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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者之殇

2020-09-06海迪

都市 2020年8期
关键词:娜娜妈妈

海迪

骆启明心里想,也许你从一开始就错了,可你已经花了一生的时间。他想起了母亲,这是他一生最幸运的事。“明儿,妈只是希望你好,你从小就是个有想法的孩子。”妈去世前跟他说,“反正我知道你会做下去,我只能听你的。”他把他那部写作了五十多年的大部头作品,打印成文字稿,到邮局用一个大信封装好,再加外包装。填上地址、出版社名称、邮编、收件人和寄件人,付了邮资寄走,就准备回家里等了。他不知怎么觉得此生有点对不起朱明珊,还有李秀茹。她们都是多好的女性啊。他特别想起了娜娜。

“你能接得着吗?”他问她。

“能。”她说。

“我今天想给你一件你怎么也想不到的礼物。”他说。

“什么礼物?我可不想乱收你的礼物。”娜娜说。

那真的是没办法的事,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回去就那么等着吧。他想起来才发现,他一生痴迷写作,可是写作从没给过他一点回报。他从小时上学就开始写作。一直倾心别无他恋,一下子用去了五十多年。可那是他自愿的。他把那部大部头寄走,就准备回家用一种最冷静的方式等了。他发现他已从一个充满激情、从不退却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心态平静的老人了。他准备毫无希望地等下去。“妈,也许我一开始就错了。”他对已经消失在空间的母亲说。他一直以为妈在他的头顶不远的地方。也许我不该执意地搞那个,可我都搞一辈子了。他想用一种彻底平静的方式等下去,就是不再进食,不再喝水,然后让自己身体的能量慢慢消耗殆尽,就这样一直等下去,直到生命,也是地平线最后一点光亮消失。他怕中途由于禁不起饥饿和能量消失肌体产生的不适和痛苦,便把平时存起来的小半瓶安定片放在床头,不时吃几片睡觉,醒过来再吃几片,直到不再醒来。他回家就在老巷子家里深处的床上躺下,让自己处于终生的等待中了。

“你说你能成吗?”朱明珊说。那是他第一回恋爱。

“我想我能成。我读了很多的书。我知道那里有很多方法和技巧。”他起先很有信心地说,可是接着又有点放不下心了。那天他跟朱明珊走在一条长街的路灯下散步。“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想着写下去!我想搞一部大部头,怎么说呢?一部人的心灵史……”

“你穿这件工装很好看,你穿工装很精神。”朱明珊斜眼看着他。

“你知道吗?我今天有一段写得很好。”他说,“你知道人的心灵升腾是有一种原始动力的。有空我拿给你看。”

在骆启明他们那个年代,也就是他们年轻的那个年代,如果用人口兴趣统计学来统计,估计每一百个学生中起码有八到十個是文学爱好者。他们初二七班起码就有三个文学爱好者。一个叫张哲学,一个是“大头娃娃”叶青松,还有一个就是他骆启明。另外还有一个女同学陈佳馨也一直在读保尔·柯察金。张哲学在他们几个人中是最有才华的一个。他还上初一年级时就在《少年报》发表了作品。你能给我看吗?你能给我看吗?他们的好些同学都在抢那张报纸读。

张哲学从那后成了他们班级的偶像。他们班班花娜娜还给他递过纸条。那是张哲学告诉他的。他知道张哲学是在向他炫耀。“你下午放学能去‘四码吗?我想让你帮我看一下作文。”“四码”是他们这里的第四码头。那里人少,只有几艘小货轮在江水里摇荡。他回了娜娜的纸条,行。骆启明想,你不就发一篇小短文嘛。他那时一心一意想写部大部头。我搞个长的让你看看。他其实那时就有偏执的倾向了,虽然他自己不知道。现在他才明白,他完全可以不用那么做。那时他已经开始读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了。他看到娜娜常常跟张哲学在一起,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一种妒忌。

“你接不接呢?你接不接呢?”他跟娜娜说,“这真的是一件很好看的礼物。”

“你递过来我看看再说,”娜娜说,“可我才不随便收你的礼物!”

“你不要那就算了。”

“你给我吧,你给吧!”

他没想到母亲年轻时会遭受那么大的罪。她被批斗了。可母亲是个好母亲。他想他这辈子碰到最幸运的事儿,就是碰到一个好妈妈。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母亲?妈妈看见他站在街旁哭,使劲把头往一边扭。她不想看到儿子哭。

“明儿,你知道的,妈妈没什么错。”妈妈那天回家说。“你长大就懂了。妈妈只是一个教书的女老师。”

他小时候确实看见过妈的房间里进去过一个男人。他从没看见过母亲的房间里有过男人。他小时候是妈收养来的。他从没见过养父的样子。妈收养他时,养父已经去世了。可是妈妈不是那种轻佻女人。妈妈始终有一种矜持和一种庄重。爸爸去世后,她就一直独居。她是个端庄而又优雅的女人。她书教得挺好,她所教的学生都能考上好的初高中学。所以她成了他们小学的教学尖子,当了教导主任,也被称为“白色权威”。可是他确实看见妈的房间里进去过一个男人。他和妈妈隔着天井,住在二楼面对面的两个房间。那天他听到有一阵轻轻的上楼的脚步声。他隔着天井一望,就看见一个男人从妈妈的纸糊的玻璃窗里闪过。他原本想沿着天井的走廊,去妈妈的房间里看看。可是他走了两步就停下了。他想,也许妈妈是对的。妈妈有这个权利。妈妈一生清白如洗。他看到那个男人半夜过后才走。母亲也只有过那一回。可是现在她被拉到大街上游街,她胸前的牌子写着反动白色权威。

“打倒白色教学权威!”

