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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呼喊

2020-09-06肖克寒

湖南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瓦匠口琴老爹

肖克寒

去年农历十月的最后一日,你终于送还了木山冲菊妹子赠给你的“爱华”牌随身听。然后,在腊月里与枫树坳的彩妹子做了订婚酒。然后,娘第一次叫了你“强华”。然后,全家从此都尊呼你为“强华”。

你——我的满弟,此刻正举着把雄性的山斧,劈着个大疙瘩似的枞木树蔸。

你举起手中斧子的时候,差不多次次都要高过头顶。咔——嚓!每劈下一斧好像是在和枞木树蔸决战一个回合,心与力都要呐喊一次。

你只穿件单薄的黑白条纹相间的羊毛衫。直起腰身擦汗的时候,可以发现,你的身高恰与那间披廈屋的门框差不多;壮壮实实又和屋前那棵已长成的小椿树类似。你那脑顶中央的被娘称为“拗毛”的一绺头发老是支起,像是京戏里扮演都督的戴在头上的野鸡翎。

一双大眼睛和圆而微翘的下巴,是从娘那里遗传下来的;两朵颧骨有点外凸,配着条鼻尖有点朝天的鼻子,和老爹有几分挂相。但使你浑身洋溢着一股只有二十来岁的农村男性青年才具有的阳刚之气的,还是那绺“拗毛”。

“强华,强华哎——”娘在披厦屋的灶屋里喊。

娘的嗓子有些沙。但“强华”两个字特别清晰。强华这名字,是你二十岁那年去深圳打工时自己改的。你的原名叫桥保。因小时多病,娘怕你养不大,认了一座石板桥做干娘。你却嫌原来的名字太土气,没有一点男子汉派头,当然也跟你喜欢歌星“德哥”很有些关系,尽管现在又喜欢上了另外一个歌星。你最乐意接受的是你那帮小兄弟叫你“华哥”。只要叫你几声“华哥”,嘿嘿,你可以把脑壳给人家当凳坐。

“强华哎——”娘又在喊。平时,娘叫桥保叫惯了,总也转不过口,被你“飙”过几回:“只管桥保桥保,我又不是三大两岁!”娘虽然还是不太转得过口,但碰上要紧的事,已经学会喊“强华”而不叫“桥保”了。

你对娘的进步当然满意一些。娘第一次叫你“强华”的时候,就让全家感到你不再是家里人人可以小看的男性公民了。遗憾的是,一年后的今日,当娘叫着“强华”的名字的时候,你却不得不去枫树坳彩妹子家“算账”,也就是与彩妹子“一刀两断”了。“算账”是我们这乡里的规矩,男女双方在媒人和证人的监督下,亲自到场结算以往的人情经济,然后才算正式断绝关系。

乡里千样万样变了,这一样,就是没变,有时比法律还管用。

尽管是年下了,账却不得不算。

其时娘又叫了一声。这一声叫的却是“桥保”。但你这一次没有“发飙”。只是犹豫了一刹,那双大眼睛里分明掠过阵阵无奈:娘老了。

你撂下斧子,用脚把杂七杂八的柴禾踢成一堆后,脱下那双磨得有些破烂的手套,循着娘的叫唤进了灶屋。

屋子里,可能是柴火没有干透的缘故,缭绕着一些呛人的烟雾。

娘和老爹都在灶屋里。娘从佝坐在灶头的老爹的手中接过一个已经摩挲得陈旧并撕去好些页数的绿色塑壳笔记本,交给你看。你知道上面记着些什么,并不去接,只瞥了一眼,那神情有点空。老爹是个人精,独个儿念念有词,像是提示给你听:“共吃酒席四次;送节礼两次,其中端午节一次,中秋节一次;为女方家开瓦厂到乡政府跑关系用黄梅烟两条,软壳的……

娘嗓音有些沙地说:“强华哎,还、还有么?要记清楚哦!”

“记清了,记清了,前五百年就记清了!”你挠了挠后脑勺,有点厌烦,但这次忍住了没有“发飙”。“五百年”是你从老人说的“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话里化用过来的。

你有点焦躁地把那件搁在灶屋大凳上的印有香港某巨霸歌星头像的灰褐色夹克三下两下地套上。

娘又说:“你们私下里还、还有么?喝杯茶算杯酒的规矩你也要晓得哦——人家会请高手哩!”

你真有点想“发飙”了,更不耐烦地打断娘的话:“晓得晓得,反正又不是……”你说到这里一时找不到个妥贴的词,不禁望了老爹一眼,见老爹把烟斗从左嘴角换到了右嘴角,烟管被咬得“咯”地响了一下,脸色也比烟斗里的烟缕还青,就呐呐地住了口。

娘说:“要算就要、要算干净,算出本事来!以后还要找老婆呢。”

这是娘要叮嘱的最重要的那一句。

算账能算出什么本事来呢?这时候你才突然想起刚才未能想出来的词:“打抢”。你立即否定:这不是“打抢”。

“吃了饭再过去。咳,也不要太早么……”老爹精精地说。

“唉,回想一下,都是计呀!”老爹又说。见老爹的脸色更青了,见娘那发白的头发在窗口边亮了又亮,像是一蓬经了霜的白菊花,你的眼皮方才有点忧郁地垂下来,转身进了正屋去自己的房间。

在房间里,你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塞进上衣的内袋,一边抬着头东瞅西望,像是一头被绳子绊住的牛,两只脚提也不是,立也不是。

“靠!”你低声骂了一句,终于跨出了墙上贴有歌星彩照的房间。那烦躁的神情,分明是心里还有一桩大事儿搁着。

你心里的确还有桩大事儿搁着。在你看来,这桩大事比起你跟彩妹子算账的事要重要得多。

为了这桩大事,一连几日,你的鞋底差不多把花屋院子通向花屋学校的那条石板路都给磨光了一层。

说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等一个好兄弟的电话而已——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这蜗在旮旯里的花屋村可不是通讯畅通的时代。

