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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个梦是爆炸(短篇小说)

2020-09-22金少凡

湘江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院长饭店部长

我正在写日记,记录一件十分离奇的事情。

怎么说呢?我先是在头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了一个从不相识的女人。女人很漂亮。她出现后,笑吟吟地朝我凑过来。亲爱的读者,看到这儿,估计您可能就要往旁处想了。没有,什么也没有,我们并没做什么其他的事情,信不信由您。我们只是围桌而坐,挨着喝了阵子酒,说了阵子话,仅此而已。还是那句话,信不信由您。亲爱的朋友们,按说,一个男人,即便是上了点年岁的男人,在梦里梦见一个漂亮女人是很平常稀松的,可我要说的这件颇为离奇的事情,是在这个梦醒来之后的第二天早上竟忽然再现了——我居然真的见到了她,那个漂亮女人,还近在咫尺!天呐,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我从来就没有那样震惊过,我是说,从来就没有什么事情让我感到如此不可思议。梦境居然再现了!?我下意识地采取了紧急措施——像小说里常写的那样,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以证明我醒着,我真实地存在着——靠!我感觉到了疼痛!我醒着!没在梦里!那女人朝我笑吟吟地凑过来,口中的哈气都吹到我的嘴边上了。完全是真的!

怎么会呢?!

這件十分离奇的事情就发生在张院长家里。

梦醒来之后的第二天一早,我按照事先约定去他家取药。

我说的张院长,是九龙镇卫生院张胜文同志。我要拿的是耗子药。按照常理说,镇卫生院长手里,是没有耗子药的,因为镇卫生院药房,没有那东西。可是现在市面上,假耗子药太多,一般都不好使,我们几个能跟张院长说得上话的就提议,让他帮忙弄点真药。毕竟他们卫生院的药是药,耗子药也是药。普天之下,药是一家嘛。再说耗子药进了卫生院还可以想办法走医保,大家都获益。张院长刚开始并不乐意管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比较上心的是妇科,搞个结扎,放环儿摘环儿,不孕不育什么的,你一说,他眼睛就开始放亮。他说,一包耗子药满是利,才几分钱?还说,假耗子药其实也不赖,没见街角上的狗屎老七媳妇嫌他赌博屡教不改,整天被要账的追得鸡飞狗跳日子没法过了,一赌气喝了耗子药没死成,狗屎老七敲锣打鼓给买耗子药的宋瘸子送锦旗去了?要不是假耗子药,老七媳妇不就真的上那边见了马克思了?可是有一天,他正趴在自己女人身上——也有人说是趴在其他女人身上——甭管是哪个女人身上吧,反正是正在热火朝天地办事情时,忽然一只耗子踩在他的后脊梁上跑了过去,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据说那事情从此就再做不成了,于是就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弄到真耗子药不可!操他奶奶的!骂过之后,他大概就动用了许多药批的渠道。

我那天去拿药,正赶上张院长在喝酒。镇里,他们这一级别的领导,院长也好,所长、主任也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体上都是这样过生活的。上班各处转下,或许转也不转,之后便是吃喝。有时去饭店,懒得动换了,就在家里。那天,陪着张院长喝酒的,除了一个男人之外,就是那个漂亮女人。见到那个女人,我立即愣住了,继而开始迷惑,紧接着心就突突突地跳了起来!这是梦里吗?这屋子和餐桌,不就是梦里的场景吗?我赶紧眨眼,之后便把手掐向了自己的大腿。屋子里有些昏暗,我的表情和动作似乎没人看到。在我感到大腿上一阵疼痛的时候,张院长放下酒杯挥挥手,介绍了一声,男人和女人就赶忙站了起来,张院长摆手让他们坐下,说你俩站个鸡巴毛啊,他虽然是个处长,可在家里,就是我兄弟。他的话,让漂亮女人的脸立时红了起来,我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女人。是她,正是梦里的女人。正当我心里的疑惑和惊奇尚未落地的时候,眼睛余光里便出现了个影子,定睛一瞧,原来男人并没坐下,而是迎上来喊了声金处,把手伸给了我。其实,在镇里,人们并不习惯这样,平时见面,说声操,或是我今儿晚上找你媳妇去啊,就算是打了招呼。跟男人握了手,女人也把手伸给了我。握着她绵软的小手我想,他们应该不是镇上的人。

