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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与布恩迪亚家族的精神状态

2020-08-25姚闰荣

今古传奇·故事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百年孤独孤独镜子

姚闰荣

摘 要: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将马孔多比喻成一座“镜子之城”,而“镜子”一词本身就带有浓厚的隐喻色彩,同时也能反映人类一种自我心理和原始心象。本文从马孔多“镜子之城”的隐喻出发,结合作品分析由“镜子”意象映射出的布恩迪亚家族的精神状态,包括信仰的缺失、自恋与幻想、孤独与忧郁。

关键词:《 百年孤独》;镜子;布恩迪亚家族;信仰;自恋;孤独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8264(2020)02-0026-04

《百年孤独》主要通过描写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历史,展现了小镇马孔多从创建、兴盛到衰弱、消亡的过程。然而,马孔多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城市?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将其比喻为“镜子之城”。

小说中直接提及“镜子”的地方仅有五处——第一处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梦见一座家家户户以镜子为墙的城市,于是有了“马孔多”。

第二处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相信自己理解了镜屋之梦的深意。

第三处是在梅尔基亚德斯与第一代布恩迪亚关于马孔多未来争论的谈话中,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反驳梅尔基亚德斯:“不是玻璃房子,是冰房子,像我梦见的那样。”这里是间接性地提及。

第四处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临死之前在一个有无穷房间的梦中得到慰藉,仿佛漫步在镜廊中。最后一处是马孔多这座镜子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

“镜子”的描写在《百年孤独》中出现得并不多,但总是在关键时刻成为点睛之笔。马孔多创建之初由此得名,消亡之际被飓风抹去,这全部与“镜子”这个意象相关。

加西亚·马尔克斯曾说:“与其说马孔多是世界上某个地方,还不如说是某种精神状态。”马尔克斯为什么要将“镜子”作为马孔多的隐喻?他所指的“某种精神状态”又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

一、信仰的缺失

镜子以前是被我们的古人视为具有神力的器物,人们不但凭借镜子看到了自身的形象,并且更好地认识了自我,从而超越了有形,获得了看不见的无形的观念。《圣经》被喻为是“无暇之镜”,在这面镜子前,神的子民应超脱偶然的肉体躯壳,寻找自己唯一的身份——精神上的自我。

在《百年孤独》中,关于“上帝”的情节可谓是意味深长。小说第三章写道,马孔多陷入了严重的失眠症和遗忘症中,“通往大泽区的路口立起一块牌子,上写马孔多;中心大道立有一块更大的牌子,上书上帝存在。”马孔多人向来是依据自然法则生活,“大家一向都是直接和上帝解决灵魂问题,已经摆脱了致死之罪的污染”。混沌时代的马孔多在这种信仰中找到的是人与自然一体的安全感。

但是,外来文明的冲突打破了马孔多人原有的生活模式,把他们搞得晕头转向,致使他们失去了原有的精神支柱——对上帝的信仰。

布恩迪亚整个家族很明显地表现出对上帝信仰的缺失。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认为金属比上帝更有权威,甚至企图用银版摄影为上帝的存在寻找科学依据,他“确信只要上帝存在,迟早会被他拍下银版照片,不然就可以依据推翻其存在的假设”。

但是,他没有捕捉到上帝的踪迹,便确信其不存在。他的这种理性使尼卡诺尔神父也望而却步,不敢再向他布道。这个情节一方面反证了理性的有限,另一方面也暗示了他上帝信仰的缺失。

奥雷里亚诺多次发动战争,逐渐变成一个残暴的统治者,甚至狠心要处决自己的至交好友马尔克斯上校;阿尔卡蒂奥一心忠于自由党,临行前拒绝忏悔;何塞·阿尔卡蒂奥在颈脖上挂着圣女像,手腕上套着“圣婴十字架”铜镯子,却扬言要在伦理上拉屎;乌尔苏拉一心期望当教皇的玄孙小何塞·阿尔卡蒂奥在罗马根本没学神学,而是花天酒地的享乐,回家后他把祈祷室的圣像烧为灰烬……

这些带有反讽意味的描写都是布恩迪亚家族的成员们上帝信仰缺失的明证,他们既没有发达的科学理性,又失去了传统价值信念的支撑。

在布恩迪亚家族中唯一仍然信仰上帝的就是乌尔苏拉,同时她也是这个家族里唯一清醒的人。“上帝啊!”这句话她经常脱口而出。她赞成阿尔卡蒂奥第二学神学,“但愿他当个神甫,这样上帝就终于能进这个家门了。”乌尔苏拉的这句话既体现出了她对家族的担忧,也体现出了布恩迪亚家族对上帝信仰的集体性缺失。

布恩迪亚家族甚至说马孔多人在失去上帝温暖的冷冰冰的世界里没有了精神依傍,在眼花缭乱的繁华与喧嚣中,他们迷失了自我,马孔多也经历了一个从“上帝之城”到“人间之城”的转向。

除了乌尔苏拉以外,布恩迪亚家族的成员们都缺失了自身强大的精神支撑,他们被破碎世界的表象所蒙蔽,丧失了主体意识,缺失了心中的信仰。“马孔多的居民在自己村子的街道间迷失了方向,置身于喧嚷的集市中不知所措。”

