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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修身传统中的四种反省类型

2020-09-02陈立胜

社会科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三省反省儒家

摘 要:反省是儒家为己之学中的一项重要精神活动。人之一生经历、人之一天的行为、人之心灵生活、人之当下的一念均成为反省的对象。反省意识固是一种“向后看”的意识,是意识活动反身涉己的行为,但其旨趣却在改变自身因而是面向未来的一种意识,故它在根本上是由一种“向前看”心态定调下的“向后看”意识。基于对未来生命进程的展望、规划而展开的对人生的反省式的回溯意识,与当下生命状况的调整、改变层层缠绕于一起,这是儒家反省意识的基本结构。

关键词:反省;三省;儒家

中图分类号:B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20)08-0121-09

作者简介:陈立胜,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 (广东 广州 510275)

一般动物的生命都是顺着单纯的血气,一循丛林法则而不自知,气机鼓荡,竞奔在天地间。唯人“天植灵根”,逆着这生命的洪流,蓦然回首。正是在对生命世界投下这惊鸿一瞥之中,而起“大感触”,而生“大觉情”。反省、反思、省思是一种意识行为,而且是第二序的意识行为,是对意识的意识。通常认为这种“对意识的意识”能力是人类所独有的“生命现象”。而中西古典哲学的通义皆立足于对生命自身的反省这一精神实事上面。在西方乃有“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一过”之说,在中国,无论夫子“为己之学”与“为人之学”之别(“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抑或老子“昏闷” 与“昭察”之判(“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都显明圣哲通过与流俗的人生拉开距离,而追求一种更真实的生命这一精神实事。

儒家的反省从不是中性的、纯粹理论性的对意识生活的省察,而是通过反省而获得自我更生的体验,反省在其本质上是一种追求美好生活的修身技术。实际上佛教的止观、基督宗教的省察神工与古希腊罗马的灵性修炼中的反思技术无不以变化气质、陶冶性情为目的。通观儒家修身传统,依照反省的对象、内容可将儒家修身过程中的反省活动划分为以下四种类型:(1)对一生生命历程的反省。(2)对一天行为的反省。(3)对发生过的心灵生活的反省。(4)对当下一念的反省。当然,类型的本义在古希腊不过是手艺工人铸造塑像所用的范型、模范(Typos),严格意义上的类型学划分必须依照事物的性质分门别类,这些类型既应该囊括所有的可能相关的形态,不能有所遗漏,同时这些类型之间又应有严格的区别,不能有重叠交叉的区域。显然上述四种所谓的反省类型并不能满足这些严格的要求,一生的历程自然也由每一天的行为构成的,而心灵生活也是当下一念构成的,故这里四种反省类型的划分只是一方便的说法,其意思不外是对儒家修身传统中反省现象稍加编排、胪列,以期有助于理解儒家反省现象的多样性与丰富性。

一、 一生生命历程的反省

生命在根本上是一种时间性的存在现象,这种时间性是由连续、差异、转折、中断所刻写,因而具有丰富的信息,它最显明的标志就是“年龄”。即便是植物生命如大树其“年轮”的宽窄、深浅、偏正都指示着它生存的环境(地理位置、气候等)因子的变化,它所“经历”的一切都刻写在这一层层不规则的圆圈上面。不过树木本身对其年轮并无感受与认识,年轮所指示的意义是树木年代学揭示出来的。人生的时间记忆更不会是年复一年的纯粹量化时间的叠加意识,而是由各种不同的人生事件交织而成的。悲欢离合是追忆似水年华的永恒旋律。我们知道,自我叙事是一种自传性记忆(autobiographical memory)。跟零碎的、片段的、印象的情境性记忆(episodic memories)不同,自传式记忆将各种情境性记忆编织进个人历史的画像之中,它将情境性记忆的各种画面片段搜集在一起,按照时间顺序、依照一定的内在理路对之加以解释、提炼、组织,从而形成一个连贯的个人经历的叙事。关于情境记忆与自传式记忆的区别与联系,参见Jenann Ismael, “Temporal Experience”, in Oxford Handbook on Time, ed. Craig Callende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467-470.