那天,我知道了那漂亮女人的名字叫葛兰。男人叫小骆。葛兰是药批,小骆则是来承包工程。两个人来自不同的城市。

说到我梦见那个漂亮女人,就还要说明另一点。我这个人,睡眠不好,一躺下就是梦,所以,平时没事了,就爱把觉得有意思的梦记下来。在早,我稍微年轻一些的时候,是记在纸上,现在科技进步了,就记在随身的手机里。我记录有关那漂亮女人的梦,一共六个。也就是说,我梦见过她六次。我专门为她建了一个文件夹。文件夹的名字一开始叫“有关葛兰的六个梦”,后来,出事了,我就把名字改成了“第六个梦是爆炸!”

说起梦,一般人都是那么解释的,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葛兰出现在我的梦里,却都是凭空而来。第一次梦见她时,我们还未曾谋面,后来再梦到她,可以说白天我连她身上的一根汗毛都没想过。至于第一次在饭桌上见面看了她的胸一眼,也只是临时起意。我和她基本上就挨不着边儿。即便是后来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说耗子从张院长的后脊梁上跑过去时,正是兴致高涨地趴在她的身上,可无论如何,跟我也没多大关系。这样,有关她的梦,便显得很有些神奇了,但这还不算什么,更为神奇的是,凡是我一梦到她,第二天,梦境一准儿的会再现出来。

就像是中了魔咒。

有时候,我都会为这样的梦感觉到可怕!

我是来镇上写作的。说文雅的词叫采风。当然是官派的那种。这样,我就需经过县里的有关部门,这样,我就跟有关部门的张部长成了朋友。张部长的张,和张院长的张是一个张,据张院长自己说,他们是“家里”。家里的意思就是一个祖宗,血缘很近。张院长总跟我提这些,让我认为他是在点我,点镇上的人,说我跟张部长拉上关系,完全是拜托他的人情。但是张部长却从没在任何场合说过他跟张院长是家里的事,他还总是和张院长的老婆调笑。张院长的老婆老木,在镇上开一家鞋店,张部长就常说,说算了个屁的,你个破鞋店老板,回家洗吧洗吧,等着我,今天咱们胡乱睡一觉算了个屁的吧。我这顶部长乌纱也他妈的不要了!

我金处的称呼,是张部长叫起来的,大概是我年纪一大把的人了,胡子都白了,没个头衔,没个很硬实的称呼上不得台面儿。张部长在跟我相识了之后,会常拿些他写的诗让我提意见帮着修改,这样一来二去的,我们的友情日益加厚,作为回馈,他便给了我一定的权限。他说,九龙镇是个穷乡僻壤,当年日本鬼子扫荡八路军路经此地,因为荒山野岭的找不到吃食,曾被饿昏过去许多士兵。在这儿委屈你了,你多了不要,就在镇上选两家你爱吃的饭店,吃了记账,我每个月来给你结算一次。这之后,我金处的名号,就出现在了我所选的两家饭店的记事本上,不久,就被镇上叫响了。

葛兰喊我金处时,我的眼睛不自觉就朝她胸上瞥了一下,还顺带做了一下很快慰的遐想。张院长这时就从饭桌上摸起了一把扇子,扇了两下,之后变魔术般地一晃,随着啪地一声响,折扇在瞬间合拢了起来。

终于记起来!原本我就觉得在日记里,应该是遗漏了点什么。梦里,葛兰是拿着这把扇子的。我忙掏出手机来做了记录。

屈指算来,我跟葛兰一共见过五次面。我说的不是梦里。梦里是六次。

第二次见面不仅离奇,还很曲折。我说的依然不是梦里。

张院长家里着火了!