“打倒腐化败坏分子!”

可娜娜那时才是他心仪的女孩,虽然他们刚刚上了初中。他一直暗恋着她。她是他的同学,还是他的邻居。他们两家住在一条小巷子的两边的两座小楼房里。他们家的二楼与她们家的二楼的两个窗门,刚好窗子对着窗子。他经常借给她书看,递给她纸条,有时还给她写过几首诗。写完后他总是在二楼的窗门后等着娜娜的出现。他看见她,小声喊她一声,就把纸条或者诗,还有书从窗口递给她。她起先有点羞怯,可是还是接了过去。那巷子很窄,刚够两只手接送东西。娜娜表面虽然有点不接受他,主要是她不想表现出来。她当时好像更喜欢的是张哲学。可她还是把那诗和书接了过去。

“你,你是给我的?”她有点害怕地说。

“诗,诗是我写的。”他说,“书借给你看。《少年维特的烦恼》。”

他很早就发现妈妈有一个小秘密。他除了发现妈妈的房间里有过一回男人,还有就是她有一只小红木匣子。妈妈后来被剥夺了教书的权利,被罚在学校里打扫厕所。有一回他看见妈在捅便沟。他看见妈妈那种样子,都想哭了。他说:“妈妈,我来吧。”“别别别,明儿,你还太小了。”“可这是男厕!”“你们还都是小孩,什么男不男厕!”妈妈从便沟里抬起头来,“你快去操场玩去。中午等我回家吃饭。”他那天想送给娜娜的小礼物是一个小金戒指。那是一个真的小金戒指。那是他无意中发现的。他不知道妈妈怎么会藏着那样的东西。他想那对妈妈也没什么用。她平时就不戴那种东西。他就突发奇想,想把那个东西送给娜娜玩玩。他特意去买了只小金鱼缸,还买了两条小金鱼。他让小金鱼在水里游着,再把那个小金戒指放进小鱼缸里。“可我是不会随便要你的。我才不收你什么礼物!”娜娜坚持说。可是她从她们家那边窗门把手伸了过来,他把他的那只小金鱼缸也从这边递过去。娜娜接过那个鱼缸一看,就看见那两条小金鱼游来游去,里面却有一只小金戒指。她知道那个东西贵重。启明太不懂事了。他怎么能把他妈妈那么贵重的东西偷拿出来玩呢?她坚决不接收他的礼物。她把那口小鱼缸又从她那边小窗子递过来。“这个我不要。我不收你这个东西!”娜娜说。“你拿着吧。我是让你玩的。”他不收她递过来的鱼缸。那东西我妈妈还有很多。“不不,你快,你拿走。你接不接?”他看见她一直把手伸过来,他就伸出手去推她。“你拿回去,你可以拿着玩。我只是送你玩的!”他们就在那里,隔着条小巷子推来推去。结果不知他不小心,还是她不小心,就把那只鱼缸推掉了。那只鱼缸在楼下巷子里砸碎了。他不知妈妈怎么会藏了那种东西,而且藏了那么多。他和娜娜连忙跑下楼,跑到巷子里找。可是他们只看见了那只小鱼缸的碎片,和两条活蹦乱跳的鱼。可那只小金戒指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们把小巷子最边角的地方都找了,就是再也没看见。

“我说我就不要嘛!我才不要你那么贵的东西!”娜娜吓得脸都发青了。她知道那戒指很贵。“那是真金子的吗?你怎么能偷你妈那么重要的东西?”

可是他说他不要紧。他知道他妈妈那种东西还很多。

“没事,你别怕。”他说那没什么。“我妈还有很多。”

“可那东西很贵。”

“我只想送你玩玩。”

“可你送也不能送那东西!”

“我只是想,你只要高兴就好了。”

那天他偷偷亲了她一下嘴。看见那巷子里没人,还拥抱了她一下。他还接触到她胸口还小小圆圆的,上面有一个发尖部位的胸脯。他说娜娜,我爱你。那是他第一回向一个小女孩表白。

“可那东西都丢了!”

“丢了就丢了,你别放心里去!”

“那不然等我以后买了还你吧!”娜娜说。

“不要不要,那是我要送你的,丢了就丢了。”他说,“我妈还有,我妈还有很多。”