镜子作为一个象征的母体,往往成为个人对自我探求的一种隐喻。马孔多这个“镜子之城”揭示着一个形而上的主题——认识自我。

然而,布恩迪亚家族的成员们没有找到心中精神的自我。他们对自己的认识都是虚幻的,缺失了信仰的布恩迪亚家族始终在精神的迷宫里徘徊着。

二、自恋与幻想

在镜子被发明出来以前,人们最初是在江河湖海或者是小水洼中看见自己的形象。古希腊神话中的英俊少年那耳喀索斯,正是在一次去湖边饮水的时候,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便立刻爱上了自己甚至无法自拔,从此每日徘徊水边顾影自怜,最后溺水而亡。

因此,那耳喀索斯成为了极度自恋的代言人。这里的水中倒影实际上承担的就是镜子的功能。而《百年孤独》中的布恩地亚家族身上恰如其分地体现了那耳喀索斯式的群体自恋与幻想。

如果说马孔多是一座“镜子之城”,那么家家户户以镜为屋,这样其实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封闭空间。同时,镜子的合法性依赖于赋予它合法性的他者,《百年孤独》中的他者便是马孔多居民,主體即是布恩迪亚家族。

人人都喜爱同类,因为相似性会带来善意,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依靠同类标志的认同,这样群体性的自恋便诞生了。布恩迪亚家族是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着力描写的封闭自赏的群体形象,也是一种群体性自恋的存在。

布恩迪亚家族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乱伦现象?第一代布恩迪亚与乌尔苏拉之间的表兄妹乱伦,丽贝卡与何塞·阿尔卡蒂奥之间的兄妹乱伦,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与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之间的姑侄乱伦。除此之外,何塞·阿尔卡蒂奥在与庇拉尔·特尔内拉做爱时,脑中幻想的却是乌尔苏拉的面容;阿玛兰妲在世上最爱的人是奥雷里亚诺上校,但是没有人察觉到其中的爱意;第三代的阿尔卡蒂奥半胁迫要求与生母庇拉尔·特尔内拉发生性关系等等。

从这些乱伦现象里,可以得知这样的一个事实:布恩迪亚家族把他们真正的爱或爱情给了自己的亲人。因此,可以说他们爱的是自己的亲人甚至说就是自己。这便是布恩迪亚家族自恋行为无可辩驳的证明。

然而,自恋心理的背后往往会隐藏着很深的自卑心理。《百年孤独》借乌尔苏拉之口,指出了奥雷里亚诺上校不过是个无力去爱的人,缺乏爱的能力与勇气。他生命中有过无数个女人,但实际上他从未爱过任何人,包括妻子蕾梅黛丝。热情似火的阿玛兰妲拒绝了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又拒绝了马尔克斯上校。

难道她对他们就没有一丝丝的爱意?实际上她的行为都属于无穷的爱意与无法战胜胆怯之间的殊死较量,她不敢去爱。这种缺乏爱的能力与勇气实际上也是对自己不够自信,也是自恋隐藏着的另一端,即自卑。

当然,自恋是想象的基础,自恋的人大多喜欢幻想。镜子带有的想象性特征可以成为心理现实的一个转折点,使主体可以乔装打扮进入自己的幻想世界。

布恩迪亚家族的群体性自恋心理也使得他们都喜欢沉溺于自己的幻想,尤其是男性表现得更加明显。他们的爱、性吸引、性行为等,这些是人类身边最基本的现象,无一不是被想象迷惑的结果,无一不带有自恋的特征。这种幻想在他们身上外化还表现为重复地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情。

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可谓是布恩迪亚家族喜欢幻想的代表。从“磁铁迷狂、天文演算、炼金幻梦到见识世上奇观的热望”,他陷入了一种幻想的煎熬之中,直到乌尔苏拉找到了其“在失败的远征中没能发现的通向伟大文明的道路”,他才逐渐从自己的幻想世界中脱离出来。

但是,随后他又陷入了新的狂想之中,“他任凭想象将自己带到一种永恒的谵妄状态,从此再也没有恢复”。奥雷里亚诺上校发动无数次战争,将所有的幻想都看作行动,以革命之名变成了一个残暴的统治者。到最后,他接受了马尔克斯上校的想法——战争是没有意义的,决定终结战争,反反复复做着小金鱼。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策划起义遭遇大屠杀而无果,最后转向专心研究羊皮卷,进入了隔绝与疯癫的状态。正如学者杨照所言,“他们全都沉溺在自己行动的幻想中,依靠对于行动的幻想,错觉自己做着、成就着而活着。可是后来,他们的生存都覆盖上了一种幽灵般的空虚,如同幻影,因为他们的行动是假的,行动本身就是幻影,他们的行动方生方灭,没有留下什么。”

一座“镜子之城”,这个王国是封闭、自足的,是一个自恋型的镜像反映。镜子是对想象的隐喻性折射,而由想象引起的幻觉带有自恋和空想的成分。生活在马孔多的布恩迪亚家族正是有着那耳喀索斯式的群体性自恋与幻想。

