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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伯农诗词的意象艺术

2020-09-02丁国成

东坡赤壁诗词 2020年4期
关键词:泥土意象诗词

郑伯农同志是我国马克思主义的文学理论大家,人皆共识。他还是位颇富成就的诗人词家,却少有人知。作为文学理论家,他担任过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负责人、中国作协文学理论批评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主任为陈涌、张炯),以及重要报刊《文艺理论与批评》常务副主编、《文艺报》总编辑、《中华诗词》主编,出版过多部文艺理论著作,如《艺海听潮》《青史凭谁定是非》等;而且,他还几次参加或执笔起草文艺方面的中央文件,为中央制定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和方针政策,贡献智谋。作为诗词家,他除了尽责于中华诗词学会常务副会长、代会长、名誉会长各项工作之外,始终痴迷于诗词理论研究与创作实践,并且硕果累累,出版了诗词集《赠友人》《诗词与诗论》《京华吟草》,2017年又出版了这套选收诗文的《郑伯农文选》(连同“续”编计有4卷)。更让人尊崇和敬佩的是,伯农在中华诗词学会的会长岗位上,做了多项大有益于诗词、并将名标青史的宏伟事业,其中之一就是策划、促成、主编、出版了《中华诗词文库》82部诗词著作,包括《中国现代诗选》(胡迎建、蔡厚示选编)、《中国现代词选》(刘梦芙选编)、《现代诗词曲论选》(上下卷,王亚平选编)以及当代诗词名家和多省市诗词学(协)会会员作品选,为近百年中华诗词材料的搜集、梳理、积累,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只是由于经费短缺,这项《中华诗词文库》的浩繁工程,不得不暂告中断;希望能有后继者续竟伟业、再造辉煌。

伯农诗论,大多写于20世纪末期以后,此前写得不多,但水平很高,出手不凡。1983年写的《在“崛起”的声浪面前——对一种文艺思潮的剖析》(1983.12《诗刊》)是对“三个崛起论”的最为有力的科学批评,至今看来,仍然闪耀着真理的光芒。文章一经发表,即获当年《诗刊》优秀评论奖。遗憾的是,作为编委会编委、《诗刊》原常务副主编且又始终负责评论,我虽两次力荐,《〈诗刊〉创刊60周年文论选》(上、下)却仍然拒选伯农此文!这就等于一笔抹煞了《诗刊》当年曾经力驳“三个崛起论”的中国诗史,因为所收程代熙文《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与孙绍振同志商榷》(1981.4)尽管批驳了孙绍振(孙称“遇到了强劲的对手”),但未涉及谢冕《在新的崛起面前》和徐敬亚《崛起的诗群》,此外再无文章触及——只选了李元洛无关痛痒的《诗歌语言美札记》(1987.1),有意不选曾同“三个崛起论”对垒的主要代表论者李元洛的有理有据有力,当时举足轻重,至今理直气壮的《中国诗歌传统纵横论》3篇系列文章(《反思与重认》《僵化与西化》《革新与创造》<1990.6-8>)等。

伯农论诗,特别重视诗学规律。他说:“我们往往忽视规律,离开规律讲规则。”“诗要讲规则,无规矩则不成方圆,但又不能被规则框死,必要的时候可以有所突破。”他突出强调:“规则必须符合客观规律。”“要在把握艺术规律的基础上讲究规则。”(《诗词规则与诗词规律》)这话完全正确。诗词的艺术规律,究竟有哪些?伯农在为《第一届华夏诗词奖作品集》所写《前言》中,明确提出四条要求:“一、真情实感”“二、时代精神”“三、诗词韵味”“四、诗歌意象”(《评论· 评选·评奖》)。我认为,这四条既是优秀诗词的科学标准,又是诗词艺术的基本规律。我们常见一些诗人词家,斤斤于诗词规则,却不大注意诗词规律,因而作品成了徒有其表的“格律溜”(杨金亭语),而非意味盎然的格律诗。