可是娜娜长大后并没跟张哲学谈恋爱,也没有对他更亲密的表现。她后来去了香港。他们接着全班几乎全去下乡,到了一些山区边远农村插队。从农村回来全进了工厂。张哲学开始发表作品,几乎遍地开花,并得到好评。张哲学在地方上几乎成了个大文豪。骆启明知道,他更需要一部大部头的东西来证明自己了。虽然他并不是有意跟张哲学较劲,那是一个写作者的本能表现。可是妈妈却一直在催他结婚。妈妈那时已经平反了,仍然在学校教书。她不反对他写作,可是她认为他应该结婚了。他们从乡下回来都二十几岁了。他现在想起来,他一生中倒也是有过几个女子,可以说是女友吧。第一个是朱明珊。他下乡回来进了一个好单位。“妈,你知道吗?那是一个大厂。”他回家跟妈说,“我进了一个好厂,自行车厂!”那一代人梦寐以求的,就是进了工厂,当一个工人。自行车厂在他们这里是一家大厂,那是个正规的国营工厂。首先那个工厂是发工作服的。它不像一些不靠谱的小工厂,连工作服都没有。那是一套蓝工装。那时穿一套蓝工装上街,是一种非常时髦的表现。在街上能吸引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他下乡时就一直在写作那部大部头了,回城后仍然在写大部头。他一边写作,一边梦想着穿一套蓝工装。他那个厂也不是整车厂,那厂只生产自行车的脚踏架。脚踏架生产出来,然后装箱运往上海,装配成“永久”牌自行车。那时中国已经进入自行车时代,全国的需求量很大。而能进入自行车厂当工人是一份极大的荣耀。他穿着那套蓝工装看上去人才拔高,英俊笔挺。他又在写一部大部头,所以有一种青年才俊的气度。那时朱明珊就爱上他了。她在县工业局质检科当质检科员。她到他们厂来,总是围一条蓝色火苗的围巾。那围巾把她的脸衬得十分妩媚,她的细长颈子显示出她身材的高挑。那时他们那一片街区全知道,他母亲替他积攒了一笔巨额财富。那就是他早先发现的她的那个小秘密。母亲有一只破旧的小红木匣子。他那时是想找一小块红丝绸布。他用泥巴捏了个小红军女战士。他想找块小红绸布给她做一条红领巾。可是那时到处找不到一块小红绸布。他想起妈妈的大衣橱里也许有。那是在他更小的时候。他妈妈还没成为白色权威。他打开妈妈的大衣橱,在最下面一层看见那里还有一只大黑木柜子。他把大黑木柜子移出来,看见黑木柜子上了锁。他知道母亲总是把一些钥匙放在桌上的一只小抽屉里。他找到钥匙把大黑木柜子打开,看见里全装一些妈妈已经不穿了的过时了的衣物。他估摸那还是民国时期的。他乱翻那些衣物,又碰到一只小木匣子。那是只小红木箱。拿出来一看那红木匣虽然很陈旧了,可是很有装饰感,还可以看到那箱子外面嵌刻着一些云彩图案。他把那只红木箱子打开,看見里面全是一些闪闪烁烁的东西。他几乎吃了一惊。那不是东西,那是满满一箱子金银珠宝。他后来才知道母亲原本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那是她父亲去世前留给她的一小部分财产。他奇怪的是,那一年妈妈被游街。那些比他大的学生,到家里乱翻,也把那只小红木箱都翻出来了,可是里面空无一物。那些宝物妈妈是藏哪里去了?他在心里想。那些小红军战士把那小红木箱摔在地上走了。我还以为又找到了个大资本家呢!他们沮丧地喊。谁知他们家也是个穷光蛋!另外他还奇怪的是,他早就知道了妈妈的那个秘密。他还取出过一只小金戒指送给家对面的娜娜。可是母亲竟然没有发现。他想可能母亲那种东西太多了,根本没在意。

“你要写作,你说是一部大部头吧?我不反对!”妈妈很开通地说,“可是你已经到了结婚年龄。妈妈在你这时候早就结婚了。你得先结婚,大部头以后再说。明儿,妈其实把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只要找个好姑娘,把婚结了就行!”

有一天母亲把他带进她的房间。她打开那只大衣橱,把那只大木柜子取出来,又像他小时候那样把那只小红木匣子,从柜子里取出来。他虽然是妈妈领养来的。可是他们就像一对亲母子。她早已把他当成己出。她打开那只小红木箱子,他奇怪地发现,早已空荡荡的那只小箱子里面,又装满了那种闪闪烁烁的东西。一箱子的金银财宝。

“你看看,这就是妈给你准备的,这些够你买几套房子了吧。”妈妈说,“也够你吃喝一辈子了。你把婚结了,再好好写你的大部头行吗?”

他差点伏在妈妈的怀里哭了。他对着妈妈的脸,点了点头。他表示一定要给妈妈娶一个自己的好老婆,给妈妈当儿媳妇。

“妈,你放心,我只要碰到一个好的,我爱的,我就娶她!”他向妈妈保证说。

可是他在心里一直在想,妈妈的那些宝贝不是没了?那些小红卫兵战士都没找到,她怎么又满满装了一箱。可他跟朱明珊相恋,并不是因为那一箱子宝贝,而是他身上的那套蓝工装。人有时很奇怪,人的感情有时不是被人左右的,而是被一件衣服左右的。那件工装其实在那个时候被人赋予了更多、更崇高的意义。穿那样一套蓝工装意味着你就是进入了工人阶级。工人阶级那时有一种纯粹性和高尚的意味。他开始和朱明珊约会,一起散步,一起交谈。这时他又听到张哲学在一个国家很出名的刊物上发表了一个作品,在地方引起很大的轰动。他想再接着就应该是他出手了。

“你想不想去看《芙蓉镇》?”有一天下班,朱明珊在厂门口拦住他说。

“好啊,这是部好作品!”他答应说。

“那你今天早点吃饭,六点。”

“行,我五点吃。”