三、孤独与忧郁

《百年孤独》从字面上就能看出它的孤独主题,而孤独也正是布恩迪亚家族最明显、最主要的心理精神状态。

孤独在《百年孤独》这部小说中可以表现为许多种形式,而其中的一种形式是借助镜子意象的隐喻传达出来的。不可忽视的是,镜子的意象是与冰块、玻璃直接相关的。

加西亚·马尔克斯把马孔多创始人布恩迪亚梦中的城市形象比喻为一个由冰块建成的“镜子之城”。无论是冰块还是镜子,表现的是凝固、冰冷的孤独世界。马孔多位于哥伦比亚的丛林边,位置偏远,形成了一个封闭自足的状态,这也是镜中世界封闭性的反映。

这个世界是禁锢人的封闭世界,“镜子之城”里面是无止境的孤独,是一种历史的停顿。于是,布恩迪亚家族在这种封闭性的状态之下,也处于一种自我封闭的状态之下,而孤独却成为了他们共同的精神特征,伴随着孤独而来的正是一种忧郁的精神氛围。

在第一代布恩迪亚出现的梦境中,家家户户以镜为屋:“他梦见自己从床上起来,打开房门,走进另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如此循环往复,无穷无尽……仿佛漫步在镜廊中。”

如果马孔多是一座“镜子之城”,那么这每个房间便是由镜子组成的小空间,由许多小空间便组成了一个大空间。而布恩迪亚家族的成员通过镜子这种潜藏的隐喻性媒介,避开了他人的目光与窥视,逐步建立起了一个私人的空间。

在这个私人的空间里不受打扰,也不交流,造成了与他人的隔膜,形成了人物自我封闭的状态,也正是这样造就了孤独。

布恩迪亚家族的成员都陷于孤独的泥潭不能自拔,而这种孤独又表现为放逐自我,沉迷于自我的世界,以及远离他人,或不被他人理解。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最后精神失常,被人绑在栗子树下终日与幽灵为伴;第二代奥雷里亚诺上校在战争失败后便终日把自己关在作坊里制作小金鱼,如此重复循环;丽贝卡长年把自己幽闭在房子里,以至于人们误以为她早已离开人间;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大罢工失败之后,转向专心致志研究羊皮卷;阿玛兰妲预见了自己的死亡,重复地做着针线活,为自己缝制寿衣,沉溺于自我孤独的世界中;第六代奥雷里亚诺由于其私生子的身份,在家族中没有存在感,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研究着羊皮卷……

他们这种与外界隔绝更加深了心里的孤独,又或者说,他们试图通过这种“孤独”的生存状态去获得一种精神上的自足。而何尝又不是因为信仰的缺失,缺乏爱的能力与勇气,拥有着自恋与幻想特质所造成的呢?

如果说孤独是《百年孤独》显露于外的核心主题,那么忧郁则是潜藏于内,两者互为表里。小说中在写到下了四年多的大雨之后,马孔多呈现出一片废墟的状态,同时一种逆来顺受和忧郁的精神狀态正威胁着整个家族。

布恩迪亚家族的成员对自身的命运感到茫然无知,忧郁是他们深层的精神麻木、冷漠以及对自身灾难的熟视无睹。

同时,围绕着孤独而来的死亡、疯癫也共同形成了作品的忧郁氛围。疯癫的状态似乎是布恩迪亚家族的某种共同的命运。乌尔苏拉早就明白了这个事实,“全都一个样”“天生的疯子”,她毫不惊奇。疯癫使布恩迪亚家族蒙上了一种忧郁的状态,而死亡则是另一层忧郁。

小说中主要人物的死亡都被作者描绘得格外感伤或者奇异。第一代布恩迪亚死时,天空下起了黄花雨;第二代何塞·阿尔卡蒂奥死后,血痕穿过大街,最后回到乌尔苏拉所在的厨房;第二代奥雷里亚诺上校死亡时,秃鹫纷纷从天而降;乌尔苏拉死时,“连飞鸟都昏头昏脑像霰弹一般纷纷撞向墙壁,撞破铁纱窗死在卧室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马孔多正是一个孤独的囚禁之城,加西亚·马尔克斯将其比喻为“镜子之城”,那么布恩迪亚家族则是一个被囚禁的家族。

一方面镜子的封闭性特征映衬着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和忧郁的状态,另一方面镜子的易碎性特征也暗示着事物的展示性和必然毁灭性,预示了马孔多和布恩迪亚家族注定被飓风抹去的百年孤独的宿命。

梦与镜子,古人早就因为二者具有同样的预言能力将之联系在一起,而它们的共同特点在于产生幻象。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因自己的梦境将马孔多取名为“镜子之城”,而马孔多在羊皮卷译出之时被飓风抹去。

“镜子之城”是《百年孤独》中最宏大的隐喻,一方面镜子的虚幻性如海市蜃楼般的幻觉使作者完成了乌托邦叙事,而另一方面镜子的想象性、封閉性等特征,也充分映射出了布恩迪亚家族的精神状态,同时也是关于人类生存的一个总体性的隐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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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杨照.马尔克斯与他的百年孤独——活着是为了讲故事[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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