从意识现象学看,它牵涉到记得感、自主理性意识、主观时间感知、重新经历感、确定感、情绪体验等因素。从文化记忆的立场看,在礼乐文明中,岁月是由各种各样的仪式、典礼层层编码的。从不同的人生阶段看,岁月的长短感受明显表现出由“迟”趋“快”的特点。“童龀以往,觉时去迟,中年以来,觉时去速。”(《章太炎全集:齐物论释》六,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0页)章太炎描述的这种岁月感受现象如今得到了科学的解释。参见大卫·班布里基(David Bainbridge)《中年的意义》(周沛郁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一书第8章“为什么年纪愈大,时间过得愈快?”遗传学家多勃赞斯基(Theodosius Dobzhansky)指出,动物只生活在当下,唯有人才有生命历程的意识、死亡意识。Theodosius Dobzhansky, The Biology of Ultimate Concern, New American Library, 1967, p.72. 转引自麦奎利《探索人性:一种神学与哲学的途径》,何光沪、高师宁译,(中国香港)道风书社2014年版,第368页。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6.4311)说过:“死不是生活中的一件事情:人是没有经历过死的。”就意识体验而论,我们确实永远体验不到第一人称的死亡意识,因为所有体验到的都是活着的经历,即便我们在死亡的过程中,我们还是只能体验到“生”。但是,各种各样的“死亡事件”不断闯入我们的生活世界之中。尤其是周围亲友的离世,最能触动我们对生命有限性的感受,突然之间,一个一向熟悉的、习以为“常”的世界被撕裂了,我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与亲友交往了,生命中“无常”的一面、“未来”有限的意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清晰。观《论语》不难发现,孔子一方面“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而不知老之将至”,另一方面又对“行年”以及“岁月有限”保持高度的敏感。他既勉励后生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又同时警示说:“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荀子·法行》载孔子语曰:“君子有三思,而不可不思也。少而不学,长无能也。老而不教,死無思也。有而不施,穷无与也。故君子少思其长则学,老思其死则教,有思穷则施也。”(又见《孔子家语·三恕》)《礼记·檀弓上》记载“子张曰:‘君子曰终,小人曰死。吾今日其庶几乎。”这里的“终”显然有别于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而是成德历程的终结。在此意义上,牟宗三说“儒家没有生死的问题,只有终始的问题”。载卢雪崑整理《牟宗三先生讲演录》(一),东方人文基金会2019年版,第79页。“年龄”与“德业”嵌在一起的感受是儒家修身体验的一个重要内容。《礼记·学记》:“时过然后学,则勤苦而难成。”《大戴礼记·曾子立事》:“三十、四十之间而无艺,即无艺矣。五十而不以善闻,则无闻矣。”这些说法均充分体现出儒家“德、年俱进”“德偕身长”的修身意识。

对生命历程的反省无疑建立在自传式记忆的基础上面。《论语·为政》:“吾十五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夫子这一“自述”是在其自传性记忆的基础上,对其生命进行整体性的盘点、反思的结果。夫子的“年龄现象学”将其人生历程刻画为一个个“路标”,每一个路标都标志着其人生境界的一次重大提升。这些人生存在的路标一方面作为夫子人生之路的节点,折射出夫子经历过的困惑、挫折、成长等种种事件及其本人对这些事件的解释,韩星:《超凡入圣:孔子人格境界》,《中华孔学》2019年第3期。另一方面,它又为沿着这些路标前行的后继者提供了一个个自我反省的“契机”,通过这个契机,原本自是人生自然生命的年龄点以十五、十年为界,不断唤起“临界”者蓦然回首,对其个人以往经历的生命整体进行反思、省察,“行年”意识、年龄的“临界”意识与修身的“行己”意识交叠在一起构成了修行者的年龄意识。

而夫子用以标识这些“路标”的用语又是高度凝练的,甚至是充满歧义的, “学”何?“立”于何?“不惑”于何?“天命”何谓?“耳顺”何谓?夫子均无给出具体界定,这为后继者带来了“自由”解释的空间。后继者将自己的人生体验代入其中,在“充实”、“兑现”这些符号价值的同时,对自己的人生进行重新定向。《史记·孔子世家》称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孔子更是自称“少也贱”,“故能多鄙事”,赞礼、司仪、委吏(管理仓库的小吏)、乘田(管理牛羊的小吏)一类的事情,孔子都做过。毫无疑问,六艺之学更是孔子所学的重点。夫子以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著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更自信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不如丘之好学也”。重视通经的汉儒有谓“三年明一经”,由十五至三十,正是通五经所需的年数,则“学”是学经,“立”是五经学业之“成立”。观《论语》“立于礼”(《泰伯篇》)、“不知礼,无以立也”(《尧曰》)等说法,有人谓夫子三十而立实则是“立于礼”。汉儒对夫子一生反省的理解无疑折射出“经师”对自己学术生命的自我理解。