就这样犹豫着,你一步一步挪近了那家夜宵店。

晚上八点左右,南方城市的这条小街上,车如流水人如潮。你处在潮的一边,像一粒被淘汰的沙子,落寞,甚至有点猥琐。你现在最关注的是那家店子。店名:“兄弟乡味夜宵店”。因为彩灯的电路问题,“兄”字中的“儿”字不能闪亮,留下一个大大的仿佛因饥饿而张开的“口”字。看得出来,小店主要是为各地的打工仔服务的。这一带来自川湘的民工较多。

小店里生意火爆。看到“乡”和“兄弟”这几个字,你心里陡然升起了温馨感,觉得与自己想象中的档次近了很多,却也越发胆怯,不敢贸然踏进门去。

你就一直在店门口磨蹭。

这时,有三个年轻人挥霍说笑着走了过来,口音还有点儿耳熟。领头的年轻人穿件灰蓝色T恤服,另外两个人,一个染着黄头发,另一个虽没有染着黄头发,但理着个有点怪的“包菜头”。三个嘻天哈地,走进了夜宵店里。

你艳羡着,刚要前进一步马上又本能地朝后面缩了两步。一次次犹豫后,因饥饿而痉挛的胃终于逼使你挨进门去。

店面不宽,但较深,里面一溜两排共摆着八张小座。座上基本上有了人。你发现最里面的一张,光线较暗,有一个中年顾客正起身离开。于是瞄准这个位置,影子般靠了过去。

你坐下来,抓起桌子上那本有点破旧的菜单,装模作样地看着,并以此为遮掩,趁服务人员忙不过来,一只手悄悄地把刚才顾客吃剩的半碗酸辣面汤移了过来……

突然,扎着马尾辫的圆脸服务员站在了你面前——

“帅哥,要恰(吃)点么子来?”圆脸女服务员含着笑意,长沙腔。

“我么……还莫想好……”

“那,你就坐一哈。”

“嗯嗯,还要等个朋友……”

“嗯罗。”

服务员顺手把半碗剩面汤端走了。你立时一脸无奈。

这时,你感到有一束目光正刺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霎时脸热得厉害。

这束目光就是从旁边的座上投射过来的。再具体一点,就是从那位穿灰蓝色T恤服的年轻人那里传过来的。年轻人显然把刚才那一幕看见了。

你的目光和那T恤服青年的目光猝然相遇。

尽管灯光有些闪烁,还是发现T恤服青年的目光特别亮,而且比较友善,甚至闪露着几分义气。这时,你感觉到他开始用目光召唤你。果然,一会儿他朝你勾了勾手指,暗示你去他们那边去。

你警惕之下犹豫着,两脚像灌了铅。

这时T恤服说话了:“朋友,过来,过来……”

你怯怯地说:“你……有么子事?我……又不认识你们。”

T恤服站了起来:“请你和我们一起喝瓶啤酒嘛,都是兄弟。”

你只觉得脸上发烧:“不用,不用……谢、谢谢。”

T恤服干脆走过来,挨近了你,佝着腰,审视似的望着你说:“真的不用?咦,听口音,我们好像……”

你不敢动。这时,T恤服的嘴轻轻附上你的耳朵:“我都看见了……过去我们也经历过的,你肯定有难——兄弟!”

凭着一句“兄弟”,你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向脑际,终于缓缓站起来,走到T恤服他们的桌上来了,和T恤服挨坐在一起。

黄头发和“包菜头”朝你友好地呲了呲牙。

花生米,凉拌海带丝,酸萝卜片,卤豆腐干,鸡爪……都上来了。T恤服手指一勾,扎啤也来了。

T恤服说:“各位,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今晚大家相聚,是缘分,喝个痛快!不过说好了啊,我请客!”

“要得!”黄头发、“包菜头”齐声说。

T恤服把四个深杯齐齐地摆在一块,半点不淌地倒满了啤酒。

说得具体一点,这是农历一九九四年腊月小年前夕的一天。

快三点钟时,你——我的满弟和老爹一前一后出了花屋院子的古槽门。

腊月尖梢上的这个下午,天空,像是用灰漆刷了一遍,有点发亮,但没有晴色。雪总是落不下来,空气干冷得让人憋闷。灰白且沉重的天幕底下,矮矮的鼓钉似的红丘陵间,田野和村落显示出只有这个季节才有的宁静。潮冷的水田和慵倦的土地里,经过一场砂粒子雪的油菜和麦苗,好像还没有完全恢复元气,但显得更加翠嫩一些。村路两边的田间,弯弯的田埂像是土地的一根根紧束的腰带,而仅有的几棵棕树更像是失落了什么后在苦苦守望、寻找的孤独者。

吃完午饭,老爹说现在去枫树坳还是早了。你就想都没想甩开“飞毛腿”赶到三里开外的花屋小学,恰是一点半钟。好兄弟没有来电话。你就一直等到两点半钟。

虽然琢磨着也许三点半钟来电话,但你不得不到枫树坳去了。离开花屋小学,你步履怏怏:“对不起,好兄弟,我得先办事去了。但我会每天来等你的!一定!一定!”

老爹吸完一袋烟,终于说:“走得了!”你就和老爹转出花屋院子前的老白果树,踏上田间仅可横下一条扁担的机耕村道。你本来跟在后面,但一会儿从后头赶到了老爹的前头,并且半是走半是跑地很快把老爹甩得远远的。风把你脑顶那绺老是支起的“拗毛”吹得直竖起来,一抖一抖,像是一名打仗的士兵,扛着面有些破碎的战旗。老爹戴着左右竖着两片耳朵的毛帽子,见你突然超到了前面去,有点纳闷。最怕“中计”的他不由得望了望四周,把有些佝偻的腰也挺了一挺。

