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1

山脚小镇的邮所，连所长带员工只有王所一个。也许因为他没有兵，也许因为他太爱笑，大人小孩都不叫他王所长，要叫他王所。不相识的，还以为他的名字叫王所。

王所每月进山两趟，把邮件送过去。一月才跑两趟，是因为一进一出就要十四天，要十四天才能跑完鸟巢兽窝般隐藏在大山之中的村村寨寨。一个月里剩下的两天，擦擦邮筒，理理邮件，就当是休息。

大山是像海浪一样汹涌翻腾的呀，邮路像长长的海带漂在海上，时而卷下波谷，时而抛上浪峰;刚刚猫腰钻过荆棘，又要提鞋涉过小溪;还有滑溜溜长满青苔的独木桥，荡悠悠好似秋千的溜索桥，接近九十度的陡坡峭壁……山中人烟稀少，不论下雨下雪，有时得在林间搭帐篷，有时得在洞穴铺茅草，渴了喝一气溪水，饿了烧两个山芋，寂寞了对着山谷喊一嗓子，听听回音……

然而王所总是笑眯眯，当他背着邮包走出邮所，眼中闪跳着快乐的光芒，鱼尾纹也格外好看。

2

“为什么王所总是笑眯眯？”

“王所为什么总是笑眯眯？”

“是啊，王所总是笑眯眯……”

“他又没有儿女……”

“又没有房子，就住在所里。”

“工资也不高……”

“又不是什么好差使，比砍柴还辛苦。”

“不会是要升官吧？”

“升官？升什么官！没有人肯调到这里来，他要干到退休呢。”

“那他为什么总是笑眯眯？”

“谁知道……”

王所为什么总是笑眯眯？镇上的人总也猜不透。

3

瞧，王所又进山了，头戴绿色大檐帽，身穿绿色工作服，大檐帽有金色的饰带，工作服有带杠的肩章。正值盛夏，满山草木葱茏，仿佛不计其数的解放军。王所感觉自己就像一位元帅，草木全是他的兵，走到高坡上，情不自禁叫了一声：“立正——”

“立正……”“立正……”他的命令沿着山谷一路传递，草木全都抖擞起来，水杉、塔松站得直挺挺，于是王所又笑了。

山谷一間小酒店里，人人纷纷跑出来，朝高坡上眺望。

五六个小伙子黑头帕缠成磨盘形，脑袋上大下小，恰似橡子。

三四个姑娘花边头帕缠成螺形，螺口扣在头顶，螺尖朝向天空。

酒店老板抱着碗口粗的竹烟筒，背驼得厉害，胡须垂到肚皮上了。

“听，王所的声音——”

“好像在笑呢！”

“什么好像，明明在笑！”

“待会儿保证他笑不起来……”

“他会笑的，我们打了赌，到时候你不要耍赖——”

“谁耍赖就是狗！”

“喂，不要骂狗好不好？”

“又没有骂你，你又不是狗。”

“我是狗獾！”

哈哈，这些人全是动物变的。那个鼻子尖尖的小伙子就是狗獾，个子矮矮胖胖，眼中总有一股不服气的神情。跟狗獾打赌的细脖小伙子是麂子，另外几个是山猪、香獐、梅花鹿、野羊。老板是一只老猴，头毛都快掉光了，额头更加显得突出，眼睛深深陷下去。姑娘们是一群狐狸，一举一动像在跳舞。

王所总是笑眯眯，山中动物都听说过。这些动物或者不相信，或者好奇，都变作人来会一会王所。

老板捋着树胡子似的白须说：“进去进去，一会儿王所就下来了。”

大伙回到店中，装模作样地吃菜、喝酒。

一个红脸庞姑娘担忧地说：“我们不会把王所惹恼吧？”

细脖小伙子不以为然：“王所能被惹恼，王所就不是王所了。”

老板喷着烟雾说：“大家仔细，看露出马脚没有。”

大伙都看桌子底下，嘿，细脖小伙子发现自己左脚是人脚，右脚却是麂蹄，赶紧将右脚跺一跺，也变成人脚。

红脸庞姑娘反手一摸，脸庞更红了，衣裳底下漏出蓬松大尾巴啦！

“嘘——”靠窗一个尖下巴小伙子压低声音说，“下来啦，王所下来啦，笑眯眯的呢！”

所有人脸皮紧了紧，眼睛都望向窗外连通坡顶的羊肠小道。

4

王所笑眯眯的，哼着小调，沿坡路下来，一眼见到小酒店，好生欣喜：“哟，两天不来，山里也有酒店了呀！”

这是一间簇新的小店，屋顶盖的香茅草绿绿的，梁柱全是新木，墙壁用新鲜树皮做成，散发着植物的芬芳。

窗户开着呢，宾客满座，全朝王所招着手说：“进来呀！”“喝杯酒！”“小店菜不错！”老板走到门口说：“看这身服装，你就是王所吧，欢迎光临！”