朱子一扫旧注,称“学”即学“大学之道”,志于学即“念念在此,而为之不厌”,“立”即心自立于此而“守之固”,“而无所事志矣”,至四十则“随事物上见这道理合是如此”(“事上知”,“见得理明”),“而无所事守矣”,五十知天命则是“知这道理所以然”(“理上知”,“知得理之所自出”),“而不惑又不足言矣”,六十耳顺是“声入心通,无所违逆”(“事理皆通,入耳无不顺”,“见得理熟”),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则是“安而行之,不勉而中”(见得理烂熟)。《四书章句》,载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75-76页;《朱子语类》卷二十三,《朱子全书》,第14册,第817—819页。如此,由粗入精、由精入化、盈科而后进、渐次而达天理流行的德性生命的成长之路清晰可见。透过朱子所描述的夫子一生心路历程,让人分明看到一幅作为理学家的朱子格物穷理连环跋涉图。

明儒顾泾阳则曾经说过“十五有志于学”章是“吾夫子一生年谱,亦便是千古作圣妙诀”。他将夫子成长的节点依次分为“修境”、“悟境”、“证境”“三境”:“志”、“立”、“不惑”是“修境”;“知天命”是“悟境”;“耳顺”、“从心”是“证境”。而在其中,顾泾阳一方面凸显“悟境”之以贯通天人的性质:“这是吾夫子下学而上达的地头,生平许多积累功夫至此不觉一透。恰如人在平地,陡然抟扶摇而上,翱翔九霄,高览遐瞩,旷焉改观,俯视尘寰形形色色,恍然另换一番精彩。盖前此犹属人界,至此乃属天界矣:前此,犹见天自天,我自我;至此,知我其天,知天其我,俯仰上下两称莫逆矣。”另一方面则强调从“修境”到“证境”过程中,“入手”之 “学”与“得手”之“矩”的意义,称二字将“夫子全体精神和盘托出”:“须知提这‘学字万两千斤,提这‘矩字千斤万两。何也?提这‘学字乃与人指出一大路,以为繇此,虽愚者可淮而明,柔者可进而强,但一念克奋,自途人而上,个个做得圣人,此吾夫子所以曲成天下万世于无穷也;提这‘矩字,乃与人指出一定,则以为到此虽明者有不得自用其明,强者有不得自用其强,但一丝稍岐,任他殊能绝行,总总犹是门外汉。此吾夫子所以范围天下万世于无穷也。”《虞山商语》卷中,《顾端文公遗书》,《四库存目丛书·子部》,第14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01—406页。泾阳子的解读无疑折射出他对时人(阳明后学)修行“喜顿而薄渐”、“喜圆而恶方”之弊端的警醒。

现代大儒熊十力对朱子“志学章”的解读颇不以为然,并特别指出朱子无事于后步一类的说法是“大谬”:“朱子杂禅家风趣,乃谓三十有立便无事于志,四十不惑便无事于守,五十知命则不惑又不足言。此类语直教后学坠迷惘中,惜不得起朱子而质之也。”他提出自己的新解,第一,“圣人自十五至七十其学大成,中间绝未误入歧途”,“自十五志学以往,逐层得力处,皆是彻始彻终,彻下彻上。逐层功力,只有发展,益精益熟”。第二,就学之历程而论,自十五志学至三十而立,学基已定,而犹戒慎不怠;四十不惑至五十知天命,是深于穷理而不已;六十耳顺至七十从心,是上达尽性至命之境。第三,就学之内容而论,孔子之学大致分为两段,十五至四十,用力于人生论;五十,则由人生论而进入宇宙论,穷大极深,沛然充实不已。熊十力:《原儒》,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37—243页。在此新解中,五十作为夫子“见道”之年具有特别的意义,这当然与熊十力的政治哲学的创构有关,他认定夫子五十以后将先前所持的小康礼教全盘推翻,并陸续作《易》、《春秋》、《礼运》、《周官》诸经,创发天下为公之大道。

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死亡现象学以先行到“死”而领悟“生”,即让“此在”的“终结”提前进入此在的当下,“死”作为一种“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而又无可逾越的、确知但却不确定的可能性”向当下的此在打开其自身,由此使此在从“常人”作茧自缚的套子中脱身而出,进而方能面向其“本真的能在”自身。夫子的年龄现象学则通过一种“反省”意识将其一生生命的“年轮”以一种“路标”的方式刻画为一个个不断跃升的“临界”点,警示、指引每一位“临界”的此在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