你半是走半是跑地行了好一阵,才又放慢了步子。你与老爹不远不近地保持着百把米的距离。如此,就很自然地分散了路人对父子俩的注意力。这是你心细的地方。老爹是懂的。

拐上一段新砌的河堤,眼前立即开阔起来,你的心境也随即开阔了一些。

從河堤上一眼望去,只见似眠未眠的田野像是一把打开的折扇,那一条一条弯弯的田埂和一群一群不畏冷的黑雀,像是描在折扇上的几笔水墨。河堤水毁后,是村里前年重修的。堤上原来有几棵柳树,柳树有歪脖子老树,也有新插的,春天里柳丝一线一线的很好看,但一夜之间被大水冲得踪影全无,连你放学后喜欢独坐在那吹口琴的地方——那块老柳树下的龙头石也无影无踪了。你唱歌不怎么样,但喜欢瞎吼,也喜欢听人瞎吼,还喜欢吹口琴,吹起口琴来,随着曲调的起起伏伏,脑袋有时也会不规范地晃动——头上的“拗毛”一摇一摆,像是有一个人在指挥着,而土地上的一切都在倾听。现在河堤上只剩下几棵白杨。这使眼下的你很有点失落,有棱有角的脸上,那极易表现出情感的大眼睛泛起几许悲凉。

“靠——!”你骂出声来,狠狠地将一颗卵石踢到了小河里。

你又一次小心翼翼地从衣内掏出那个小盒子,捧在手掌里,边走边摩挲着。这小盒子,是你和彩妹子间最后的秘密。你仔细想过,只有把它交给了彩妹子,你们才算真正的“两清”。

长长的河堤像一弯漫唱浅吟的琴弦,你像琴弦上的一颗音符。这颗音符在这冬日里是唯一矫健而活泼的。你习惯地把头尽量仰起,但一旦勾下再仰起时,那绺老是支起的头发,竟一反常态地倒伏下去,不肯挺立起来。

你心里像这片冬日的天空,散漫而显慵懒,更像一个倒空了的瓶子。偶尔回头望望老爹,见老爹走了一程就下意识把手伸进衣袋里去——那里头藏着那个绿色塑壳笔记本,不禁觉得好笑。你忽然想起彩妹子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当特别开心的时候,便把搭在胸前的那根茶杯粗的辫子一甩甩到肩后,再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空中潇洒地刮出一个漂亮清脆的响指,就好像自己在特别开心的时候,都要夸张性地昂起脑壳,配着有点翘的鼻子,冲着不知多高多深的天空,“啊啊”地吼上一句两句“德哥”或其他巨星的歌曲。

彩妹子不会唱多少流行歌曲,但每当你吼完一曲的时候,接下来就会听见彩妹子的响指,叭叭叭,一个接一个,响得你心坎痒痒的。这种痒痒感,你只在没有退还菊妹子的“爱华”之前,也就是和菊妹子相好时享受过。平时唱错一句歌词,菊妹子便会狠狠地捶你一下。菊妹子是你初中时的同班同学,但菊妹子读到初二就辍学了。两人虽不在一个村,可常常“巧合”地见面,不是在人家做红白喜事请人看戏的坪院,就是在集市的石拱桥下。菊妹子胆子大,放得开,高兴时喜欢用拳头擂你。她的拳头不是拳头,落在你身上倒像搔痒的扒扒。以后有一天,你对彩妹子说:“将来,给你买一台VCD,专放新出的带子。”彩妹子却嘴巴一噘,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对我好。”你说:“那一定!不对你好,我还算个男子汉吗?”彩妹子就叭叭叭连刮了一串响指,笑着问:“那——你说实话,你和她亲过嘴吗?”你知道彩妹子说的“她”就是指菊妹子,便嗫嚅着说:“我……敢指天。”“那,你还提随身听的事吗?提吗?”彩妹子紧叮不放。此时你真后悔不该失言将自己与菊妹子的往事透露了一些给她,便屏住气用大眼睛急促地呼吸了一会儿,然后咬了咬牙回答:“不提。”“那,你哪天也送一样东西给我……只准你我晓得。”彩妹子又说。你说“一定!”彩妹子噗哧一笑:“也不要急,先慢慢想好,想一年两年都要得。”你想,彩妹子在乎这些,只能说明她在乎自己。彩妹子虽然心细,有点怪,倒还不像其他女孩子心大。

这一幕幕,就像是发生在昨天。

但后来你发现,彩妹子的话其实是风婆婆手中的口袋,善于变化,迎风一晃,就会大得吓人。尽管如此,你还是喜欢听彩妹子的响指,看她刮响指的姿势,渐渐地就把“爱华”的事淡忘在脑后……就是眼下,你虽然知道彩妹子不会再朝你刮响指,但你想,要是彩妹子愿意最后朝你刮几个响指,你定会记住一生的。不过,你又想,为什么一定要她刮呢,真是自作多情。你责骂着自己,向来快乐的你心情烦躁起来,真想朝着腊月的田野痛痛快快地猛吼一嗓子了。这一嗓子从听说算账那一天起就一直卡在你的喉咙里。于是,你吼了,但没想到会吼出这么两句来——

问我伴你每一天,

这段情能否此生不变……

这是“德哥”的《只知道此刻爱你》。你那一嗓子刚在唇边试哼了一下,忽然听见哪里传来一绺和声。这声音飘飘忽忽,伴着你心头的旋律,婉转不绝,像是在前面那道丘冈上,又像是在丘冈老樟树那边的河湾里;像是小河在倾诉,又像是田野和田野上的村庄的冬日心曲。你侧耳听了听,似乎是口琴。谁在吹口琴呢?菊妹子已不会再为你吹口琴了,尽管她口琴吹得比你好多了。菊妹子说她有一次看见音乐老师怎么辅导自己的儿子吹口琴,所以曾反复教你吹口琴的姿势:头要竖直,两肩摆平,特别是两手握口琴时的手势要像是对着远方呼喊,要用手腕的活动推动口琴。而你的脑壳随便摇晃的毛病总是改变不了,被菊妹子骂为“拗脑壳”。有一次菊妹子生气地说:“你到底改得了吗?”你说:“改得了,改不了还算是男子汉吗!”