那时,我刚从睡梦中醒来,正咂摸着梦里的情景和味道。

我又梦见了她。不过,这次没有朝我笑吟吟地走来,因为她距离我有些远,胸也就没能看得很清楚。她是从厨房走出来的,手里端着一盘刚炒好的菜。厨房当然是张院长家的。梦还是上次吃饭的继续。我们还在围着桌子喝酒,喝着喝着菜就有些不够了。见几个盘子都见了底,葛兰就主动去了厨房,其实我当时期盼的是张院长或者小骆去厨房炒菜,两个人共同去则更好。可是葛兰却去了,并且好半天才端出来一盘菜。我记得,为了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就盯着盘子仔细看,我看到了盘子上冒着的热气,又去仔细闻,果然也有香味儿。我就努力告诉自己,不是在做梦,是真的在张院长家里,待一会儿葛兰就会回来坐在我身边了。可是忽然听得哗啦一响,就见葛兰端着的盘子落了地,我跟着也就惊醒了。

我把梦咂摸了阵子,顺手从枕边抓起手机来,准备记录,这是有关葛兰的第二个梦。手机刚抓在手里还没攥实,猛不丁它唔哩哇啦地狂叫了起来。这一叫不要紧,可是把我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地几乎就要把它甩了出去,待闹清楚了是有电话打过来了,就急忙看了眼屏幕,见上面显示着老木的名字。我长嘘了口气。着火了!按下接听键,我刚把被铃声激起来的心放下,耳朵里又立即充满了张院长老婆慌张的喊声。着火了!我一激灵,从床上窜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趿拉着鞋朝张院长家跑。

冷风一吹,我又记起了梦里的一个细节。在葛兰手里端着的盘子落地之前,我眼前一晃,老木出现了,身上还带着很浓的鞋店里的塑胶味儿。她径直地朝着葛兰走过去,这才有了盘子落地的哗啦一声响。

我没看到烟,张院长家的房子好好儿的。不过,屋子里确实有股烟熏味儿。我忙抽着鼻子四处找,看到厨房里有烟熏过的痕迹之后我才明白,原来张院长一夜未归,而打他的手机,回复的是不在服务区。老木料定,张院长是进山了,还带着卫生院那个叫慧儿的小护士。老木说,兄弟,你开车进山去找,菜树庵柳茂家、岔河三才家、郭家沟毛球家、还有赵永和家,找着他,就说家里着火了,让他赶紧回来,嫂子给你出油钱。说完就转给了我一个视频。火舌飞窜,浓烟密布,很有些熊熊大火的味道。

出了张院长家门,我又回望了一下,见老木正从窗户后面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老木真是个不错的婆娘,千辛万苦地开鞋店养家糊口不说,即便是知道男人出轨了,也还顾全了面子,让我去开车把他接回来。

不过,我没有去开车。老木说的张院长手机不在服务区,让我想到了一次喝酒,喝高了的张院长给我们做实验。他说信不信,把手机放进保溫杯里,拧上盖儿,你再打电话,手机的回复就是不在服务区?我们没听说过,就说不清楚,不知道。不信?于是他就把我的保温杯拿过去,倒掉里面的水,把自己的手机放进去,拧紧了盖子。我们几个人轮番拨打他的手机,果然听到的回复是该用户不在服务区。有人当时问他这有什么用?他舌头不利索地说,糊弄老娘们儿这招最好使。

我走进了卫生院。

我觉得张院长应该就在院里。

卫生院此时还没有人来上班,大院里静悄悄的。我很顺利地在张院长的办公桌上找到了他的保温杯,拧开盖子,果然里面就有他那部手机。但是,还得要找到张院长才行。我先查看了他办公室的套间,里面空空的,床上也干净整洁,没有滚过人的痕迹。这么快就收拾好了?还是在其他的地方?我想着,就四处找,猛然间就想到了手术室,那里封闭、隐秘。

你别以为到处散布说,耗子从我后脊梁上跑过去时,是我压在你身上,我就被你控制了!忽然,张院长的声音很清晰地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根本就没想过要控制你,反而是你要控制我!一个女声,可不像是慧儿。你凭什么不让我跟他来往?听清楚了,是葛兰!