二、 一天行为之反省

王阳明说:“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孔门诸多弟子中,曾子以“反求诸己”最得孔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精神而闻名。《荀子·法行》明确引曾子曰:“同游而不见爱者,吾必不仁也;交而不见敬者,吾必不长也;临财而不见信者,吾必不信也。三者在身,曷怨人?怨人者穷,怨天者无识。失之己而反诸人,岂不亦迂哉。”常人在人际互动中受到挫折往往会产生抱怨情绪,曾子一循夫子“求诸己”原则,将常人指向他人的“怨”反转为指向自身的省思。“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言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记载的这则曾子语更是表明对自身的省思是曾子本人的“日课”。《说文》:“省,视也。”郑玄注曰:“思察己之所行也。”三省的对象是日间所行的事情(与人谋事、与朋友交会、传授之事),省察之焦点在己之尽心尽责与否(尽忠、尽信、熟习于己)。曾子之省思之道折射出当时“士”修身的时代精神,《国语·鲁语下》:“士朝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夜而计过无憾,而后即安。”陈澧指出:“此盖所谓‘时习也。盖读书必立定课程,朝读此书,则朝朝读此书,而不移于夕。夕习此业,则夕夕习此业,而不移于朝。有一定之时刻,有一定之功课。今塾师敎童子犹如此,盖圣人之学千古未变者也。”陈澧撰、杨志刚校点:《东塾读书记》卷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1页。《礼记》中的两则曾子语录也都确证了陈澧的“课程”说。《曾子立事》中曾子曰:“君子攻其恶,求其过,省其身,强其所不能,去私欲,从事于义,可谓学矣。君子爱日以学,及时以行,难者弗辟,易者弗从,唯义所在。日旦就业,夕而自省思,以殁其身,亦可谓守业矣。”《曾子制言中》曾子曰:“君子思仁义,昼则忘食,夜则忘寐,日旦就业,夕而自省,以役其身,亦可谓守业矣。”只是曾子的省思“课程”不是童子书本课程,而是将事后对行为的反省作为课程,更准确地说是将晚上对白昼的行动加以盘点作为课程。

理学兴起后,曾子“三省”的日课被发扬光大。以日记记载与反思日间的言行成为一种流行的省思技术。陆九韶、刘甲、宇文公谅、许谦等都有“昼之所为,夜必书之”的省身记录。郭良翰:《问奇类林》卷九,《四库全书未收辑刊》,第7辑,第15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239页。朱子弟子陈宓信道甚笃,尝为《朱墨铭》,铭前标以“庄敬和乐中正仁义”“意必固我克伐怨欲” 两行文字(原稿想必是分别用朱、墨两色标识)。铭曰:“朱属阳,墨属阴。一日所为,验于中夜。凡属阳者几,属阴者几,直(真)积力久,使无一念之不阳,而阴直寘之空虚不用之地。”陈宓:《复斋先生龙图陈公文集》卷八,《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319册,第339页。而随着理学工夫论意识日趋细密,对曾子“三省”工夫亦有种种发明。要之有三。

其一,认定“三省”不是或不限于三件事情。程门弟子游酢说:“曾子之学主于诚身,则其操心宜无不忠,其立行宜无不信,而处己者无憾矣。虑其所以接人者,或入于不忠、不信而不自悟也,故曰三省其身焉。……然此特曾子之省身者而已,若夫学者之所省又不止此,事亲有不足于孝,事长有不足于敬欤,行或愧于心而言或浮于行欤,欲有所未窒而忿有所未惩欤,推是类而日省之,则曾子之诚身庶乎可以跂及矣。古之人所谓夜以计过无憾而后即安者,亦曾子之意。曾子于正心诚意之道,宜无须臾忌也,惟以应物之际,恐或失念而违仁,故日所省者三事而已。”《论语杂解·吾日三省吾身章》,《游廌山先生集》卷一,《宋集珍本丛刊》,第29册,线装书局2004年版,第199—200页。 游酢认定“三省”只是针对曾子本人而言的,曾子本人“正心诚意”一类“操心”工夫、“处己”工夫已无缺憾,只有“接人”“应物”之际或有失检点,故有“三省”之说。故学者省思不应受到“三省”的限制,而应于“事”、于“心”均应一一省思。程颢更是斥邢恕“一日三检点”为“可哀”:“余时理会甚事!盖仿三省之说错了。可见不曾用功,又多逐人面上说一般话。”朱子则指出:“三省不是限于三种事情”,只是曾子自见得“此三事上,实有纤毫未到处。其他处固不可不自省,特此三事较急耳”。朱子又称,“三省”是曾子“晚年进德工夫”,此时曾子“微有这些子渣滓去未尽耳”,“在学者则当随事省察,非但此三者而已”。 《朱子语类》卷二十一,《朱子全书》,第14册,第719、720页。