因为你喜欢口琴,彩妹子有一段时间也喜欢过口琴。你送过彩妹子一个口琴,也教过她那个就像“呼喊”的握口琴的姿势。

……那绺和声更像在呼喊,你仿佛看到了那个握口琴的呼喊手势。你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而且正朝你走来,就像一株耐寒的麦苗,把冬日的田野点缀得有了好些生气。

一瓶啤酒下肚,你终于说出你姓邱。当你报出家庭住址,竟然就在与T恤服所在县相邻的一个县。

那时你读自费刚从一所专科职业学校毕业,独自来到龙华镇找事做。你学的是模具设计,像只无头苍蝇逛荡了半个月,一无所获。微薄的盘缠又早已花空,回去的路费都没有了,只得东蹭西磨地混日子。你甚至捡过废品,后来发现连捡废品都是有套路的,只得放弃。

很早就失去了父亲,母亲又多病。一个姐姐早已远嫁,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更有债务。你感觉到,自己确已“落难”。

额门高高,却又瘦又黑。免费喝着T恤服的啤酒,一瓶又一瓶地过着瘾。那一刻,你的感激之情起自肺腑,溢于言表,把T恤服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兄弟。中途上洗手间你跌跌撞撞重新走到座位上時,许是醉意太浓,双膝一软,竟顺势朝着T恤服跪了下去:“兄、兄弟……你你真、真是好兄弟……”那神情就像一个人在溺水时抓到根救命稻草。你被T恤服一把挽起。接下去,你已不知道自己还说了些什么。

也许是在听你念叨着“兄弟”时受到了启示,T恤服立即提议与你结为兄弟。你年纪比T恤服大一岁,T恤服主动喊你作“邱老兄”。

“唉,难兄难弟……”T恤服感叹着。在座的黄头发和“包菜头”也主动跟你认了“兄弟”,几只玻璃杯再一次“咚”地碰成了一簇:“同甘共苦,永不叛变!”你们的的确确用了“叛变”一词。

那时候打工艰难。睡地铺,被查户口的牵进黑屋子是常事。喝完酒,T恤服就冒着查户口的风险把“邱老兄”带回了自己的宿舍。

从此后的几天,你只要在龙华镇转悠,吃睡由T恤服、黄头发、“包菜头”几个轮着包。这一个月,T恤服没有按时给家里寄钱,家里都感到意外。

你心情大好,四处寻聘,终于在离此较远的龙岗镇的一个公司找到了落脚点。

彩妹子噘着嘴,出了商店就乘上空调大巴车,头也不回去了龙岗。你记得彩妹子上车时是坐在窗口,車子开动时,你挥着手喊:“到了那边就来个电话!”彩妹子抬了一下手,你以为彩妹子要打一个响指了,不料那只手只抬了一下就一直在拢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新剪的头发……

以后,彩妹子和你再没有往来,倒是写了几句不冷不热的信给你。你那时一个心思上夜班加工资,又想在老板面前表现表现,也未计较。你只顾加班,加班,因为老爹一次又一次写信叮嘱你务必多攒些钱办婚事。你也暂时把彩妹子撂在脑后了。仅有一次,你发了工资,忽然想起彩妹子好久没见了,便想请彩妹子聚聚,好不容易拨通了彩妹子车间里的电话,像是彩妹子接的又不像是彩妹子,你刚吐出一句“我是强华,你是彩彩吗”,对方说声“炒掉了”就把话筒咔嚓搁下了。你没听清到底是“炒”还是“彩”,心里刹时像一个倒空的瓶子。

彩妹子总是联系不上。

你始终没有忘记那挂项链。你心里想,等到那一天,一定要买一个比那挂项链更好的送给彩妹子,无论如何!因为你向彩妹子当面许诺过要待她好……

但你又在想:我们这样下去到底好还是不好呢?

你终于在龙岗的那家公司脱颖而出。

你凭着自己的吃苦精神和过硬的设计本领渐渐得到了公司上层的信赖。你当上了公司设计组的业务主管,月工资飞快涨到了近万元。

你的身边,渐渐聚拢起求你帮忙的打工仔和既求你帮忙又暗中追求你的打工妹……

你意气风发,复活了走出大学时的理想,开始一点点描绘起自己的未来,其中最重要的计划是必须寻找到和自己般配的友情、爱情。你渐渐过滤了一些朋友。在爱情里,你的想法是,她首先应该是一个漂亮、有梦想而又活泼的女孩。

你拒绝了一个又一个打工妹。因为你觉得她们无法与你匹配。你那不时遮掩在长发下的额头,在打工妹的眼里就像是一片无法攀越的高原。

你有了一点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开始,你常和T恤服、黄头发、“包菜头”几个通电话,称呼当然是“好兄弟”。后来你就没怎么透露关于自己的发展信息。你对过去有了一层反思和疼痛感。渐渐地,“好兄弟”的电话也少了下来。

令你奇怪的是,在几个“好兄弟”中,你最不能忘记的T恤服却与你联系最少……

沉重而悠扬的口琴声,回荡在冬日的旷野上。琴声中,你仿佛望见了她修长的身姿,望见了她那个像在呼喊的握琴手势……

你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更加明亮起来。

等候那个电话可谓至诚。你记得,今年的下半年,你与那兄弟联系更加稀少。你也不太在意,人在江湖,各有其难,反正自己也太忙太烦。再说,万一兄弟忘记自己了又怎么样?你们交往毕竟才一年多时间。你没有去深想。

年底,你与那兄弟倒是联系了一两次,但从电话中听来那兄弟似乎太忙。于是你搭了便车匆匆忙忙跟着返乡大军从龙华镇回到了老家。知道彩妹子的变化后,脑顶那绺支起的头发自然蔫了好些。

这之中,你却突然得到七弯八拐捎来的确切音信,说那好兄弟已经回家,将专程来花屋院子看望你,说是还有重要事情要商量商量呢,不见不散,而且约好必在过年前到达。因为班车时间关系,又约定来的大致时间是下午,来之前,将在下午一点半或两点半或三点半钟三个时段打个电话到花屋小学。叮嘱你得了电话就去路口接他,一定一定……

你那绺有些蔫的“拗毛”终于又雄壮了几分。你想起兄弟说的“好多事情”,觉得肯定是当初在一起时议论过的“将来不论哪个先发达了,一定办个厂子让兄弟们共同发财”的事。这件事也是你的一个重要的人生目标。

