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轻抒

刘二一大早就挨了一顿打。

刘二爬起来没有做饭，害得老婆陈三花和女儿没饭吃。女儿要上学，没饭吃，饿着肚皮，一路哭哭啼啼的，陈三花大怒，操起扫帚就给刘二一顿好揍。

也不只是因为刘二没做饭饿着了女儿，其实陈三花还气刘二一晚上不睡觉净瞎折腾，一晚上就听他念那两句台词了：

啊！你……

就两个字的台词，刘二念了一晚上，半夜都在灯下念，边念还边比画动作，一不小心把陈三花的嫁妆小圆镜给打得碎成了渣渣。

刘二基本上一晚上没睡觉，没睡觉也算了，还害得陈三花和女儿一惊一乍的，一晚上就没睡安生。陈三花早上爬起来揍刘二就顺理成章了。

刘二虽然被陈三花揍得满院子跑，但刘二仍然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一边哎呦哎呦地叫，一边还对陈三花说，我一定要演好，一定！

刘二是个跑龙套的。

一个跑龙套的跑次龙套不至于就兴奋成这样吧？

情况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今天这场戏，是“上面”指定的，关键是“上面”还要亲自来看。“上面”还说了，每一个演员，不管演什么角色，都要实实在在认真对待，要像演主角一样。每个人都是主角！“上面”强调说，这就是考验你们的戏品，考验你们对“上面”的态度的时候了！

刘二相信所有人都是认真对待了的，昨天团里专门开了一天的会，每个人都表了态，大家都很兴奋，脸上都放着光。刘二也表了态，跟大家一样很激动地拍了胸脯，说了很多话。

刘二被陈三花的扫帚打得脸有些浮肿，但这不影响刘二的心情。赶到团里，团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像过节一样，台上的灯已经全部换了新的，幕布也换了，地板也连夜换了。连剧本都新印刷了，每人一本。团长说，一定不能让“上面”觉得咱们重视不够，懂吗？！这是态度问题！

刘二能理解团长的心情，只是刘二有点儿奇怪，不是说团里工资都快发不出了吗？咋还有换新东西的钱？

有人说，刘二你这就不懂了，团里就是再穷，就是挤，也要把这笔钱挤出来。这是把钱花在刀刃上，懂不？

刘二不懂。但刘二很兴奋，今天可是“上面”要亲自来看戏，这可是百年难得的机遇啊！

但是刘二很快就闯了祸。刘二一激动，把主角的衣服给穿身上去了。主角大老王满地乱转没找到自己的衣服，急得直叫唤，回头看见自己的衣服居然披在刘二身上，那个气啊，拎起刘二二话不说，直接摁墙上就是一顿拳脚。大老王可不是陈三花，那拳头铁一般，要不是旁人拉着，刘二的脑袋就成开瓢的西瓜了。

虽然又被大老王揍了一顿，但是刘二依然不沮丧，每一个人都是主角，“上面”说了的，刘二给自己打气，一定要演好自己的角色！

啊，你……

刘二在被大老王揍的时候心里还在一遍一遍温习着自己的台词。

下午的时候，“上面”来了，大家站在门口列队欢迎，人人都兴奋得满脸通红。“上面”先视察了整个剧場，看样子很满意，刘二从“上面”的脸色就看得出来。尤其是“上面”不经意地回头看了刘二一眼，刘二顿时觉得有一种幸福感充满了胸口，连浮肿的脑袋都不那么疼了。

那个下午，刘二演得很好，真的很好，甚至演得过于夸张，那个“啊”字，从刘二胸腔里奔涌而出，惊天动地;那个“你”字，刘二故意拉长了好几拍，就像陈三花扯的面条，圆实、粗壮、劲道。刘二对自己满意极了。

刘二说完台词，还有意把目光望向台下的“上面”，当然，因为灯光太强，刘二是看不清坐在台下的“上面”的。但是刘二相信“上面”是看得清自己的，因为自己的目光投向的位置，就是“上面”坐的位置。

刘二对自己很满意，但是心里也有一些不舒服，因为刘二发现其他人都演得比自己还激昂，不管是唱腔，还是念白，都比平时高了不止一个声调。刘二沮丧地发现自己的光彩明显被其他人压下去了。

躺在台上的刘二本来该一动不动——你一具尸体，动什么动？但刘二越想越气，凭啥你们就要那么多台词？凭啥你们就要演得比我刘二还夸张？凭啥你们声音比我还高嗓子都破了？刘二越想越觉得大家跟自己过不去，尤其是那个大老王，声音最高，完全就无视自己前面的表演。想到这里，刘二觉得有股火腾就冲上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鬼蒙了心，刘二居然在大老王路过自己脚边的时候把原本屈着的腿往前一勾……

这回刘二被全团的人揍得鬼哭狼嚎。

后来，据知情人说，“上面”对这次演出事故倒没太多的指责，反而夸奖了大家的精气神不错，只是话到最后，皱着眉头对团长说了一句，那具尸体……就一个跑龙套的，咋老把自己当主角呢？嗯，大家都要心里有数……

团长头点得像鸡啄米，是是是，心里一定要有数，我们……我们都是龙套都是龙套……

“上面” 点头，微笑。

出了大的事故，刘二以为自己要被开除了，但却没有被开除。除了被揍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之外，其他一切照旧。刘二跟人说起，也自责，说不怪大家下手那么狠，谁叫自己躺在台上鬼迷心窍呢！

那人看了刘二半天，说，大家揍你，你以为真的是因为你搞出了事故？

不是吗？刘二眼睛都瞪圆了。

那人看了刘二半天，说，谁叫你演得比谁都起劲……

这句话刘二想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