不让,就是不让!张院长的声音提高了,几乎是在喊。但显然又有些力不从心,舌头被什么绊住了。

我急忙凑近了手术室的门,可是声音却不是从里面发出来的。轻轻把门推开,里面也是空空的,手术台上同样干净整洁。

第一个上班的大夫骑着电动车快速进了卫生院。寂静的院子被车胎碾压石子的声音和一声喇叭响打破了。紧接着是她喊我,是看病的吗?跟我来吧。我无奈,只好装作病人跟着她走进了诊室。她换衣服的过程中,我一侧头,看见了两个影子从污物间里闪了出来。

拿了几袋耗子药和几粒痢特灵走出卫生院,我想到张院长家去看看,再想想又觉得荒唐,老木这会儿定在哭天抹泪,张院长定在吹胡子瞪眼,说不定俩人还会大打出手耨作一团,就改了主意。从卫生院出来,不走张院长家前面的大路,就要经过一片玉米地才能到其他的路上去。玉米地当中有条尺把宽的小路,你要细心地看,会发现路两侧的玉米有着明显的不同,一边的玉米高一些,一边的矮一些。据说,高的是杂交品种,产量高,早先是用来交公粮,现在是用来喂猪的;矮的是笨玉米,产量低,但吃起来口感好,种粮的人要留着自己吃。我已经预定了几分地的笨玉米,随时可以收获,于是,就要走进去查看,准备掰几个回去。笨玉米煮着吃很香甜的。

取到了证据没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飘了过来。我忙四处寻找声音的所在。

取到了!一个女人答,是葛兰。一定要这么做吗?

男人没回答,只说妥了,有了它,事情就拿下了!

玉米地很大,晃动着的叶子绿油油的,像地毯一样,遮盖住了地面上的一切,包括那条小路。

我没看到两个人在哪里。

声音也瞬间没有了。不一会儿,我又听到了大路上汽车的轰鸣声。

还接着说梦吧。

为了能快一些接近主题我就直接说第五个吧。

不过,在说第五个梦之前,先要说明的一点是那天我想多了。人家老木见张院长回家根本就没有哭闹,张院长也根本没吹胡子瞪眼。虽然我没亲眼得见,可是若俩人在屋里真有过那样的动静,是绝逃不过邻居的耳朵和眼睛的,若真是那样做了,哪怕是只摔碎了一只碗,镇上也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了,就像他正趴在一个女人身上,忽然被耗子踩了,被惊着了,再弄不成那事了一样。九龙镇,平日里闲着的人太多了,人们巴不得每天都有点新鲜事发生呢!

梦里我问葛兰那天是怎么回事,她则问我哪天,什么怎么回事?我告诉她那天,在卫生院和玉米地里,并问她玉米地里和她说话的那个男人是谁?他要的证据是什么?葛兰就抽抽鼻子朝我闻了闻,说你没喝酒吧?之后就哈哈地一阵笑。笑声很清亮,就像是九龙镇山脚下流淌着马驹河的河水一样。最后,她说走吧,我请客,咱们去饭店。

葛兰来电话约我去饭店时,我正在手机上记录这个梦。在我反复回忆有没有落下什么细节时,她十分甜蜜的声音就在手机里响起来了。她问,金处,您有时间吗?我去接您好吗?我让她等一会儿。等我记录完了那个梦。

经过了几次这样的梦之后,我已经对梦里的情景再现,和将要发生的事情不再感到那样惊奇了。我很平静地坐在了她的对面,并十分冷静地看向了她。如梦里一样,墨镜已经被她摘了下来,正拿在左手上,黑色的小皮包,在手腕上晃。我同时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饭桌上,没有她总习惯放在右手边的那把红色马六的车钥匙。

葛兰有个大计划。

换个角度说,张院长有个大麻烦。

葛兰跟我说,这件事情只有我才能帮忙搞得两全其美。她说我帮了他们的计划,也就等于帮了张院长。说到张院长,她还打了个比方,说,他的麻烦就如同脚下踩了颗有弹簧引爆装置的地雷,他已经拔不出脚来了,只要一抬脚,就会被炸上天!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把他脚下地雷的引信铰断,那个拿剪刀的人只能是您,而那把剪刀就在张部长手里!

葛兰说的“他们”立即让我我明白了一切!

可是我还有疑问。那个和她联手的男人是谁呢?

葛兰劝酒,敬茶,微笑,捋头发,还故意把胸挺得高高的,却始终顾左右而言他。

走出饭店时,我猛然瞥见了一两百米开外的一抹红色。马六!

尽管有树遮掩着,但仔细看,还是能发现车里有人,有个男人,可是由于车窗上镀膜很深,人的五官我始终也没看清楚。我试着用手机偷拍了照片,不过无论怎么放大怎么调整,也还是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该说第六个梦了。

第六个梦是爆炸!