你从龙华镇回来后的几日里,大眼睛里那种忽喜忽忧的神情连老爹和娘都感到担忧。因为他们的的确确没有听到你昂着脑壳唱过一嗓子。

一阵盖过重重寒意的吆喝把口琴声完全掩盖过去。

傍晚的天空依旧灰暗。远处哪个角落响起热烈的鞭炮声,增添了过年的气氛。一群鸟雀从旷野上噗噗地高飞而去,把你的视线牵得长长的。

那阵吆喝来自前面机耕道转弯上坡处。只见一辆四轮车陷在泥泞里,旁边葫芦长丘里的萝卜菜被木棒、石头和柴草之类的东西压倒了一小片。尽管有几个人在撅着屁股发着狠推,车身被引擎震得一颤一道黑烟,还是进退不得。你远远看见贴在车尾挡板上的一个已经撕去一半的红色“喜”字,便想起是邻村开车的师傅“解麻子”帮人家办喜事。一到年关,“解麻子”的小四轮车就被办喜事的人家租来租去。这位师傅也是陈瓦匠的一个转折亲。

“快来快来——”“解麻子”许是从反光镜里看见了你,立即得了救星似的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喊你过去帮忙,一边大声骂着自己那个醉倒在驾驶室的儿子。

“饭桶!”你没好气地骂了一声。热血一涌动,你朝前小跑了起来。或是那半个大红喜字炫得你有点发昏,你竟打了个趔趄。

“解麻子”显然还不知道算账的事,仍然按彩妹子亲戚的口气浸了蜜似的称你做“老侄”。

第一句“老侄”出口时,你已到了车边。

观察一下地形后,凭着自己的聪明找准了用力的角度。你检查了一下上衣内袋里的小盒子,然后毫不犹豫地甩掉了灰褐色夹克。你像指挥官似的挥了一下手臂叫道:“来啊,一起上吧!”“解麻子”第二句“老侄”出口时,你已站在车尾中间位置,并且准确而刚劲地摆下了姿势,脑顶那绺老是支起的头发也往前深深地倾倒下去。“解麻子”第三声“老侄”还未出口,你已经带头吆开了号子。你双手顶住车尾挡板,用力往前推着。不知为何,你此时觉得不像在推车,而是在推着那半个大红喜字。这半个大红喜字压得你几乎喘不过气来。推了几次,随着“一二一二”的号子,四轮车剧烈地颤扭起来,蓦然,朝前一跳,冲出了泥坑!

停住车,“解麻子”走下车来,堆着笑过去给你敬烟,你已经蹲到小沟边的石头上洗那几处溅在裤脚上的黄泥点子了。

见“解麻子”喜形于色,你一半是玩笑,一半也是杀杀他平时的“狂妄”:“一支烟就想打发了?红包拿来!”

“呵呵,要得要得,我不会亏待老侄。下次你跟彩妹子结婚,我封个大红包!”“解麻子”滑溜得很。

看帮推车的人都走了,你一边洗,一边笑着问“解麻子”:“今天到哪家得红包了?”不料“解麻子”扬扬手中的大扳手,抱怨说,昨天帮人家接亲,今天倒是帮自家做事。不提也罢,提起来就有火。见你一脸疑惑,他瞥了一眼驾驶室,骂了一声“蠢货”后说:“不满老侄,我看木山冲的人硬是刁钻,反正老侄你也不是外人……”原来,他带儿子去木山冲相亲,人家女方竟变了卦,躲着不肯露面。你问是哪家妹子,“解麻子”说:“还不是那菊妹子,媒人说早上还在家里,定好了的,上午就不见了影子。她撂下一句话说年前要赶到海南去,可能一时不会回来。八成是心里早有人了!”

“解麻子”愤愤地说,还是媒人招待了我们一顿酒饭。你听到“海南”两个字,不禁愣愣地望着河水,耳畔响起了口琴声,仿佛来自“天涯海角”……

这时候,“解麻子”腰间的呼机叫了起来,他瞅了瞅号码,“嘟”的一下重重按关:“早不来迟不来,老子没空又偏来了——硬是吵死!”

你却有了感应似的一怔……

望着这家新开张的霓虹灯闪烁的休闲馆,你想起了“兄弟乡味夜宵店”里的那个夜晚。

只是这一次,你几乎是挺着胸膛走了进去。

你特意挑了这家休闲馆来的。因为听说过,这家休闲馆漂亮的湘妹子川妹子多,服务不错。

你和她的第二次相遇也就是在那里。

你记得,她的工号是“036”。当她出现在你的眼前时,你的记忆立即被激活了,你和她见过一面,尽管很匆忙。虽只见过一面,却在你的记忆里刻下了一笔。

一股强大的磁场吸引着你。你问:“怎么——会是你?”

她也想起来了,霎时低下了头,秀气的脸上浮起一些忧伤:“我没事做。打漂呢,熟人介绍来的……”

那天,她有点害羞地说要为你作泰式按摩。你犹豫着没有同意。但她说就算帮我个忙吧,你见她这么可怜只好接受。你发现她在按摩前先掏出一只小口琴放在那张方桌上。按摩,她显然是新手,穴位拿捏根本不准确。她只得坦率地承認,她不太会按摩,正在努力学。但当她绵软的手指接触到你的皮肤,你不知是沉醉了还是苏醒了……

你说,你不会按摩干脆不做按摩了,就说说话吧。她显然高兴起来。

方桌上的口琴,引起了你的沉思。你想起了T恤服送给你的随身听。

你问,这只口琴你从哪买来的?

她说,是人家送的。

你问,是你的那个“他”吗?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不是,人家开玩笑呢,自己根本没有真正的男朋友……

你有点纳闷和疑惑。

然后,你们聊了起来。聊开之后,你还记得她给你讲了个“虫牙”的笑话:一对年轻人准备订婚了。那天女孩来男方家玩,不巧天下大雨,女孩只好留宿。按风俗,他们暂时不能同房。男孩的父母却恨不得儿子早点“懂事”,没有给儿子另外安排床睡。但男孩坚决不去“侵犯”。父母一次次暗示,男孩便装做去刷牙,反反复复刷……

父母问:怎么刷这么久牙呀?