伯农论诗,反复谈到“时代精神”。他说:“作为时代心声的诗歌,应当有鲜明的时代精神,把诗人的喜怒哀乐和人民群众所迫切关心的问题结合起来,把个性和人民性结合起来。”(《评论·评选·评奖》)伯农的诗词创作,是他理论主张的具体实践。他一直关注现实,努力反映时代,抒写国内国际重大社会问题,既有颂歌,又有战歌。而对国内乱象、国际霸权,诗人顽强抗争、痛下针砭,战歌多于颂歌,也可谓“集中什九从军乐”(梁启超《读陆放翁集四首》)。例如《水调歌头·寄贾漫》:“不见贾生久,几度接飞鸿。迢迢千里情系,问我欲何从。自是才疏性驽,不省追潮逐浪,惟识水流东。秃笔对明月,白眼看鸡虫。  先驱血,苍生泪,故园风。悠悠往事,点点滴滴记心中。忍睹金迷纸醉,难耐蚍蜉撼树,毁业太汹汹。漫道征途渺,赫日在長空。”“白眼”,典出诗人阮籍见鄙俗之士,斜目而视,施以白眼,表示轻蔑。“鸡虫”,化用诗圣杜甫诗句:“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缚鸡行》)“白眼看鸡虫”,表达了诗人对于遗忘与背叛“先驱血,苍生泪,故园风”、一味“金迷纸醉”乃至“蚍蜉撼树”“汹汹毁业”的极度蔑视,抒发了诗人忧国忧民的强烈感情。再如,诗人为矿难频发,在2007年11月~12月连写两诗。《哀矿难》写道:“横祸缘何继踵生,几多工仔葬煤坑。矿山衮衮化私产,公仆纷纷变股东。惯以血躯铺富路,敢挥黑手掩真容。苍天如若不开眼,尚有人潮待毙中。”诗人饱含热泪,在为丧生“工仔”致哀;又满腔激愤,怒斥官场腐败。这既是一首悼诗,更是一曲战歌,亦如锋利匕首,刺向贪官污吏。即使旅游写景,伯农也极少闲情逸志,而总是让他念念不忘世上疮痍、家园情怀。如《岳阳楼》其二:“先富已登欢乐谷,谁将斯语记心房。痴情唯有东流水,日夜奔腾唤范郎。”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有句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知感染激励了多少历代读者,为着平民百姓国家盛衰而先忧后乐。可是,先富起来的不少“大腕”以及衮衮诸公,却将“斯语”弃置九霄云外,根本不管、甚至盘剥“后富”。诗中所写,实际不是“东流水”,而是老诗人郑伯农在高声呼唤爱民如子的范仲淹重现当代!诗中忧国忧民之思与爱国爱民之情,真挚浓烈,感人至深。

国际题材反映时代精神,似乎比较容易,因为世界大事,从前不会出现,将来未必发生,最具当代特点,加上诗人的现代意识观照,作品便有时代意蕴。在诗人词家里,伯农的国际题材作品,数量甚多,质量较高,殊为难得。他的这类诗词,饱含义愤,笔带锋芒,揭露美帝“颠覆制裁伸黑手,穷兵黩武逞凶酷”(《满江红》)的惨无人道,怒斥日寇“谁言烽火成遗迹,靖国阴风正越洋”(《过戚继光鏖兵处》)的侵略野心,鞭笞西方国家“陈兵异国抓元首,平等自由添妙篇”(《闻卡拉季奇被抓获》)“诺奖、诺奖,颁给烧杀掠抢”(《如梦令·送君赴挪威领诺贝尔和平奖》)的伪善无耻。再如《踏莎行·望西亚》:“雾笼中东,烟弥寰宇。杀声阵阵摧军旅。人权唱罢说强权,吞邦掠国灭公理。  怨洒五洲,愤埋心底。黎民饱受血腥洗。谁言霸主永称王,来年共看狂飙起。”革命导师列宁说过:“现代战争产生于帝国主义。”(《齐美尔瓦尔左派的决议草案》)在美国帝国主义操纵下,纠集一些西方国家所制造的世界局部战争,从未间断,“杀声阵阵”,怨愤深深。五大洲的黎民百姓饱受战争之祸,必将掀起反抗“狂飙”,维护“公理”,打倒“强权”。诗人坚信,人类终将走向世界和平;只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必须坚持不懈,斗争到底。