不管怎么说,张院长毕竟是个大夫。事实上,他那天从医院踉踉跄跄地回到家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而老木没哭没闹的真实原因也是看见他昏昏沉沉的倒头就睡,像头死猪。她只闷声不响地踹了他一脚,他居然哼都不哼一下。继而,他醒了,发现自己的下身肿了,还撕裂了,碰不得的那般疼,也走不了路,尿不得尿,就咬牙骂了句骚娘们儿!给自己上了药,待伤势慢慢好转了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我。我觉得他也只能找我,那样的事情,他只能跟我一个人偷偷地说。

张院长说,九龙镇的大山上有样很神奇的东西。它的学名叫曼陀罗,开着很好看的白花和黄花,很鲜艳,形状像个喇叭,所以咱们当地也叫它大喇叭花。花的根部发甜。在本草纲目里有记载,曼陀罗有毒,可用来麻醉,神医华佗当年手术,就曾用它当过麻药。还有《水浒》里,吴用智取生辰纲你记得吧,那酒里的蒙汗药,就是曼陀罗。

我说,你说了半天,要说什么?

他说,我让人给算计了!

我问,葛兰吗?

他说,还有那个男人!

我问,他是谁?

他翻翻眼瞅瞅我,像没听见,自顾自地继续说,她当了一回吴用,我做了一回杨志!迟疑了一阵又说,不过,我比杨志惨,她,她还给我,给我……

我急问他,给你怎么了?

他说,妈的,她取了我的证物!

我说,很明显,葛兰,还有那个男人这么做是触犯了法律。

他说,我懂,可是却没留痕迹。

我琢磨了阵子说,也是,他们要是去药店或是在网上买了迷药,还可以去查,去调监控录像,可要是从大山上采了大喇叭花,就没法查了。

接下来,我们就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可思来想去,没别的好办法,只能乖乖就范。因为,他有证物在人家手里,若不然,除非这个院长他不想干了。

只能去找张部长。葛兰说得对,那把能剪断地雷引信的剪刀,在他手里。

不过,我觉得,我的面子还不够,最好由老木出面。她作为一个弱者,一个受害者出面,说不定能用眼泪和宽阔的襟怀打动张部长。

我说过了,老木是个好婆娘。她把脸阴了一阵后就答应了。她给张部长打了电话。她调换出了另一种情绪,表情很喜悦地先叫了声哥,之后问有空没?妹子好久不见哥了,你啥时能过来?她拖着长声,声音像个害羞的小姑娘,很有些扭捏。张部长大概被这声音感染了,就高聲说,怎么着,破鞋店老板想明白了?那好吧,你先洗巴洗巴等着我,我拍马就到!

不过,后来落座在饭店的包间里,他就再不跟老木调笑了。他的脸阴沉下来,就像暴雨即将来临的那个样子。再后来,倾盆大雨就降下来了。他端起茶杯来,把满满一杯滚热的水,噗一下子朝着张院长的脸上泼了过去。

你他妈的,你他妈的连自己的下半截都看不住,还当鸡巴什么院长?!泼了水还不解气,又骂道,一口一个的还叫我哥,到处散布咱们是家里,你配吗?配当我兄弟吗?你得亏不是,要真是了,我现在就给你两耳刮子!

张院长被烫得直哆嗦,可是一动不敢动,嘴里不住地叫哥,说我以后一定改,只求你帮了我这回。

老木这个时候就咕咚一下在张部长面前跪了下来,她说,哥,你就给他两耳刮子!你打了他,他就记住了!我替他保证,他再也不会犯那样的错儿了!老木说着,就用双手捂住了脸,随着双肩的抖动,泪水就哗哗地从手指缝儿里流了出来。她说哥,哥啊,你就帮他这一回吧,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要脸,我们俩闺女还得要脸呢,哥……你就可怜可怜你那没成年的侄女儿吧……