你们知道一个写作者搞一部大部头是很辛苦的事。你得一个字一个字从心里往外抠。那天他应约陪朱明珊去看了电影。朱明珊那时在他们市里也是一大美人。她美丽主要在于她长了一只雪白颀长的颈子,还有就是她的鼻子眼睛全都精致有度。那像是父母通过遗传基因,把她的所有的美感雕刻出来的。那时妈妈已经不怕人家知道她家里有一只财富匣子了。那时私人生意都可以做了。她故意把他们家那只财富匣子透露了出去。她想把更多的好女孩吸引到他的身边来。可是朱明珊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其实很早就暗恋上他了。除了那套蓝工装外,她还喜欢他为人朴实。他不是那种喜欢哗众取宠的人。另外他有一个标准的身高,又长了张方圆有致的长脸。他就是那种人们一看就是很有才俊气度的男子。谈过恋爱的人都知道,在电影院那种场合里,一对相恋的人都喜欢做一种交颈的动作。就好像天鹅和鸳鸯那样,朱明珊和他并排坐着看着电影,接着就那种动物本能的交颈行为出现了。她慢慢地把头朝他倚靠过去,接着就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了。从正面看去,那就是一种动物的交颈的行为。他起先就乐意接受她的那种动作,而且对她的举动暗自欣喜,心里还产生某种冲动。这是他一生第一回有女生对他做这种亲密的行为。可是她的行为也引起了他的某种联想。他正在写作的那部大部头,正好需要有一个那种亲密动作。她启发了他。他的作品正好需要那种交颈的细节描写。他连想都没想,几乎马上站起来。因为那是他倾尽全力写作的大部头。他向朱明珊解释说,他得赶快回家把一个细节写出来。他不能再陪她看电影了。他说他怕把那个细节忘了。他说这是他的灵感来了。他说完就急匆匆走了。他这么走开显然是太粗心大意了。他根本不知道这对一个恋爱的女子是一种极大的伤害和打击。他不仅让朱明珊产生了误解,以为他并不在意她,而是让她感到深深的剌疼,因为那说明他并不太在意她。他的第一次恋爱就这么吹了。他过后一再向朱明珊解释,是他错了,是他没想到她的感受。可是挽回已经不可能了。

“那当然是我错了!可那是部大部头。我写的是大部头!”他请求她原谅。“我一定要把这部大部头写出来。你知道你对我很重要,那部大部头对我也很重要。你知道我并不是故意的。那是写作的需要!”

“可我跟你那部大部头并没相干。我根本就不要什么大部头!”朱明珊说,“我只是想恋爱一回,我只是想把自己嫁掉!”

他感到无能为力。可是他确实喜欢她。“明珊,我确实爱你。你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能失去你!你原谅我一回。以后我再也不了。”“还是算了吧,你还是去爱你的大部头吧!我已经知道,我在你的心目里,根本比不上你的那部大部头!我第一回跟你外出,跟你看电影,你就活生生地把我一个扔在电影院里,你这是爱我吗?”

“明珊,珊珊,我跟你说,我确实爱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妈,我妈把什么都准备好了。”他让她跟他回家一趟,去看看母亲给自己准备留下了什么东西。“你知道吗?全是贵重的。什么都有。我们结婚什么都不缺。”

“不就一只财富匣子吗?全是金银珠宝?”他想去拉她,她一下子把他手甩开。“你还去搞你的大部头吧。你把那匣子扔在街上,我也不会去捡!”

他想这次也许是他错了。你把人家独自留在电影院里,你就是冷落了人家了。你走了,人家留在那里会多多尴尬多难受。明珊是个多好的女孩,你怕一生都找不到了。他也知道他是应该结婚讨老婆了,可他还是把整个心思用在搞他的大部头上。他也发现,大部头也是他人生的一个大心愿。他发现他已经完全放弃不了他的大部头了。他就这样把和朱明珊的姻缘活生生地弄断了。他因为轻慢了她,也让她看清了他。他把他的大部头看得比女人重要。后來他再碰到朱明珊时,她已结婚了。但他还是送给她祝贺。他变得有点心灰意懒。他因为失恋心里反而升起了一种对女人的渴望。他甚至常常联想到人类男女做工课的场景和现象。他从没有过那种经历,可是他可以平空想象出来。他知道男女在一起最早只是为了物种的繁殖。那是一种动物的本能。可是人类却从那种原始的本能中,慢慢衍生出了感情。感情提高了人类种群的种性,所以人类成了智能动物,提高了文明。后来这种感情甚至超过了人的原始本能,那种感情就是爱情。等到朱明珊离去,他才领悟了这点。可是因为年纪增长,他甚至连本能都得不到满足,而心焦烦躁。有一天他写作到下半夜两点。他知道他腹中的填充物都已消化掉了,突然觉得肚子空得难受。他后来几乎除了上班,基本一整天都在写作。他知道街上有一家二十四小时开张的小吃店。他轻轻开了门,推出自行车,骑上就七弯八拐往那个小吃店赶。没想到在那里他碰到了下乡时的一个老插友杜彪。杜彪是个纨绔子弟,他父亲在市里当一个副书记。其实中国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出现腐败现象了。杜彪虽然挂名在轻工业局工作,可是基本不上班。他把名挂在那里,只是他老爹让他在那里吃空饷。他走进小吃店就看见杜彪搂着两个小女孩在吃夜宵。杜彪一看见他就大叫起来:“哎呀天哪!我们的大文豪来了。去去去,你去把他搂进来。”他对一个女孩说。那女孩不由分说,走过来,就搂着他往里面走了。他第一回跟女性发生那种亲密行为,他都闻到她的体味和体香了。杜彪接着跟老板要了个小包厢。“我们不在大堂里吃,到楼上包厢里去吃。”他推辞不掉,只好跟杜彪和那两个女孩上了二楼包厢。杜彪说他自己一个搂两个不仗义,他非得让给他一个。“你可以碰她,你可以动她。”那时他刚好失恋。他对女性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向往。可他从没跟女孩们搂搂抱抱过,更从没有把手往人家身上什么地方插。他顶多就是跟朱明珊看电影有过一回交颈的行为。还有就是那回跟娜娜。那是他更小的时候。可他还是不能接受这种轻佻低级的授受不亲,但他又拒绝不了杜彪。只好让那女孩坐在自己身边。杜彪要了几瓶啤酒,他们一边吃夜宵,一边喝酒。

