。假设作家及其作品是A,某批评家/修史者对A 的论述是B,另一位批评家对B 的论述是C,又一位批评家对C 的论述是D;这个D是极难写得出来的,真的是difficult 啊!这个D,是对C 对B 对A 的评论,是三层评论。柏拉图的模仿说指出:以椅子为例,椅子的理念(idea)存在天上;木匠模仿这个理念,制作出现实世界可供我们坐的物质的椅子;艺术家(画家、作家)描摹这物质的椅子,这只是对模仿的模仿。柏拉图这里说的是失真,两层次的失真。刚刚说的ABCD,那是说涵盖,有三层次的涵盖。失真多,真相模糊;涵盖多,全面公正的评论难为;难为之外,还往往让D 的作者,看不到或不想花时间去看B 以至去看A,这也是一种模糊。

③评论作品,可用这里说的准则,修史呢?《文心雕龙·史传》对编写历史提出几个原则,有下面的说法:“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其理论经过转化,可应用于撰写文学史。古远清修撰“四史”,也应该离不开这些原则;评论古的史书,可参考此等标准。

④古远清的不同史书,往往有一些论述在甲书出现了,又在乙书出现,甚至在丙书重现,所谓绿杨宜作两家春甚至三家春;即使扣除重复的内容,古氏的著作数量还是大得惊人。以量而言,“四史”等大册使得古远清在中华的文学批评家、修史家中,就我所知所见,应是鹤立鸡群;以批评和修史的总体成就而言,我反复说过,不能轻易评价。假如我们“好高骛远”,拿古远清和外国(就限定英语国家好了)的批评家、修史家相比呢,那就更难了,也许更不实际了。我倒是想到韦勒克(René Wellek)的《现代批评史》(

A History of Modern Criticism

),八大册公认的巨著,1955—1993 年三十八年间先后出版的。韦勒克通多国语言,此伟构论述的是英法德意俄美六个语种的批评家的著作,我只曾读过八册中两册的部分章节。我“好高骛远”地提及韦著,绝无要拿古、韦做一比较之意,只是反复强调称职的D 作者难为而已。

⑤上文略举几个例子评古氏书,可评可说的还有很多。古远清《消逝的文学风华》(台北:九歌出版社,2011)细说影响台湾当代文坛的胡适、林语堂、台静农、梁实秋等十六位名家。其记述虽然根据不少二手资料,但古氏探骊得珠,名家的事迹与隽言,引述有据,读来趣味浓郁;对胡兰成“顺美匡恶”,尤足称快。犹如“科普”书写,本书可称“文普”读物;对有兴趣于现代学者作家的普通读者,我特予推荐。古远清编写的“年鉴”首册,我有文评介,此文收于2014 年那一册的“年鉴”。宏观细察古氏部分史书,我还有不少心得;本文篇幅已远超要求,不再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