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

我先不说自己的过去，只从一个普通家长的角度叙述这个事。

我妻子在孩子两岁时因病去世了。这10年来，我一个人带孩子生活，也算相依为命吧。我儿子从小特别好动，爱看武打片，和小朋友在一起也愿意踢踢打打。起初，我觉得他这样是遗传了我和他妈妈的性格，就由他发展。直到他12岁，有些懂事了，缠着我要去学武术，将来要去打擂台，我这才有点儿担心。

学武术是非常苦的。做家长的，哪个希望自己孩子受这个罪。更何况，现在传统武术没出路，想有成就得搞竞技体育，更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辛苦和挑战。

我就变着法哄儿子，说你还是好好学习，将来当个飞行员或者律师，多好。

儿子不肯，天天磨我。我没办法，就忽悠他，说我让你上武术班，你练得好，将来就能成武术明星，但你不能耽误学习。

儿子高兴地以为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其实呢，我只想给他报个学校周边的武术培训班，训练强度不大，和武术学校专业班没法比。我总想着，权当是锻炼身体，孩子长大了，兴致自然也就淡了。

学哪一类武术呢？我当然最钟爱散打，摔跤或空手道也不错。一查吓一跳，我们这城市里，几乎清一色的跆拳道培训班，别的班极少，从地理位置上，我几乎没得选。

为什么我们中国的城市，跆拳道这么普及，别的武术不行？我专门为这事问了一些学跆拳道的家长。他们的回答让我茅塞顿开——跆拳道这种武术非常讲究礼仪，对孩子是一种有益的教育;跆拳道的比赛规则对孩子有很强的保护，例如规则里不能用手打头部，这样孩子受到伤害比较小。毕竟，家长不期望孩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更何况跆拳道的服装和姿势都特别优美，很吸引人。

我一想对啊，这不是正合我意吗？如果我让孩子练散打、泰拳、空手道、柔道、摔跤或者截拳道，万一孩子受伤怎么办。于是立刻选最好的一家跆拳道馆给孩子报名。

儿子领到道服的第一天甭提多高兴，穿着道服，扎着白腰带，摆各种姿势让我给他照相，我一一满足。在那之后，就是孩子的姥姥姥爷接送孩子上课，我管得不多。转眼三个月后，孩子拽着我到楼下空地，说是让我“开开眼”。

他穿着雪白的道服，打了一套跆拳道的品势“高丽”（所谓品势，就相当于传统武术中说的套路），姿势非常端正，口中的呼喝也很有声势。我当然要夸孩子，一夸他更来劲，开始给我表演各种高难度姿势，比如跆拳的双飞踢、后旋踢、腾空旋风踢之类。我不是特别懂跆拳道，有些名字叫不上，总之儿子白衣飘飘，在空中飞舞舒展，招法虽然稚嫩，但确实好看。

仅仅三个月就能学成这样，确实有天分。我兴致一来，就忍不住要指导两下。我说儿啊，你踢得不错，以后还要苦练，尤其要把发力的顺序练熟，基本功练扎实，否则踢出去没有劲。另外你踢腿速度太快，其实慢一点儿更有力量，另外，你不太注重腰部发力……

前几句赞美还好，等我说到后边，儿子不乐意了，轻蔑地看着我，说：“你懂什么啊，你没看周星驰电影《功夫》里都说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就得要速度。”

我也懒得和他争论，说你好好练吧。然后，我就带着孩子去吃火锅了。一转眼，又是几个月过去，跆拳道馆打电话给我，说儿子达到黑带水平了，只要交4000元钱，就可获得黑腰带，我虽然觉得这是道馆忽悠钱，但想到武行生存不易，赶紧交了。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学校通知，儿子在学校和人打架了。

我吓够呛，赶紧去学校。儿子鼻青脸肿，手掌、膝盖上全是血，对方伤势很轻。我当时先是生气，严厉地说儿子不能打架，又颇有声势地踢了他两下，让儿子给对方赔礼道歉。

小孩打架当然要严管，否则后患无穷。可我回过神，忽然想到，这孩子学了半年多跆拳道，都黑带了，怎么一对一和人打架还被打成这样？过两天，我看儿子诚心认错了，就侧面问他和对方打架细节。儿子很委屈，说他都是按招式打的，对方则没练过武术。本来，他几次都把对方踢倒在地了，但对方爬起来跟没事人似的，又往上冲，几次之后，他被对方一拳打中下巴，蒙了，随后就连续挨打。

我一听不对啊，如果儿子事先已经击中对方几次，其实哪怕只要有一次，对方就应该倒地不起，至少是行动困难，怎么还能跟没事似的。我说，你再把你学的给我练一遍。

儿子拉开架势，把学会的动作和套路都演练了一次。我很惊讶，说，儿啊，你这些动作虽然看着规范，但还是没什么力量。说白了，你这发力方式不对，他们怎么教的？

儿子依旧不屑，看着我（我已经三十七八岁了，大腹便便，典型中年油腻男），说我不懂。我实在忍不住了，说你来踢我一下试试，儿子一愣，随后拉开架势就冲我来了一个滑步侧踹，看得出他已经用了全力。我稍微侧点儿身，踹在我身上的力量被卸掉了一部分，几乎同时，我用两手推了一下儿子踹过来的腿，结果，儿子站立不稳，一下就摔倒了。

儿子爬起来说不算，重来。我说少扯了，没人站着挨你打，下回，我陪你上课去看看。

我陪孩子上了一个月的跆拳道课，发现真不是儿子没学好，而是道馆有问题，他们教孩子的都是姿势，强调速度，不强调力量。

我忍不住去找馆长，说你们这么教孩子不行啊，孩子学的是花架子，和表演没多大区别。一开始，馆长说我不懂。我就直说了，20年前我是省队的散打运动员，得过省内亚军，虽然20年不练，不能打了，但看还是能看明白的。

馆长估计也是职业队退役下来的，听我一聊是懂行的，就说实话了——你不太了解跆拳道。跆拳道是国际比赛项目，在10多年前，就已经使用电子护具计分。电子护具灵敏，手或脚碰到就得分，所以训练时，已经不再强调力量，只追求速度。职业队的选手养成这习惯，退役后当教练，自然也不强调力量。馆长说：“再说句到家话，家长送孩子来，求的是强身健体，打的好看。要讲实战，你该让孩子去職业队学散打或泰拳啊。”

他这么一说，我就不高兴了。我不希望孩子走职业竞技的路，来这儿只是业余兴趣，可也不能就这么误导孩子吧。武术不是表演，再讲究文化和礼仪，也不能脱离“击倒对手”这个根本目标。我虽然不懂跆拳道，但知道这本来是一门攻击力很强的功夫，不是你们现在商业化的这种。中国传统武术如今不受国人关注，就是因为不注重力量训练，不注重实战。如今满大街的跆拳道馆，要都按这思路教孩子，孩子以为学到真功夫，其实是花架子，这不骗人吗？咱们国家应该对各种武术培训班进行规范，不能让纯粹商业化的培训班，以武术之名误导孩子和家长。骗了钱是小事，年深日久，自以为是武术大国，其实却弱不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