“其实现在想起来,我倒是还很怀念那会儿插队的情景。那时候快活。”杜彪说,“你记得吗?我那回偷了村里两只鸭。我们坐在木米柜上打牌。”“真的,那回你是怎么偷了那两只鸭的?”他问。杜彪怀里搂着那个女孩,低下头亲了一下嘴。杜彪对他说:“你怎么不动她?我让给你就是要你动动的。你说你是怎么偷鸭子的?”他又问。“那回我们把鸭子宰了,放在木柜下的铝锅里煮。一只小火炉,一只铝锅。那村大队长明明闻到我们那个屋子有鸭子煮熟的香味。可他进来看却只见我们在打牌,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那时候知青是爷!”

“你说那天那两只鸭子你是怎么偷的?”他又问。“这个我跟你说了吧,你做贼就得有贼心,有贼心又得有贼胆。”杜彪说,“偷两只鸭子还难吗?鸭子是什么动物?鸭是两栖动物,可它不会飞。”他又要他动动他身边那个女孩。“我让你动她,你怎么不动?我让你动你就动!你他妈的真的是太没见过世面了。”杜彪看他的样子都急了。“你不动她,我不是白让给你了吗?”可他真的从没碰到过什么姑娘。他认为自己是斯文人,他没有理杜彪。“你说鸭子吗?鸭子首先不会飞,鸭子颈又长。那时我们村农民不都把鸭子放田里的吗?我拿了只编织袋,也就是尿素袋就下田里去了。我看见一只鸭子,我把鸭子脖子一拧,就是一只,再拧就又是一只。这两只鸭子不就都有了?”

“那回那两只鸭子,我们整整吃了两天!”他附和说。

“你起先还不敢吃呢!”杜彪说,“你说偷的东西你不吃!”

“那时那鸭子真的是太香了。”

“那村大队长都不敢跟我们怎么的。我跟你说知青是爷!”

可是杜彪一直要他动动那个女孩。他碰也没碰她。他认为他跟人家没什么关系,就碰人家女孩是不道德的。他闹不懂怎么说给钱就可以碰人家了。“可你知道吗?她们是我养的。”杜彪说,“我是给钱的。我给了钱,你就可以碰。”“不要不要,我不要这个,我不喜欢这样碰人家女孩。”“小姚,你亲他一口。”杜彪吩咐说。那个女孩趁他没在意,就嘬了他一下。他一下子慌了,用一只手抚摸着刚刚被亲过的脸。

“你等下还回家去吗?”杜彪说。

“我明天还得上班。”

杜彪说:“你就别回家了。今晚我们在一起。我去宾馆开两个房间。你和她一间,我和她一间。”

“咱们今晚美美地过他一夜,”杜彪说。

“这个不行,这个不要。”他说,“我从没在外面过过夜。”

“那你不要,我就两个都留下了?”杜彪说。

“都给你,我不要!”

“你傻!”

“那回那两只鸭吃得是真香。”他又说。

骆启明一直坚持写作。他很快就把杜彪忘光了。这人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拿人家小女孩来玩?人家女孩也是人,你怎么能拿人家女孩当玩物来玩?这时他又受到了一次大刺激。那就是“大头娃娃”叶青松也开始发表作品了。他写的是一组组诗,发在一个省级工人刊物上。而刚好全国总工会搞了个文学创作比赛,“大头娃娃”获了个二等奖,竟然被邀到北京去领奖。他那时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他确实有点看不起“大头娃娃”。“大头娃娃”是叶青松的小名。他的脑袋长得有点畸形,就是他的肩膀长得不是太宽,可是肩膀上却扛着个有点大得出奇的脑袋。可他现在连大头娃娃都比不上了。他写作了二三十年,可还没有一字半句发表出来。他这时就知道他的那个大部头作品确实太重要了,他一定得把它搞出来。他不能输给张哲学,更不能再输给“大头娃娃”。可是母亲最迫切的是给他张罗个家。他那时已经三十出头了,三十出头的男人还没有个家属是说不过去了。一天他下班回家,看见家里多了个姑娘。她不是小女孩了,她是个大姑娘家了。为什么说她不像小女孩,而是个大姑娘了。因为她看过去很成熟了。她明显的下胯很宽。“明儿,明儿,你来。”妈妈那时正在煮饭,姑娘正在帮妈洗菜。他正想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妈妈把他叫了回来。“这女儿叫秀茹。她姓李。她是妈妈那边亲戚的女儿。”妈妈介绍说。妈妈说她想让她来跟他们一起过。妈妈那时还没退休,还在小学里教书。那时已是20世纪90年代初了,学校进行了教改。妈妈变得很忙。妈说她忙,他也忙。他们自行车厂也进行了定额生产,常常加班。“再说你还要写作。你那个大部头写了多少了?”妈说,“我看我们家里没有个人也不行。”妈就说她想让李秀茹在他们家里住下来。她说秀茹手脚很勤快,会理家,还会煮饭。“我想就让她在我们家管管家。我们以后回家就有饭吃了,你说什么样?”他说:“妈,这事儿你定就好了,我听你的。”他转身又要走。“秀茹,你叫一下你哥。他是你启明哥。”“启明哥,你好。”可是他很快就发现妈妈内心最隐秘的用意。她是想让李秀茹和他接近,让他们产生感情,然后谈亲。可他根本没把这事放心里去。“妈,你总是这么穷张罗什么呢?恋爱是谈来的,相爱是亲来的。”他在心里想,哪有你先把人家女子叫到家来,再让我跟人家谈恋爱?不过他有时朝李秀茹瞄一眼,看见她其实长挺好。他知道妈妈是个有眼力的人。她不会把太差的女儿叫到家里来。他发现她不太像个女孩了。主要是她长得很成熟。她的胯长得宽,可是那是一种很有意味的宽。那就是她的臀尖和臀感十分美妙。她从腰际的地方收缩下去,她的胯就显得起落有致了。她穿得很普通,可是那是个身材美丽的姑娘。她长了只小鹅儿蛋脸,下巴出奇的尖和白。他不由心里暗里生出了一种喜感。可是让他十分失望的是,李秀茹没读什么书。她好像读到三年级或四年级时,就辍学跟家人去下了鄉。那时下乡有一种是知青,也有一种下乡城镇居民。所以她根本谈不上什么知识。这对他是一种打击。你说哪有一种大写作者,老婆是个文盲?他对她的喜感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可是他不打算让妈失望,那就让她留在家里吧。只要不理她不就行了?