“新店大吉！大吉大利！”王所抱个拳，笑眯眯进入店门，见靠墙那张饭桌空着，就过去坐下，不料板凳从中间齐整整断开，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来板凳做了手脚，凳面锯开两半，用胶水轻轻粘住。

店中人大笑，全都望着王所。

王所半点不恼，也大声笑——店中人笑的时候，有的脚变成蹄爪，有的脸长出密毛，有的头上长出犄角，有的耳朵在长大……老板用力咳嗽两声，大伙有的摸脸，有的摸耳朵，有的跺脚，眨眼间又变成像模像样的人。

王所仍然笑眯眯，也不点破，自个儿换条板凳，对老板说：“上酒来！还有菜！”

“来了——”老板快步进入厨房，出来时用木盘托着一把锡酒壶、一只玉杯、一双竹筷、两只银碟。

老板摆好杯筷壶碟，笑嘻嘻地说：“请尝尝我的菜！”

银碟之中明明空空如也。

王所拿起筷子，往空碟中夹一夹，作势往口中一塞，空空地嚼几下，笑眯眯地说：“不错，不错，好菜，好菜！”

老板拿起酒壶往杯中一倒，口中发出“嘘嘘嘘”的声音，壶嘴什么也没有流出来，却对王所说：“请尝尝我的酒！”

王所端起空杯作势一饮而尽，赞道：“好酒！好劲道！”

店中人全看傻了，直到王所走出店门，才如梦初醒，纷纷嚷道：

“王所当真总是笑眯眯！”

“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怎么就惹不恼他？”

“他天生不会生气吧？”

“哪有这样的事，人家又不是傻子！”

……

“我非要搞清楚不可！”说这话的是鼻子尖尖的小伙子，那只狗獾，“你们别跟着，让我一个人去。”

5

尖鼻子小伙赶上王所，老老实实地说：“其实我是狗獾……我……我们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总是笑眯眯？”

“我早看出来啦。”王所仍然笑眯眯，“想知道我为什么爱笑，跟我走啊。”

狗獾先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而后抢到前面，悄悄回头觑王所。每次四目相对，王所都忍不住笑，狗獾觑人时眼珠左闪右闪，太可爱了嘛。

走出七八里路，前面山腰出现一座歪歪斜斜的老屋，王所双手拢成喇叭高声嚷道：“吉祥奶奶——在家吗——”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瑶婆拐着竹杖从屋里出来，张开没牙的嘴应道：“在呢——王所——你来了——”

三人见了面，老瑶婆指着狗獾问王所：“这是哪个？”

王所应道：“我的朋友——吉祥奶奶，我们帮你挑水。”

王所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毫无拘束，径直进门挑上水桶出来，冲狗獾点一点头，狗獾赶紧跟上。

二人沿着林间小径绕到山后，那儿有一泓碧汪汪的涧潭呢。王所伏在潭边饮一气，狗獾也伏着饮一气。

王所打上满满一担水，对狗獾说：“想知道我为什么总是笑眯眯，就把这担水挑到吉祥奶奶家里去。”

狗獾大喜，牢牢抓住扁担，“说话算数！”王所又是笑眯眯。

狗獾虽然变成小伙子，个子仍然矮，得把桶绳在扁担两头缠上好几圈，挑担时才能让桶底离地。山路又陡又窄，横着挑担，水桶会碰蹭草木;直着挑担，水桶又磕着路面，当真步步难行，何况狗獾还是初次挑水。可它硬是凭着一股憨劲，一气不歇挑到家中。

狗獾把清泠泠的涧水倒入水缸，回头看到吉祥奶奶笑容满面，那么慈祥，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与感动，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傻傻地笑。

吉祥奶奶边用毛巾为狗獾擦拭脸上的汗，边爱意盈盈地说：“辛苦了，辛苦了，王所这么好，他的朋友也这么好。”

狗獾问：“王所每次来都替你挑水吗？”

吉祥奶奶说：“挑的呢，每次都挑满缸。”

狗獾说：“那我也挑满缸！”

那口缸好大，狗獾挑了三担才挑满。

离开吉祥奶奶的家，狗獾对王所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总是笑眯眯了吧。”

王所笑眯眯的，从邮包里摸出一面小圆镜，說：“秘密在这里面——”

狗獾接过小圆镜一瞅，呀，里面有只狗獾，笑眯眯的。狗獾不禁大笑，镜子里的狗獾也大笑。狗獾越发乐不可支，好不容易忍住笑，傻愣愣地说：“原来这面镜子一照就会笑！”

王所笑得合不拢嘴，说：“镜子里的人笑，是因为照镜子的人笑，不是照了镜子才会笑。”

狗獾挠挠头，问：“那你为什么笑眯眯？”

“还不明白？跟我继续走吧。”