张部长大概平生最看不得女人在自己面前这个样子,我见他把牙咬了又咬,脚跺了又跺,之后忍无可忍,真就张手在张院长的脸上扇了两巴掌。

那天,张部长唯一一次没叫老木破鞋店老板,他叫了她的名字——木雪君。

葛兰如愿以偿,在县卫生局医药采购的招标中中标。不过,事情到此还并不算完,老木说把物证销毁了才能安心。不然,人家老拿这玩意儿要挟你哥怎么办?还让张部长帮咱们?这次已经不易了。人家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再说句不好听的话,张部长也不能总当部长。老木说,兄弟,你费费心,帮帮嫂子,去找那个葛兰商量商量,看她要什么条件,嫂子这儿有个鞋店,连房产算上,归置归置也值个几十万上百万的,你看着跟她谈。

葛兰真就跟我见了面。不过,奇怪的是在见面之前的晚上,我居然没梦见她。我原本是有梦见她的准备和冲动的,我一直惦记着她的胸。以前几次都一瞥而过,留了很大的遗憾。

葛兰说没有那个物证。

我觉得她是在要高价,就说有什么条件,你就尽管提出来,老木说了,她什么条件都答应。

但葛兰依然说没有那个物证。

我说,不会吧,张院长的下身都肿成那样了,怎么会没有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看起来,他可能真是让那只耗子给惊吓了,他不行了!

我问,那你说的证物,莫不是在骗他?

她说,那倒不是,证物还是有的,我拍了照片。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其实,张院长是个好人,我尽量快些帮他把这件事解决了吧。

我问,这么说,照片不在你手里吗?

她说,我有,他也有。

我这才想起来问他到底是谁?

葛兰沉默了许久终于说,是小骆。

我怀疑她没说实话,问,怎么会?你俩以前并不认识。

她说,在张院长家吃了饭不就认识了吗?

我还是搞不明白,葛兰搞药批,小骆承包工程,俩人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怎么会忽然搞到一起去了呢?

葛兰很干脆地回答了我一个字,钱!她说她中标,当了县里医药批发的总代理,需要很多钱做流动资金。

接下来,按照商定,我们共同去找小骆。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此时的小骆却没了下落。

您看过足球或是篮球吧?每到中场,比赛双方就会互换场地。小骆跑路了之后,我们和葛兰之间就换了角色。原本着急找小骆、销毁证物的是我,但现在焦急万分,如坐针毡的却变成了她。

所有的药款,全部被小骆卷跑了!

还有消息传来,经葛兰批发来的药,有部分是假药。省药监局已经介入。而让她苦不堪言的是,药品全部都是小骆帮着搞来的。小骆说,他的关系能便宜好几个点。

陪着她去报案的路上,我问葛兰怎么会那么傻?这么重要的事也听信他的。毕竟他们之前素不相识。

她说还是为了那个字,钱!

朋友圈有时候很神奇,它就像是水面上的涟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朝外扩散,最终把一股能势,远播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某天就看到了那样一个消息。北京,香山脚下,有家丁卯饭店,开业庆典。尽管照片上场面很大,人像很小,可是众多皮鞋当中的一双圆口布鞋,却十分醒目。

我忽然想起了在张院长家那次喝酒,想起了小骆。他脚上的圆口鞋,不穿袜子,脚面上的青筋暴涨的样子我至今还依稀记得。

我立即动身去了北京,在那家饭店附近埋伏了下来。三天后,我果然发现了小骆。

抓捕行动定在了这之后的某一天上午。县公安局的警察们提前一天就到达了指定位置。张部长也亲临现场。

上午将有一场婚礼在丁卯饭店举行。当然了,是小骆的婚礼。县公安局在做抓捕方案时分析,婚礼会让嫌疑人放松警惕,易于抓捕,但是現场人员众多,又会给抓捕带来不便。经缜密考虑,决定在婚宴结束后,小骆携新娘开车离开饭店之际开始行动。

是夜,我做了一个梦。意想不到的是,我没梦见小骆,却梦见了葛兰。这就是有关葛兰的第六梦。梦境是丁卯饭店,葛兰穿着红色旗袍,从她的红色马六车里下来,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踩在一条红色地毯上。她款款地朝饭店走去。饭店门前,涌满了人。见到葛兰,人们开始欢呼,开始雀跃,花筒砰砰地炸开了,一片金光闪闪的亮片飘然而下,一只只红气球也升上了天空。我有些纳闷儿,葛兰怎么会是新娘子?而更让人不可思议地是婚礼现场怎么没有新郎?小骆呢?正疑惑着,硝烟起来了,鞭炮炸响了,嘭嘭嘭、啪啪啪。忽然之间,响声又变化了,变得撕心裂肺,变得震耳欲聋。

霍地,地震了一下,跳了一下。

硝烟火山爆发似的腾空而起,丁卯饭店爆炸了!