“妈,我要上班了。你整理下我的房间,别把我书桌上的东西弄乱了。”那天他要上班走时,吩咐母亲说。

“秀茹,你听见了吗?”妈交代秀茹说,“你整理你启明哥的房间,别碰他桌上的东西。”

其实写作者也有一种快乐,那就是你可以整天沉浸在你的想象里。那里有你的自尊和思想,你内心的颤动和你的舒畅。“大头娃娃”,其实你也是不错的!你不动声色就写进北京去了。他想他的目标也一定能达到。他想起写作时,可以心无旁骛,也可以不注视别人的眼光。可以过一种很纯粹很自在的生活。可是那天他回家气得差点昏了过去。他回家看见他的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特别是他书桌上原本东一摞西一搭的书稿全被整理过,平平直直叠在一起,摞放在写字桌边角上。“妈,你这是干啥呀?”他冲到楼梯口对着母亲喊。“咋啦?明儿?”“我不是跟你说了,别动我桌上的东西?”“你桌上东西怎么啦?”“她把我全弄乱了!”他喊。“怎么弄乱了啊?”他想这就是没知识和不懂得写作的缘故了吧。他桌上的东西看上去凌乱,东一叠西一搭,乱堆着一些稿纸。可是那些看上去没有规则乱叠在一起的纸张,有他才懂的段落和情节。有的是他的一时感触,有的是他突然的思絮。他把它们全记录下来,是因为它们有一种出现的突兀性,有一种一瞬即失性。它们有的是连贯的,有的是独立的。可是它们有内在思绪的联系。它们有种种隐秘,有种种闪光点。那种内在的无法明确入里的全是他的心血。它们只能那么无序凌乱地摆在一起,他才能理出头绪,是一种他的内心活动和写作的继续。那时还没有电脑写作编辑系统,只能用笔在纸上述写。可是李秀茹不知道他有那么多内在用意,看见他桌子太凌乱了,把那纸片和章节规整在一起,等于把他写作过程中顺序和内在关联全打乱了。

“启明,我跟你说,你想不想赚笔大钱?”“去去去,你去叫服务员给我们骆先生来只大杯子,还有餐具。”杜彪吩咐他怀里那个女孩说。他又跟他那几个朋友说,“行了行了,你们几个都下去。我跟骆启明有话要说。”“你说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我再跟你说一遍,是赚大钱的事,原因是我相信你!”

“这干吗呢?我干吗要赚大钱?”他不明白地问。

“什么?你连钱都不懂了吗?”杜彪不解地说。

“我这样有钱够花就行了,我干吗要大錢?”

“你他妈的是傻了!你没看见社会变了!”

“这个我不懂。”

杜彪后来才把底儿透给他。他说你就只知道待在你那个破自行车厂。那是个王八小厂!他说着用他的大拇指弹了一下小指头,表示轻篾。他说他现在手头有一个指标,可以搞到二百五十吨计划内钢材。他说人家上海来了一个家族,准备搞一个大自行车厂,他们生产整车。他们有香港的背景。技术、设备、投资都是香港来的。可是他们靠国家批给的钢材根本不够生产,所以他们得靠另外的渠道来补充。“你知道那二百五十吨钢材我们只要转手卖给他们,我们一口气能赚多少钱吗?”他愣愣看着杜彪没有回答。“我们一口气能赚将近十五万块钱。”那时他的月工资才三百多元。十五万元砸下来都能砸死半条街的人了。他后来才明白,杜彪赚的那钱是“双轨制”的钱。“那是我爸给我弄来的指标。”

“我不要你干什么,你就是到广东去给我盯着就行。”杜彪说,“把那批钢材盯紧点就行。回来那十五万,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可我得上班呀?”

“那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儿吗?”

“可我不要你那十五万。你给工资就行。”

“你是说你那三百多几十块的工资吗?”

“可我还在写作……”

“你去死吧,你还写什么作?那我给你每月五百吧!”杜彪说,“五百就跟你的工资差不多了吧?”