都说人如其诗,的确诗如其人。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罗辉称其诗:“思绪翻飞系南北,吟声荡漾贯西东。”(《拜读〈古韵新风·郑伯农作品集〉》)确实如此,诗人的诗思诗情纵系于祖国南北,吟声吟韵横贯于世界西东。中华诗词学会会长郑欣淼也有《读郑伯农同志〈赠友人〉诗集有感》诗说:“持正难停太史笔,倾情常见广陵潮。”称其诗词秉笔直书,一如司马迁的“史笔”;赞其诗艺超凡脱俗,有似嵇中散(康)的琴曲(《广陵散》)。“两栖诗人”贾漫则说:“谁见阴阳肝胆照,方知正气精诚铸。”(《满江红·忆北戴河旧游赠伯农》)是的,燮里阴阳,需要肝胆相照;诗中正气,纯为精诚所铸。正如伯农自己所说:“作为一个沐浴过时代风雨的人,我不能不感到,个人的命运和民族、国家的命运是很难分开的。所以,不论处境如何,都比较关心周围的大事。”又说:“我对风花雪月比较缺乏感应力,比较关注的还是人情、民情、国情、社情。”(《诗词问题访谈录——答〈中华文化〉记者问》)古人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清·沈德潜《说诗晬语》)信然。

伯农论诗,多次谈到“诗歌意象”。关注现实,反映时代,不能直说,而要创造意象。他说:“不论抒情、言志、叙事、写景,都要营造出美好的意象。”(《评论·评选·评奖》)又说,要“把诗人的独特个性和人民的心声、时代的要求结合起来,把生动的诗歌意象同深刻的人生感悟、丰厚的历史内涵结合起来,达到思想性和艺术性的高度统一,使诗歌成为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的艺术体现。”(《诗词创作也有三境界》)伯农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是理论家,长于运用逻辑思维;他还是诗词家,善于运用形象思维,深知诗词创作,“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毛泽东),而要让形象说话,须用意象抒怀。他有理论家无所畏惧的胆识,又有诗词家天马行空的想象,敢于直面现实,精于铸造意象。伯农的意象艺术,大体可分三类:借用、翻新、独创。

其一,借用意象。古今中外的诗人词家,不知创造出多少意象。这些意象,许多还活在世人的头脑中和作家的诗文里。诗人伯农借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所思所感。例如《答友人》:“文坛处处说风流,一纸新闻传九州。谁解痴心蓬垢女,至今不肯上青楼。”作者加注:“报载,郑伯农、杨子敏等当了公司老板。朋友闻讯,都觉新奇,纷纷打电话询问。其实,‘小姑居处本无郎。乃作此诗,以谢亲朋。”20世纪80~90年代,文人“下海经商”,几成时髦。但多数知识分子不肯从俗,报纸谣传,自然引起朋友关心。伯农此诗,就是答谢亲朋询问。前两句写实,说明事出有因;后两句虚拟,表示查无实据——诗人决不直说,只是借用古人常用的诗歌意象,表明自己态度;那就是甘做贞烈女子,不愿有损名节(成为妓女),哪怕蓬头垢面,也是痴心不改。“美人”“香草”等本是战国时期楚国屈原首创的诗歌意象,所谓“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以“美人”比君子,后人多所袭用。例如唐代秦韬玉《贫女》一题《闺意》(“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借贫女以写自己怀才不遇,难同流俗之感。唐代朱庆馀《近试上张籍水部》(又题《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自比新妇,以求水部郎中张籍的赏识而得到提拔。张籍在《酬朱庆馀》诗中予以回答(“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也以“美人”“越女”比作朱庆馀,称他貌美歌好,定会受到赞赏。张籍还有一首《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李师道是当时平卢淄青节度使,又是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度事,官高权重,欲聘张籍为幕僚,助其藩镇割据。张籍主张统一,反对割据,便以“节妇”自比,拒其拉拢。宋代鲍当《贫妇吟》(“贫女临水妆,徘徊波不定。岂敢怨春风,自无台上镜”),则以“贫女”自比,抒写落魄失意的幽怨之情。宋代曹衍也有《贫女》(“自恨无媒出嫁迟,老来方始遇佳期。满头白发为新妇,笑杀豪华年少儿”)一诗,借贫女年迈出嫁,表达自己老来得官的无限欣喜。伯农《答友人》的痴女意象,并未摆脱屈原以后历代诗人所用“美人”意象的基础内涵,因而属于借用;但所表达的却是自己的独特感受。