我被惊醒了之后慌忙看了看表,午夜十二点整。

为了这个梦,我也赶到了北京。在警察们埋伏的地点,找到了张部长。我跟他说了那个梦。张部长听了,皱皱眉头,再皱皱眉头。他不相信葛兰会是小骆的新娘。更不相信会发生爆炸事件。我说,相信我,相信这个梦。随后,警察们便单独出去了两个人,严密监视现场有没有红马六,有没有葛兰。

我也要来了一架望远镜。

随着婚礼时间的临近,我开始逐渐紧张。我紧握望远镜,一刻不停地冲着饭店门前的广场瞭望。时间一分一分走得很慢,我不时看表,我期盼着能尽早熬过十二点,期盼着能平安地将这个时间度过去。

和梦境里一样,一个红色一闪。赶紧把望远镜聚下焦,不好,马六!我的心倏地一下,便提到了嗓子眼。葛兰吗?真的是她吗?我慌了。

不过,慌乱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心也很快复位。

又有几辆红色马六开过来。之后,又是幾辆。原来那是小骆的接亲车队。

婚礼开始了之后我的心才少许放下来了一些。新娘不是葛兰。但也有些出人意料,是张院长手下的小护士慧儿。

婚礼一切正常。

十二点将近了,还是一切正常。

我开始读秒。五、四、三、二——

我祈祷着,这一天的正午十二点,能平安度过去。

可就在我数到一时,一瞬间,跟梦里一样,一辆红色马六唰地开过来,停在了红地毯旁边,之后,车门徐徐开启,先是伸出来一只红色高跟皮鞋,跟着是一条雪白的大腿,紧接着,是红色旗袍,我的眼睛就看呆了,看直了,难道说,难道说,即将走下来的,果真是葛兰吗?我紧张地看看张部长,而张部长也正紧张地看着我。饭店里,仍是一片喧哗,二楼上,婚礼正在进行当中。车里的人走了下来。正是葛兰。跟我梦里梦到的样子一样。只见她踩着红地毯一步步走进一楼大堂,之后不急不缓,不慌不忙地四处转转、看看。红色旗袍随着身体摆动,很高雅地一起一伏、一展一收,红色高跟鞋在光滑地面上敲击出来的声音很清脆。笃笃笃。笃笃笃。

地霍地震了一下,跳了一下。耳膜一阵疼痛过后,耳朵里犹如住进了无数只知了,吱吱地鸣叫了起来!

爆炸发生了。丁卯饭店一片混乱。县公安局的警察立即冲了进去。可是一阵忙乱之后,只在硝烟尚未退去的宴会厅里,找到了几只被踩扁了的鞋,几朵被碾烂了的花,还有满地油腻腻的饭菜。葛兰和小骆不知去向。

后来,九龙镇上关于这次爆炸有了不同的传说,就像当初传说张院长正趴在一个女人身上办事情时,一只耗子从他的后脊梁上跑过去一样。

人们都说,小骆是葛兰救走的。但是关于救走小骆又分为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是葛兰救走了小骆,是为了要钱,否则公安要是把他抓了,钱就再回不来了,一种解释是说,葛兰要跟小骆结婚。更有进一步演绎的人说,小骆不从,后来葛兰就想要跟他同归于尽。

我仍然陷在关于葛兰的第六个梦里不能自拔。

第六个梦是爆炸。

而爆炸仅仅是烟效和声效!

于是,我还想做第七个梦。

我一心想找到他们。

可那个梦,却一直也没有来。

金少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刊于《清明》《啄木鸟》《北京文学》《山东文学》《中华文学选刊》《雨花》《朔方》《北方文学》《小说月报》《民族文学》等数十家刊物。著有《图纸》《金葫芦》等多部长篇小说和小说集《拼婚》。短篇小说《移民》获《长江丛刊》2016年度文学奖,长篇小说《金葫芦》获曹文轩儿童文学奖。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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