可是他只跟杜彪干了一回他就不干了。虽然他带了书稿跟杜彪一起去了广东。可是他住在宾馆里就是写不出来。他只能跟妈妈住在一起,而且只能在他家他的房间里才能写作。那时他写他的大部头已经写了近三十年了。任何环境和气氛的改变,都让他无所适从。他发现他在广东根本写不出来,所以干了一回就不干了。其实那回杜彪偷偷塞了两万五千元给他。“我不要那么多钱!”他坚决拒绝说。他说他从来没想过用这种方式赚钱。“你他妈的脑袋是灌了豆浆了?你不是说那两只煮熟的鸭好吃吗?哪有人家给你钱,你不要的!”杜彪气急了骂。“我不多给你一点,你下回还会跟我干吗?”他表示说他再也不会跟他干了。

“你他妈的跟我就不是一路人!我们还是下乡的老插!”杜彪骂,“我给你女人你不要,给你钱你不收。你是菩萨大帝呀?你是圣人?”

“我想我还得搞那个大部头!”

“你去搞你那个大鸡儿巴头吧!”

可是他接着接连碰到了好几个大挫折。最大的一个坎儿,是妈妈去世了。“明儿,妈可能不能再陪你过下去了。”妈的呼吸气喘越来越不行,不时低声咳嗽说,“妈的肺叶可能全堵住了。”“不会的,妈,你很快会没事的。”他说,“现在医术可高明了。可我就是想着以后谁给你煮饭。”妈妈身心俱疲说,“你以后三餐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吗?”妈妈在她退休几年后去世了。她是死于一种急性肺炎。妈死的时候把她收藏的那一箱财宝全留给了他。“我最后悔就是没有给你好好找个贴心的人,让有个人牵挂你。”妈妈一直责备自己。“那时那个朱明珊多好哇。可人家都跟别人生两个小孩了。还有秀茹。”“妈你别说了。都是我不好,这不能怪你。”还有一个挫折是,他在他写作的前前后后,曾向很多刊物和出版社寄过他的大部头。寄走了就没了消息,就好像把一块大砖头扔进大海里。有的是回封信感谢他赐稿,表示钦佩他的写作精神和耐心。总体上来说你的书稿写得很好,很有特点,一个有良心的编辑说。可是他的书稿还是达不到他们的要求。现在只好将稿退回给你,请你另外处理。而更多的稿子大都石沉大海了。还有一个挫折就是他终生没娶。那是你自己眼界太高了。这都是你自己闹的。你以为写大部头的人,就不能随便娶一个女人。起码你得像“大头娃娃”,娶个也搞写作的温州女孩。而一个更大的挫折就是他下岗了。他们那个自行车厂停产了。主要有几个原因,一个是自行车在国内已经饱和了。人家上海自行车厂根本就不用他们生产零部件。另外自行车生产技术升级了。像他们那一代下过乡的,没读过几年书的工人根本干不了那个。所以他们全都下岗了。

“我那时跟你说,你来跟我干,可是你不干!”杜彪有一回碰到他说。他开的一辆高级现代车。杜彪看见了他,把车子停下来,摁下了车窗。杜彪早就知道他下岗了。“你看你现在怎么样?你要是跟我早就发大财了。”

“没事,没事,我是下岗了,可我不是没事干。”他用一种义无反顾的声音说,“我正好可以好好搞那个大部头。我都写了厚厚一大册子了。”

“什么什么?你还在搞你那个大部头?”杜彪几乎吃惊地说。他以为他发神经病了。“你真的得去给脑袋拍个CT什么的。你的神经线可能哪里接错了。”

“不会啦,这跟神经有什么关系?”他和气地说,“我不是从小就喜欢这个嘛,我只好继续搞。现在下岗了,不是正好?”

他对下岗确实无所谓。首先下岗了他的生活也没什么大问题。他不是有妈给他的那个百宝箱吗?他只要一想到要钱花,就从里面拿一些去卖也好,去典当也行。下岗最担心的就是吃饭了。可是妈留给他的东西足够他解决吃饭的问题。他那时已经决定终身不娶了。年轻的时候都没娶,现在都五十多了,还想女人干吗?他现在确实还有点觉得失去朱明珊可惜。他当时是很喜欢她的,可你就是为了写作一个小小的情节,却让她感到了伤害。可你再想人家朱明珊是不是太蠢了,人家儿子都长大了。还有李秀茹。她那么痴心爱你,连让你试试都愿意。“启明哥,你就试试我嘛,你就试试呀!那是我自己愿意,你就试我一下嘛。”那跟你没相干!可你连连试都不敢试人家。你要是试好了,她说不定就终身随你了。可就在这时候,就在他连连遭受挫折,而且终身未娶的时候,他的手机里突然传来了一个他隐约觉得有点熟悉,可是他又不敢确定的女性的笑声。

那是谁呢?他在心里想,因为从没有女性给他打过电话。这个细节他都不敢想象着写进他的大部头里。他的大部头写的就是一个人的心灵史。可是他的心灵史,从来没出现过他的手机里能响起一个女性的声音。“奇怪,那个声音我好像又特别熟。”

“喂,你是哪呀?”他在电话里对着那个女声说。

“你猜猜,启明!你猜猜!”电话那边说。

“我,我听得出你的声音,可我记不起你是谁?”他诚实地说。

“我呀,我是你曾爱过的那个呀!你不是曾经送给过我一只小金鱼缸吗?”电话那头说。那头还在快乐地咯咯笑,“我听说你还在写大部头呀!你真的是太伟大了!你还记不起我吗?可是那金鱼缸后来碎了?”

