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嘉瑜

第四天了，夕阳为冷锅冷灶灼上暖黄，沙发上的毛巾被，还是出门前桀骜不驯的样子。

妻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呢？

人已饿极，在最后一点思考力从指缝间泄走前，还是把剩下的挂面煮了吧。

等到一碗白水面条艰难出世，电视里的新闻主播已经收拾起了稿件，随后的天气预报显示，城市上空乌云密布。“哧溜——咻”地大吸大嚼间，那晚失言的悔意悄然冒头。小公园里广场舞的声浪强劲，歌舞不辍，蝉响亦不辍。

碗筷搁在水池里，人却习惯性踱进了书房。一张电脑桌是自己的，一架书橱则是妻的。早年加班的时候，妻会陪在一旁，整理翻看他们的旅行相册。彼时他们都来去如风，不是爱安定的人。一个人没有伴是“漂”，两个人在一起那就是“游”了，興味无穷的，所以她会不时挑一张照片换入相框，就像她爱把春花摘下夹在厚书里，习惯使然。

现在这张照片摄于八年前的秭归，他的家，一趟她心向已久的旅程。其实如果不是父母在兹，必须一见，他是不打算带她回去的。这个小县城，山是山，水是水，除了冠他以屈姓，让他打出生就知道千年前有个叫屈原的人，似乎没什么建树。妻却开心地拉他上山，要和脐橙树合影，这可是《橘颂》里的“后皇嘉树”呀！

“白马少年，风度翩翩……何时回到我身边……”音乐贸贸然闯入，喊停了漫无目的的思绪。想到妻被领队请去，教着一帮女人翩翩起舞的样子，不禁好笑。即便她是“惊鸿婉转掌中身”，也没法让大妈们个个身轻如燕，迷倒少年吧。

然而“白马少年”不厌其烦地“风度翩翩”，不知循环到第几遍时，他鬼使神差又摸出那条短信——“屈工，项目还要烦你跟进，明晚7点希思黎铂金厅，务请赏光。”

闭上眼狠捏了一把鼻梁，设置静音，回房躺下。

……

意识的天边，一声闷雷，缓缓从村头磨盘上磙碾过去。蒸汽般浓重的密云深处，“呜——”地驶来一列铁皮火车，直往省城去。妻那时不会做饭，推着餐车袅袅婷婷来到他的车厢。他破天荒地要了一瓶可乐，仰头作豪饮状，却在擦肩而过时看清了对方的工号。这列车往返城乡，她一直在，他也一直坐，并且逐渐打听到她人称“西施”。至于后来那些弯弯绕绕嘛，倒是不太记得了。

向来岁月静好、闭门拥书的妻，近几年也热衷于聚会，准确点说，是前同事聚会。宴酣之后，他自然要来接妻，顺带送一行人回家。昔日的乘务姐妹花照旧喊他“屈子”，他笑了笑，不多话，任她们在后排大话当年。女人的话题无非家长里短，他和妻没有发言权，反被衬成了出水芙蓉。

一声“屈子”，他这理科男自不敢当。只是那时候，爱情和诗人最配，她的《橘颂》启发了他，他便引《少司命》来诉说车厢中的惊鸿一瞥、一见钟情。那句“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曾羡煞一众姑娘。传说范蠡西施携手隐退江湖，可没想到最后带走“西施”的是“屈子”！“西施”飘然远去的背影，没有一步三回头的留恋，只给这列火车留下一则传说。众人只知道他们比翼双飞，双双落定，大隐隐于市了，又据说，他们实践了丁克，过得自在随性。

……

一切又都远了淡了，耳畔有潺潺水声，好像回到了家乡，屈原行吟过的沅湘之滨。荷衣蕙带的女神，一手持剑，一手怀抱幼儿，下临世间。“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被虔诚的女人们簇拥着，她为她们赐福歌唱，护佑子嗣绵延。“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比起主死的大司命，这位主生的少司命愈显多情动人，人们更希望揽住她飘然逝去的衣袂，即便世间多是悲乐交集。

梦境纷杂，又如繁花零落，明明是清早，气压已低得叫人憋闷。翻身发现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下意识问起：“怎么样？昨晚的雨大吗？”

向外侧卧的妻微微舒展身体，鬓云欲度的样子。从这个角度看，只见她未褪朱红的唇一张一合。

“你听说没？那列车停开了。”

……

厨房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毛巾被整齐地叠在床尾，分明是一夜无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