男孩说:是虫牙……

男孩当晚硬是去院子里一个伙伴家里了。

她说完就笑得颤个不住。这时你突然想起“兄弟乡味夜宵店”的那一幕……

“虫牙”的故事,让你生出一种莫名的揭伤疤般的疼痛。

你推车的时候,老爹早就看见了,远远地放慢了脚步。而且老爹故意和塘边院子里去帮女婿杀猪的老柴聊上了。老爹心里有事,老柴东扯西拉。后来老柴见老爹没有什么兴致,一边说着“你桥保几时结婚别忘了喊我喝酒”,一边打着哈哈走了。

这时,老爹看见你忽然火急火燎地掉转头来了,灰褐色的夹克因走得急,前胸半敞着,被风吹得一鼓一鼓,忙从大山似的帽子下问是怎么了?你扔下半句:“忘了样东西……”就旋风一样刮了过去。

老爹满腹狐疑地立了半晌,才掖了掖衣袋里的本本,又慢腾腾地朝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回着头,并有点警觉地揣测你到底忘了什么。

“强华会忘了什么呢?”老爹又掖掖塑壳笔记本,想,该不是一本什么账吧?算账就是要明明白白。既然女方没有了情义,这年头,只要不输理,谁又肯吃亏。岂止不能吃亏,还要有点豪气才是!你陈瓦匠当初一口一个“高攀高攀”,现在凭什么看不起我们?老爹相信自己的儿子在关键时候还是聪明的。到时,还要女方赔偿一年来的“精神损失”!老爹在心里愤愤自语。“精神损失”一词,是老爹从电视里的法制节目上学来的,或叫“青春损失”。

老爹忽然又想起,强华自从回家后老是往花屋小学跑,说是去等电话,会不会又是去等电话?到底是什么电话勾了魂似的?这家伙也越来越难捉摸了。

老爹在路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

自从你念完高三就向往深圳再不肯上学,自从你过了二十岁生日,老爹就常常用一种又深又怪的眼光关注起你的一举一动来,就好像自己种了一坡苞谷,当苞谷开花蹿缨的时候,便每天要咬着烟管,望上一遍又一遍。老爹开始有事无事地走进你的房间,见到墙上只有男歌星照片,便一脸索然;当终于看到女歌星照片出现的时候,老爹的眼里就烁动着喜悦与希望。这希望与他看见自己喂养的畜牲初次发情没有什么区别。你是有许多花花绿绿的本子的,堆在枕头边,老爹有一次好奇地翻了一本,原来贴满了歌曲和歌星的图片……老爹多想看到一张现实中的姑娘的相片,但是你失望了。

你和菊妹子的事,老爹是从那只随身听上察觉的。

有一天,老爹又走进你的房间。望了望墙壁,发现墙上仍然是那些陈旧的男歌星、女歌星图像,一个个穿得古里古怪,扭腰摆胯,似愁似笑的,像是老爹在某个地方看过的皮影戏。但老爹很快被你床头的一台露出半截的崭新锃亮的随身听吸引住了。这只随身听搁在一只精致小巧的塑料小盒里,下面垫着一层暗红的绒布。当老爹小心翼翼地拿起随身听的时候,他的眼睛忽然又一亮:纸条!

老爹看见了纸条,比看见一张姑娘的照片还兴奋。

老爹在打开这张折叠得十分精巧的蝴蝶状的纸条之前,作了番想象。他的思绪随着蝴蝶形的纸条飞翔起来,渐渐看见一片草地和一片鲜花,在草地和鲜花之上,是他心爱的儿子挽着位俊气的披着婚纱的姑娘向他投来幸福的微笑。这些画面十分浪漫,是老爹反复受电视广告刺激的结果。过了一会儿,老爹的思绪又变了,鲜花和草地淡去,变成了闹哄哄的农家婚宴场面。在一片乱嚷声中,自己被簇拥着接受你和俊气姑娘的“二拜高堂”……

老爹简直不忍心去打开蝴蝶纸条了。仿佛一打开纸条,那些想象中的所有美景都会像蝴蝶一样飞走。于是,你把纸条又轻轻放回原处。

但那蝴蝶纸条一直飞翔在老爹的内心深处。他开始更加注意起你的新变化。于是你每天都在他的眼前展开一幅一幅新鲜的风景。

老爹先是看见你一头厚实的有着“拗毛”的头发不再剪成平头,而是留成“三七”,并且放光发亮,老爹疑心是抹了猪油。后来老爹又发现你格外讲究起穿鞋来,你把那双才穿了一年的单皮鞋丢到了床下,蹬上一双又大又白的波鞋,像是两艘轮船,很是风光。有一天,当老爹偶然看见你独自在房间里用电动刀片往下巴刮胡子的时候,老爹的心头陡然添了几分焦虑,一下子覺得自己老了十岁……

这之中,明秀嫂向老爹和你提起,要把陈瓦匠的女儿彩妹子说给你,老爹发现你好几天心神不定。

彩妹子你是熟悉的。她是你高中时一个同学的妹妹,只读了初中毕业。你去这位同学家玩过几次。在你的印象里,彩妹子长得和菊妹子相比各有特色,彩妹子的嘴巴更加乖巧。每次去同学家,彩妹子总喜欢无话找话地与你搭茬,还代哥哥敬过你的酒。你特别喜欢彩妹子刮响指的动作,觉得很可爱。但你也感觉到,彩妹子比菊妹子明显多了一些娇气、霸气。

有一天趁你不在房间时,老爹再次走进了你的“闺房”。这一次他终于看见床头书页里夹着的那张纸条已经打开了。这一发现使老爹再次兴奋不已,但情绪马上一落千丈,原来那是木山冲菊妹子留下的纸条,纸条上的话那么大胆,竟说她特意选了这台“爱华”牌祝贺强华的生日,要强华一定不要“花心”,要把她的心当成某一支歌,天天藏在心里,闲了就挂在嘴边哼一哼,她都会感觉到的。菊妹子说,近段家里多有变故,父亲的病突然又严重了,可能会瘫痪,母亲也病了,两个妹妹又要读书。菊妹子说她准备出去打工,天涯海角也不怕。纸条上要强华千万莫忘了她,并说如果强华忘记了她,她也许会……去死的!最后一句更像把“刀子”插在老爹心口上:叮嘱强华要敢于冲破阻力,尽快把去她家当上门女婿的事情定下来……