其二,翻新意象。所用意象虽系原创,而非自创,却已加进了诗人自己的崭新寄托。意象相同,含义有别。例如《泥土》:“肌瘦面黄何足珍,蛰居寰宇一微尘。谁知楼阁冲霄处,力托千均是此身。”此诗写于1996年5月,与20世纪40年代鲁藜写的新诗《泥土》同一题目、同一意象;两者内涵却迥然而异。

鲁藜的《泥土》诗是:

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就时时怕被埋没的痛苦

把自己当作泥土吧/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

(见诗集《白色花》)

鲁藜将珍珠和泥土进行对比:争作珍珠,不如甘当泥土;珍珠固然可贵,但有“埋没的痛苦”,因为明珠暗投屡见不鲜;泥土虽然平凡,却可铺路利人。鲁藜的泥土意象,是甘于平凡、乐于铺路的普通常人的象征。

伯农的《泥土》,前两句虚实结合,描绘泥土,由于写其“肌瘦面黄”“蛰居寰宇”,便将泥土拟人化。后两句宕开一笔,升华诗意:“楼阁”何以“冲霄”而起?因有泥土坚固之基。可见“微尘”不“微”:凡夫俗子只要团结起来,就有无穷伟力,正如微尘聚而成泥土,足以托起千钧楼阁。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古训。泥土,看似平常,实则非凡。伯农的泥土意象,成了“人为国本”、民是国基的国家志士的象征。显然,伯农为泥土的意象融进了新内容、注入了新寓意,因而泥土意象便焕然一新。

其三,独创意象。诗重翻新,意贵独创,意象尤其需要新颖鲜活。古人有所谓:“如无新变,不能代雄。”(梁·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不创前未有,焉传后无穷。”(清·赵翼《读杜诗》)伯农深知独创之重要。他的《登山海关老龙头》堪称独创意象的典范:“雄关险隘接危楼,莽莽长城镇海流。万里烟波奔眼底,几尊礁石立潮头。浪高方显水天阔,心静何惊风雨稠。漫说汪洋空涨落,怒涛卷处有渔舟。”首联紧扣“登”字,直书足之所履:关雄、隘险、楼危、“城长”、海流——均出之于脚下。颔联接写目之所视:远处烟波浩渺,奔腾万里;近处礁石几尊,勇立潮头,由远而近——皆见之于眼中。颈联续写心之所感:海浪再高,怎奈水天辽阔;风雨虽稠,无妨诗心平静。尾联则写脑之所思:不管汪洋如何涨落,无论怒涛怎样汹涌,渔民照旧出海捕捞,必有所获。全诗表达了诗人登楼观海的无限感慨与深刻思索。作品境界阔大,气象豪迈,意境幽美,寓意深邃,蕴涵丰富,启人遐思。伯农的诗词集中,佳作甚多,精品不少;如果优中选优,我认为《登山海关老龙头》可能是伯农全部诗词作品中最好的一首。此诗意象丰富鲜活、组合巧妙自然、饱含人生哲理、启迪读者思考,纯属诗人的独特创造。我不知道伯农创作此诗之时怎样设想,有何寄托?但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从接受美学角度考虑,读者完全可以根据各自的生活经历与生命体验,做出自己的符合作品实际的不同解读。因为诗中创造出生动鲜明的意象群落,具备复杂多彩的能指意味:可以理解为个体生命的艺术写照,也可以说是家国情怀的形象寄托,还可以作为人类生存的曲折反映,更可以当作世界“共运”的形象描绘……因为作品形象大于作者思想,诗词意象超越诗人主观,所以读者能够做出多种诠释。古人说过:“诗含两层意,不求其佳而自佳。”正是此诗之谓也。

(丁国成,原任中國作家协会五、六届全委委员,《诗刊》常务副主编,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常务副主编,《诗国》主编。现为中国作协九届名誉委员、中华诗词学会顾问,编审,享有国务院颁发“政府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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