6

二人走呀走呀，过了三座独木桥，又过一座溜索桥和一串跳脚石。

独木桥不值一提，过溜索桥的时候，狗獾吓得尿了裤子，王所却是笑眯眯的。

跳脚石排在小水坝上面，王所脚下一滑，掉进坝湖，衣服全湿透了，邮包也湿透了。“这下王所该愁眉苦脸了吧。”狗獾想。然而王所水淋淋地上了岸，依旧笑眯眯。

狗獾说：“邮件都湿了呢！收信的人要怪你呢！”

王所不慌不忙打开邮包，哈，邮件外面包着塑料布，扎得严严实实，半滴水透不进去。此外就是做干粮的山芋、搭帐篷的塑料布，还有那面小镜子，湿了打什么紧。

王所把外衣脱下，铺在岩坡上晒，见太阳过了天顶，又捡来树枝，生火煨了两个山芋，跟狗獾一人一个。山芋煨熟香喷喷呢，狗獾第一口吃得太急，那一团又烫又黏的东西堵在喉咙里，好不容易吞下去，伸长脖子直瞪眼。

轰！

隆隆！

隆隆隆！轰隆！

空中传来雷声，眨眼间乌云密布，大雨倾盆。

王所快速收拾东西，背上邮包，将塑料布打开，和狗獾一同顶着，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

狗獾留意观察王所，还是笑眯眯。雨声很大，小声说话听不清，狗獾喊叫着说：“下大雨了，你还笑！”

王所说：“我有好消息呀，前面就是小龙寨！”

“前面有寨子啊——”狗獾高兴了一下下，立马又发愁，“寨子里有狗……”

王所说：“那些狗认得我，不用担心。”

他俩冒雨进入小龙寨，看家狗纷纷吠叫，一见是王所，全都摇头摆尾，咧开嘴笑。主人也都到门口来，热情地招呼：“王所来了，进屋避雨！”

王所说：“我要去老盘家送信。”

不知谁传的消息，王所和狗獾到时，老盘一家全在门口候着，还有几个邻居。这一家子是五口人，老盘的老母亲、老盘夫妇和两个女儿。大女儿十八九岁，身上有一种山里人少见的书生气，眼睛睁得好大，斯文而又紧张地问：“是不是我的信？”

王所笑眯眯的，点一下头。大女儿欢喜得拍了拍巴掌。

进了屋，王所郑重其事地将邮件从邮包里取出来，外面的塑料布包了三四层，一层一层打开，露出一摞报纸杂志，四五封信——有个信封特别大，而且是公家常用那种牛皮纸信封，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王所将大信封拿在手上，端详一下，双手向大女儿递过去，一字一顿地说：“恭喜你，考上大学了！”

屋子似乎一下子变亮了，人人脸上放着光。大女儿激动得打着颤，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双手接过信，向王所鞠了一躬，转身跑进闺房，飞快地把门关上。

老盘嚷嚷着说：“让大家看一看呀！大好消息！”

老盘老婆说：“让她自个儿先看吧，通知书是寄给她的。”

邻居们说：“拿喜糖出来呀，吃喜糖！”“大姐考上大学了！”“我们这里从古以来没有出过大学生！”“王所笑眯眯的，原来是有好消息！”“王所总是笑眯眯的嘛！”“那就总有好消息嘛！”……

老盘老婆将桌子摆到堂屋正中，把山里人家能拿出来的全拿出来了，赶集采购的糖果、饼干、瓜子、花生，自家制作的馃子和排散，还有野生的萢子和羊奶果。

准大学生满面红光走出闺房，喜信已经拆开，呈现在众人眼前是一页精美的录取通知书，红纸金字，闪闪发光。

已是下午四点光景，王所想要赶往下一个寨子，主人怎肯放行？硬留他和狗獾在家留宿，晚宴如何丰盛欢乐自不必说，还安排他俩洗热水澡，把湿衣服和湿邮包全都烘干。

7

次日早上离开小龙寨，狗獾对王所说：“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总是笑眯眯了！”

王所笑眯眯地问：“为什么？”

狗獾拍一下邮包说：“这里面全是好消息。”

王所摇摇头，眉头皱起来了，“那不一定。”

“难道也有坏消息？”狗獾瞅一瞅王所，点一点头，恍然大悟似的说，“原来王所也有不笑的时候啊。”

王所走出几步，又变得笑眯眯的，“有一封信，省城寄来的，收信人是田螺坳的葛老五。葛老五一个老舅在省城，八十多岁了，前一阵来信说生了病，这一次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用的是白信封。还有一封信，从监狱寄来的，收信人是雉翎坡李家，写信人失火烧山进的监狱。”

狗獾说：“那你还笑……”

王所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活到八十多，算是高寿，为什么不笑？活过八十，丧事要当喜事办，还要贴红对联。监狱来的那封信也很难得呀，人家原本不识字，现在学会写信了——况且他烧光的那片山又绿了嘛。”

狗獾愣了愣，也笑了，“真有你的，我算是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