“中计了!”老爹一番心惊肉跳之后,深感事情重大,急忙和娘乃至全家商量如何引导“已经开叫”的你……

娘花白的头发在你眼前愤怒地晃动。你那绺“拗毛”终于在风暴中无可奈何地倒伏下来。

这之中,明秀嫂一遍又一遍催着你和彩妹子相亲……

明秀嫂对你说,对方认得你,蛮喜欢你呢。

你终于把那“爱华”抚摸几遍后,仍然用暗红的绒布一层一层裹上,也折了一张纸条。

你的纸条不是蝴蝶,而是一个有点凌乱的“结”。

那天,你终于第一次约上“036”号去了一家海鲜店。

菜谱来了。你要她拣最好的点。你们吃的是大闸蟹。你发现她吃得特别兴奋,一兴奋,那秀气的鹅蛋脸更加迷人。想起初见面时的那场尴尬,你暗自想笑。你想这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她说了很多话,尤其是关于小时候在小溪里抓红螃蟹的故事,唤起了你童年的记忆。还有,她又一次讲起了“虫牙”的故事。见你对“虫牙”的故事不怎么感兴趣,便另说了一个故事,但不知为什么,主人公仍然是两个订婚的青年人。

她说,我是听人家说的啊——两个订了婚的年轻人,有一天,女孩想试探一下男孩对她的感情深度。女孩说,我属龙,我爸说属兔的不能和属龙的配婚,说什么龙兔相配泪淋淋,不信你去问算命先生。男孩认了真,半晌不做声。过了几天,男孩突然找到她说,说他问过算命先生了,原来他出生在年头年尾,属相也是弄错了的,他也属龙,这叫做“双龙抢宝”,大吉大利……

她说完就咯咯笑了起来。

你没有笑,有些心事重重。

吃完海鲜,在公园的幽暗的灯光里,你再也抵挡不住夜色的诱惑,迎着她的嘴,第一次颤抖着、颤抖着和她相吻了……

坐在草地上,你忽然问她:“你喜欢吹口琴?”

她的眼光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

你说你想听一曲口琴。她犹豫了很久,才从身上掏出那只小巧的口琴,低低地吹了起来。

你发现,她吹口琴的手势,就像是在呼喊什么。

从此后,你和“036”常常出现在高档海鲜店里。你帮“036”号介绍到了与自己相邻的一家公司。

那是去年腊月里一个有些沉重的阴天,当菊妹子前来和你相会的时候,你头一次觉得这世界上原来还有如此难做的事。

见你老是不说话,菊妹子感到有些奇怪。你和菊妹子沿着小河走了一会,折回来,又再走回去。最终还是你开了腔:“你说的事,我一条也做不到……”

菊妹子一愣:“那……你今天是来向我告别的么?”

你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你仰起头,望望天空,忽然蹦出一句:“好——冷——啊!”

菊妹子明白了。

你蓦然转过身来,两眼潮湿:“我……不算个男子汉!”说完,就掏出那台“爱华”递给菊妹子……

“还我?”菊妹子接过随身听:“难道我们还要算账才算数吗?”

不等你回过神来,“爱华”就被菊妹子扔进了小河里。

你从来没有听见过如此令你颤栗的声音:“咚!”声音响过,你只觉得心里像一个被倒空的瓶子,脑顶上的“拗毛”也倒伏下来。

回首看菊妹子,已蹲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

十一

你没有等到兄弟的电话,却又顺路找到合适的人捎话到石背冲,完成了彩妹子交给的“任务”。

陈瓦匠家在一个小山凹里。此时堂屋里已亮起了一盏四十瓦的电灯,电灯因电灯泡上有油烟,实际只相当于一个二十五瓦灯泡的亮度。围绕一张土漆有些斑驳的八仙桌,东边的春凳上已坐了两个你不认识的男人,大概是娘说过的“高手”了:一个长着连巴胡子,一个满口暴牙。你一进门就对这两个男人没生出好印象,总觉得他们一个像港战片里的黑帮,一个像晚间新闻中的人贩子。这时候,你又想起那个“打抢”的词来。

“为什么要那样呢?”你毕竟是你,你问自己,好像又不是在问自己。

只有老爹若无其事。你无意中发现老爹从容坐下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里的绿色塑料壳笔记本。

老爹和瓦匠相对,你和连巴胡子、暴牙相对,瓦匠婆娘和明秀嫂站在灶屋门口,彩妹子大概不好意思,又不得不参加旁听,就坐在灶屋里把火烧得哔哔剥剥地响。

开场白是瓦匠说的。瓦匠是张马脸,两个眼睛大小也不协调。瓦匠说话前先递了一圈的烟。

你不吸烟,那根春梅烟递给你时,你脸红红的推辞不接,瓦匠硬是不收回去,就将烟搁在你面前的桌沿上。由于烟没有搁稳,咕碌碌地竟从桌子滚到了地上。见你并不弯腰去捡,瓦匠才显出几分尴尬。但他终于顾不上这个,还是发话了。

瓦匠也没有见过什么正经大场合,说话有些颤抖,节骨眼上甚至口吃。他的话你听来极不舒服,像是有只什么虫子在嗡嗡地闹。陈瓦匠一会儿说算账,一会又说特意请来陶老书记(你后来才知道连巴胡子是枫树坳村早退下来了的支书,暴牙是彩妹子长年在外头包工的那个你未曾见面却早已名声贯耳的堂舅),一会儿又说彩妹子没有福气攀高门,请老爹多多原谅。瓦匠的每一句话都像苍蝇的嘴在你的脸上舐一下。你抬头望了一眼瓦匠那张马脸上的短须,就好像看见从几颗土坷垃中拱出一小片狗尾巴草,真不敢相信漂亮的彩妹子会是他的女儿。是啊,就是陈瓦匠那张灰土色马脸亲口对你许诺“年底就可成家”的。而你每送给瓦匠一件礼物,瓦匠都是笑眯眯地像个不知肚子有多大的布袋和尚。