其二,“三省”不是事后之省思,而是当下之省思。朱子指出:“曾子三省看来是当下便省得,才有不是处便改。不是事过后,方始去改省了,却又休也。只是合下省得便与它改。” 固然《荀子·法行》曾子因“同游不见爱”“交而不见敬”“临财不见信”而自省的确能印证朱子“当下便省得”说之不虚,但显然与上述“夕而自省思”日课实事有别,在此意义上,朱子“当下便省得”说正反映了宋儒工夫论意识的增强。湛甘泉则进一步有“无时不省”诠释:“曾子之学常于心上用功,故以三事日省,日省则无时而不省矣。省者,心之所以生,天理之所以存也。三省同一心,皆随处体认之功也。盖谋不忠,交不信,传不习,心皆不实,反以自省,顷刻知之,则顷刻即实而天理存矣。此曾子日省,所以随处精察而致谨焉,真自治之诚切者欤。此即与一贯之学同,宜其闻夫子之旨,而即‘唯也。学曾子之学者,其尚求诸心以决其几哉!”《格物通》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16册,第23页。

其三,“三省”与“一贯”先后之辨。上引朱子称“三省”是曾子晚年进德工夫,但弟子问朱子“三省忠信是闻一贯之后,抑未闻之前”,朱子答曰:“不见得。然未一贯前也要得忠信,既一贯后也要忠信。此是彻头彻尾底。”《朱子语类》卷二十一,《朱子全书》,第14册,第720页。而在注“一贯”章时,朱子指出:“圣人之心浑然一理,而泛应曲当,用各不同。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尔。夫子知其真积力久,将有所得,是以呼而告之。曾子果能默契其指,即应之速而无疑也。”这似乎又暗示“一贯”工夫又是在曾子三省工夫之后所闻。从此,“三省”与“一贯”孰先孰后成了《论语》诠释史一个议题。王阳明、李见罗、刘蕺山这些心学传统的思想家都视朱子“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尔”一说为不妥,并认定三省即是一贯工夫。李见罗的说法最为精详:“圣人之学论主脑则合下便是一贯,论条理则到底是要三省。三省不是有间断的工夫,不是无主脑的学问,一日之间除为人谋,与朋友,习师友,更有何事?除此三辈交接,更有何入?是一日之间,自朝至暮,无时而不省,即是无时而不修也,故曰不是有间断的工夫。忠是谁忠?信是谁信?习是谁习?故愚曾有曰三省只是一省,九思只是一思。省者省其所止者也,三省吾身,立所谓知本者也。故曰不是无主脑的学问。”李材:《见罗先生书》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1冊,齐鲁书社,第697页。刘蕺山:“三省也不是逐念逐事的工夫,正是慎独处。”“学以诚为宗。忠信者,诚也,传习者,传习此诚也。故后儒曰:‘三省只是一省。这诚正是独体未发之中。”《刘宗周全集》,第6册,第572—573页。 清初朱学后劲、有“醇儒第一”之称的陆陇其则为朱子辨析说:三省是曾子晚年进德工夫的说法是何叔京所记,属于“乙未以前所闻”,三省是彻头彻尾工夫的说法是陈淳所记,“庚戌己未所闻”,陈淳所记才是“定论”。陆陇其还驳斥心学的说法:“若明季讲家谓三省不是无主脑学问,遂谓论主脑则合下便是一贯,论条理则到底是要三省,此说与朱子大背。真积力久之后方能一贯,岂合下便能如此?”陆陇其:《松阳讲义》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9册,中国台湾商务印书馆,第914页。

(責任编辑:轻 舟)

The Four Types of Retrospection in the

Confucian Tradition of SelfCultivation

Chen Lisheng

Abstract:Retrospection is an important spiritual practice in the Confucian tradition of selfcultivation, the objects of which fall into the four categories: what one has experienced over ones lifetime; what one has done in a day; ones mental activities; a glimpse of ones current thought. It goes without saying that this sort of retrospective consciousness is a “backwardlooking” one, meaning it is the activity of ones consciousness reflecting upon itself. However, the goal of such retrospection consists in an individuals selftransformation, which inevitably makes it open up to the future. Fundamentally speaking, Confucian retrospection is in nature a “backlooking” consciousness underpinned by a “forwardlooking” mentality. The basic structure of it involves a vision of human life, it is on the basis of a prospect and a plan of future life process that the Confucian retrospective consciousness of life is to be unfolded, which is complicated by being intertwined with the adjustment and changes of current life condition.

Keywords:Retrospection;Triple Reflection;Confucian Trad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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