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心涤

一

牙帐外是一片厮杀声。

太和恍若未闻，身着鹅黄襦裙梳着簪花高髻的她对着镜子在额头正中贴上花钿。夫婿彰信可汗已死，她可殉国，不可辱。奔向黄泉的路上，自然要身着汉家衣裙。

侍女白着脸冲进来尖叫：公主，黠戛斯人要闯进来了！

太和缓缓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腰间的匕首。

铠甲凛然的将军一步步走了进来，敛容恭敬道：公主受惊了，黠戛斯人是汉将李陵后代，我们愿护送公主回长安。太和眼睛忽地闪过亮光：回长安？接着不予置信地摇头：你们是回鹘的敌人，怎肯送我回长安？

那人弯腰行礼：某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而今回鹘已乱，公主不能处于危地。

太和腰间的匕首落了下来，两行清泪情不自禁从脸上滑落。

端坐在马车中的太和思绪万千，她的视线穿过茫茫沙漠，仿佛看到了自己寝宫里洁白的越桃花和那一日的情形。

回鹘崇德可汗请求和亲的消息传来，公主们都恍若惊弓之鸟。

彼时滂沱大雨接连下了三天，站在廊下的太和看到曾经开得锦绣般的花儿被风雨裹挟到了地上的泥水里，唯有那越桃枝头居然奇迹般地开满洁白。侍女走进来说：为着和亲的事，皇上这几日愁眉不展，太后的咳嗽越发厉害了。

太和“嗯”了一声，依然出神地望着那清雅刚强的花。

雨停后，太和端着新做的川贝雪梨羹到了太后宫中，巧的是皇上也在。

太和亲手服侍太后喝完，还体贴地用丝帕给她擦嘴，皇上的脸上露出了温煦的笑容。

忽而，太和退后几步，郑重地行跪拜大礼：太后，皇兄，太和愿意远嫁回鹘。

皇上端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几滴茶溅了出来。太后猛地咳嗽了起来，太和忙奔过去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待皇上开口，太和道，现下内有藩镇作乱，外有吐蕃虎视眈眈，若回鹘能做我大唐的盟友，那是最好不过。我这番远嫁从小处说是为皇兄分忧，从大处说是保家卫国。太宗皇帝的亲女儿平阳公主能统帅千军万马驰骋沙场，我为了大唐远嫁又有何不可？

一席话说完，皇上颇为动容，眼中泛起了水光：是朕无能，要靠皇妹维系大唐和平。而太后早抱着太和心肝肉地哭起来。

太和摘下一朵越桃花簪在鬓边，淡淡地说：总要有人去的。

侍女红着眼睛咬牙道：奴婢誓死跟随公主。

太和神思恍惚之际，飞奔的马车猛地停了下来。太和不由猛地向前一扑，轿帘被唰地扯下，只听一声冷笑：尊敬的可敦，黠戛斯人已经被赶跑了，还不参见乌介可汗？

太和岿然不动，冷眼打量眼前的男人。乌介勃然大怒，哗地抽刀，眼见刀要落到太和的身上，旁边有人阻拦：可汗息怒，暂且留她为人质，这位大唐公主怎么也能换一座城池吧？

太和被推到了一个四处漏风的破烂帐篷里。回鹘已乱，长安太远。太和悲从心起：大唐已换了皇帝，想回长安怕只是梦。

二

“乌介可汗有十万大军，断不能轻动。可以赐他一个城池以做安抚，公主深明大义必能好生劝解可汗，不使生灵涂炭。”

“以太和公主夫婿的名義请求一个封号而已，皇上给他恩典，可保两国永世交好。”

朝堂一片争执，皇帝侧目而视。

丞相李德裕愤然出列道：乌介杀死彰信可汗乃回鹘叛逆，劫太和公主南下，公然索要粮食和城池，他图的是我大唐河山！此等屈辱断不能受！皇上身为公主子侄，于情于理都应救公主于水火！

皇帝俯视众臣：李相所言甚是！众卿一味求安，岂不知一寸江山一寸血？又道：公主为我大唐子民谋太平，奈何回鹘内乱，虽为金枝玉叶却被迫按着回鹘的风俗再嫁三次，难道这次还要嫁给这狼子野心的乌介不成！

众臣山呼万岁。

皇帝微微阖目：公主在外漂泊多年，是该回家了。

幽深的夜，凉月如勾。

侍女对太和道：公主要小心，听说皇上赐了乌介可汗两万斛粮食，他不大满意，必要拿公主撒气。

太和进入牙帐，乌介道：一个大唐公主不过就值这两万斛粮食而已！

太和忍辱婉声道：两万斛粮食也是大唐皇帝的恩赐，愿两国永世为好。

乌介扑将过来：你既是和亲，自然是可汗的女人。你虽已嫁了三次，但若乖顺，我也可纳你为妃。

太和猛然拔下发上的金簪刺向乌介胸口，乌介何等蛮力，他大手一挥，金簪当啷坠地。几番搏斗下来，太和乌发散落衣衫凌乱。虽已无力挣扎，却仍竭力昂首道：你若辱我，大唐雄兵必踏平回鹘！

乌介叫嚣着拿起了马鞭，那鞭子在半空一甩，眼看鞭子要落到太和身上时，冷不防一把长剑指向乌介的胸口，长剑的主人赫然是大唐武将。

帐外忽地暴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营救公主！原来唐军挖通了地道，已将乌介大军包围。

那唐将道：臣石雄奉旨迎公主回宫。

太和一怔，犹恐是梦，辨认半晌后浑身一软，伏在地上久久未动。西风飒飒，战旗猎猎。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已是大唐的土地。侍女采来几朵越桃花，要为公主簪在鬓边，她拈花问道：公主，若能回到从前，您还会选择和亲吗？

太和心中一痛，呆望着那洁白芳香的越桃花，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