听完瓦匠的开场白,连巴胡子和暴牙交换一下眼色,插了几句土洋结合诸如“要相互摆平,不要搞错”之类的客套话,就冲老爹点点下颏,意思是可以开始了。老爹却不慌不忙地朝瓦匠点点下颏。瓦匠犹豫着,反过头去望他婆娘和明秀嫂。明秀嫂此时说了几句“亲不成和气在”,也说不出什么好话。这个时候,你只觉得浑身有毛毛虫子在爬,在搔,心内空空的,而且燥热得厉害。你把灰褐色夹克拉链拉了一大半,露出里面的黑白条纹相间的羊毛衫来。你像一头关在笼子里任人嬉戏的山兽,很想大吼一声“我靠”,然后冲出屋子。但你冷静了下来。当老爹终于掏出那本笔记本说了声“还是我说吧”的时候,你知道没你多少事了,便从裤袋里掏出一团卫生纸,有意让在座的人瞧见,然后站起来朝门外走。

你的出走没有受到阻拦。因为参与算账的除了你都很快进入了角色。

你特意从灶屋里往屋外走。你在灶屋里看见彩妹子正坐在矮木凳子上一边往灶膛里续柴,一边心事重重地用火钳在灶灰上反复画什么。红红的柴火映着她高领的浅白色羽绒服,映着她酡红的秀气的脸蛋,显得十分动人。见你出来,彩妹子抬起了头,怔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你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了。

你刚要说你电话中交代的事我辦好了,马上又把话咽了回去。你觉得此时说什么都已失去意义。你摸了摸上衣内袋,很想此时就把那小盒子递过去——那可是自己想了近一年的“礼物”,只见彩妹子很快别过脸去,心里不禁空了一下,手立即僵住了。但彩妹子很快又别过脸来,双方目光再次相遇……

你刚要说点什么,却立即止住。

目光第二次相遇的时候,你看见了彩妹子脖子上的项链和手腕上一个金灿灿的镯子,那只戴着镯子的手是可以刮出好多响指的玉手啊,现在套上了一个金黄的镯子,镯光刺得你上衣内袋下的胸口揪了一下——那小盒子有你对彩妹子的一个诺言。

蓦然觉得,诺言已被镯光刺得黯然失色。

你到底跨出了灶屋。你一出灶屋,就听见老爹为了那本笔记本上的一个数字和瓦匠在争。

十四

我的满弟——你,像是刚刚从输个精光的赌场冲出来,出了屋门狠狠地吁了口气,仿佛要把腹内的废气统统吐掉。你把夹克哗地全部拉开,一阵风立即把你的夹克吹鼓起来。

对你来说,身后的瓦屋此刻不再像往日那样有几分温馨,而是成了一只敌视你的怪物。

但是,彩妹子家的那只卷着尾巴的白狗竟然温顺地跟在你的背后了。

你吐完废气后,就感到脑壳清醒好多好多,但心里更加空空的,空得难受。

田野上一片腊月的景象。远远眺去,在苍茫的寒冷的暮色中,一座座红丘陵寂静下来。过冬的板田里,一块连着一块铺向天边,像是哪位乡土画家随意泼成的一片一片淡墨。这一片淡墨,你知道,在春天里会响起一片耕耘时的吆喝,在夏天里会出现一片醉人的碧绿,在秋天里又会翻腾起丰收的金浪。白杨树和柳树挺立着,树干很高,仿佛在默默地等待春天的来临……

或许它们坚信,春天绝不会放弃这片简单而丰富的土地。

这时候,你似乎又听见口琴声,那么急切,那么温馨,像是谁在呼喊。你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屋内,老爹正和瓦匠在大声争嚷什么,并听见说要你去证实。

你实在无法忍耐这要命的无聊。你一听到老爹有些粗蛮的声音,头皮像要发炸。如果不是为了按照乡俗务必到场给彩妹子一个交代,也给彩妹子一片从此自由、清白的天空,当然,也还为了你的一个诺言,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来枫树坳的,

你已打定主意不再去那张八仙桌边。

你这样想着,闷闷地独自绕过老槐树,想独自去菜园那边散心。刚转过一道弯,迎面碰见一个人,抬头一看,不禁瓷住了——来者不是别人,竟是久等他的电话的朋友——邱老兄!

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邱老兄变得你几乎不敢相认:长长的头发弄得金黄,像个女子,攥着一台手机,身上的港仔花服虽在有些黑的暮色中,依旧显得格外炫眼……

“邱老兄,是你——?”

“强华老弟……”

两人瓷了几秒钟后,几乎同时喊出声音来。但喊完后,两人隔着两步远的距离,脚都像长了根,似乎成了两个站立的问号。

互相不及应答,瞬间都明白了什么。

夜色仿佛凝固了。

“我等你的电话等了好多天了……”想说自己为了等电话,刚才又为彩妹子跑了一圈,你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老弟,是我没打电话了……我……其实一直好苦恼。这次本想回避,彩妹子硬说要来……”

“哦……”你不知哪里被撞击了一下,“不就是这么点小事吗!只是,怎么能不打电话呢?我腿都跑断了!”

“我……不晓得……”

你的眼紧瞅着邱老兄,目光像老爹望那本笔记本,有点冲天的鼻尖像在探视,“拗毛”竖立起来,“现在总算是晓得了吧……我也根本不想来……”

你说着,慢慢地从内衣袋里掏出那个小盒子,郑重地交给邱老兄:“我和彩妹子的情分早已尽了。这是我和她之间最后的一个交往,我承诺过的,就要守信。尽管已经完全不合适,也无法再当面表明,就请你尽点兄弟情分,代我交给她——你不介意吧?”

邱老兄接过扣得严严的小盒子,瞅了半晌,问了三个字:“是金器?”

“不是……请她亲自打开!你,可以做到吗?”你说。又说:“不是说有重要事跟我商量吗?大概就是你们俩这桩事吧?”你无声地笑了一下,忽然郑重起来,“彩彩人蛮好的……那随身听还好用吗?”

“早已……不用了……”

你的心里霎时空得作疼。半晌,才自言自语:“这样也好……”

“慢,强华老弟,我确有桩重要事……”

“那次——应该说是从那个夜晚开始吧,多亏了兄弟帮我渡过了难关。我也是有恩必报的人,我一直想给你们三个每人一笔钱——只是,夜宵店里那夜的事你们能帮我永远保密吗?”

彩妹子什么时候站到了你们中间。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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