娜娜!是娜娜!这个小死妮子怎么还在呢?他在心里想。不是还在,她当然还在。不在她不是死了?她是怎么回来了?她不是去香港了吗?他们很快地见了面。那是在娜娜订的一个宾馆房间里,他发现娜娜只是比年轻时胖了一点,可是什么都没变。她甚至变得更漂亮、更时尚了。她穿了一条很高档的连衣裙。胸前和后背都只罩着一层薄纱,胸脯白花花的一片,后背也白花花的一片。她还露着两条同样白白长长的手臂。按理他们这种年纪的人,眼角都会布上一些鱼尾纹了。她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眼角的鱼尾纹全弄没了。看上去年轻而又香艳。香港现在不是很近了吗?现在飞机飞来飞去的,再说现在什么车都有了。娜娜说:“那时咱们内地人几乎都想去香港。可现在谁想去都可以去。”“可那时我们就住隔壁,中间只隔一条小巷子。”他说,“我从这边伸出手,你从那边伸出手,手跟手就能握在一起了。”他不由得也显出有点兴奋。“可我现在仍然住那里,你都去香港几十年了。哎,日子过得真快!”“是,是,日子过得真快。你今年都五十二了,我五十一。”娜娜说,“启明,你知道吗?我嫁人了。我在香港嫁了两回,现在又离婚了。”娜娜那时可是他们班的班花。她可是全班男同学心中的女神,心中的花骨朵儿。他那时总是为她跟张哲学约会心怀妒嫉。

“你怎么了?你怎么又嫁又离了?”他说,“那你现在还是单身?”

“我是单身。我就是这样。”娜娜说。“我就是喜欢嫁一嫁,然后就离婚。”

“你这样不好,你现在这样单身不好。”

“你说你跟你的男人好不下去了,不离怎么办?”

“可是你现在单身不好……”

“怎么不好呢?”

“你自己一个怎么照顾自己呢?”

“我不是有四个儿女吗?”

“可他们要是不在你身边呢?你这样会把生活搞得乱糟糟的……”

“我觉得这样很好。叫作什么来着?自由而又潇洒。”

“還有那个娜娜,我知道你小时候跟她要好。”母亲说。她那时已经病重在床。“可人家去了香港,一去就不回了。”母亲在喉咙里嘟哝说,“也不知道人家现在怎样?”“妈,你怎么总提过去的事儿呢?”他劝妈妈说。“我还知道一个事呢!你偷了我一个小金戒指想送给她。可你们把那金戒指弄丢了。”“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些东西都是我的,我怎么能不清不楚?我只是不想说穿你们而已!”他没想到的是,娜娜回来竟然发起了一次同学聚会,把他们初二七班能找到的同学全找了来。她在唐朝饭店安排了三大桌酒席。那天连张哲学也来了。他现在是他们这个地方的大文豪。当了个市文联的副主席。“娜娜,你现在还要约我去‘四码帮你看作文吗?”张哲学说。“张哲学,我可跟你说了,我现在可是离了两回婚了。”娜娜公开说,“我结了两回婚离了两回婚。我现在可是单身女人一个了!”“这跟看作文有关系?”张哲学说,“你就是还有老公,我也可以跟你去‘四码!”他们说闹着就开宴了。他们共同举杯,为他们的初二七班再次团圆,把酒全干了。在他们分开的日子里,他们大都去下了乡,回来大都进了工厂,现在他们大都已经下岗。只有娜娜去了香港。她嫁了两回又离了两回。她说那是她的习惯。可她现在又回来了。“我跟你们说了吧,”娜娜说,“我这回回来是来看对象的!”

“看对象?看什么对象?”他不解地问。

“停一下,安静一下。我现在有个事情要宣布一下。”娜娜突然站起来,有重点和明确地说,“我要跟你们宣布一个消息。我回来住了两天,我现在决定准备嫁给骆启明了!”

“你说什么呢?”张哲学说,“你想嫁给骆启明?”

“你这是啥意思?”“大头娃娃”叶青松说,“这我就不懂了!”

“娜娜,你是说梦话吧?你什么时候跟我商量过?”他也吃惊地说,“你怎么想嫁给我了,就嫁给我?你是想嫁给我,再跟我离婚吧?”

娜娜说她想好了。她决定嫁给他,而且她嫁了他,她就不再离婚了。她说她其实小时候就爱他了,她只是没表达出来而已。今天在这里不就是表白了?她说她准备支持他写作那部大部头。她想给他当老婆,给他煮饭和做饭。给他买菜,榨豆汁。骆启明下岗了,除了他妈给他留下的,他没有收入了。可是娜娜没问题。她在香港有两个前夫,有四个孩子。她自己解嘲说,她像母猪一样能生养。她跟她的第一任前夫生了两个,一男一女。跟第二个前夫又生了两个,全是女儿。她要是再嫁给他,她说不定还能再生两个。现在她的两个前夫都得给她抚养费。她的四个儿女也经常给她一些费用。现在她只要靠她的两个前夫给的抚养费,就是个富婆了,够她和骆启明生活了。所以她决定嫁给他。她要好好地跟他生活,她再也不想离婚了。她要支持他把大部头写下去!“可是我不要。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娶你。这么久了,几十年了,你给过我一个电话吗?”他几乎有点指责地说。“可现在你给我打一个电话,从香港飞回来,就说要嫁给我了。你是拿我当一只傻猫,一直等着娶你吗?”他坐在餐桌旁明确表示说,他才不想跟她结婚。他也不想跟谁结婚了。他以前偷偷爱她是真的。可现在都几十年过去了。他那时才十一二岁,现在都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她说结婚就结婚了?他现在已经根本不想结婚了。“再说,你说你想嫁给我,你跟我商量过吗?你跟我表示过吗?”“我现在不就是在跟你商量了?我这不是向你表示了吗?”娜娜说,“我嫁你你怎么不要?我都嫁过两回了!我想嫁给谁谁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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