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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想小说二题

2020-08-13贾想

野草 2020年4期
关键词:大帅长乐卫国

贾想

游普林寺

沿河堤一路北去,走到不栽杏树的地方,你继续朝北。穿过松过土的田垄,就是山崖。山崖沿边都是桃林,你绕过桃林,看见一处泥屋,从泥屋伸出的土路左转,走不久便到了山根。山根有小片芦苇荡,芦苇荡中有条伸出的小路,是过去的人走出来的。近来走的人罕见,恐怕不清不楚,你要找仔细。找着路,跟着前人的脚印,你就开始上山了。你是顺着小峡谷,先见着一条细瘦的溪。沿溪爬不多时,眼前就有两块青苔大石。你顺右边,小心青苔滑脚,慢慢爬上大石。等站稳脚跟,钻过一丛灌木,就得见那条曲溜的羊肠道了。踏上小道,你步子就轻快了。你啥也别寻思,只管连跑带颠。等跑到头儿,直起腰来,普林寺保准就在眼前。

这是长乐他爹的话。长乐他爹还说:能记住喽?记不住趁早算了。路太远,又难走,去看一个废弃的破庙,我看是闲得筋疼。你要真闲,就拎把锄跟我锄地,保你一下午回来周身舒服。

长乐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他换上运动鞋,飞快系鞋带。

长乐他爹又说:我知道你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三十多年了,从来都是。行,这么大岁数了,你去吧,不耍到天黑儿你别回来。不过,要去你自己去,别带上人家树儿。树儿才多大?道上危险,万一出事儿怎么给他娘交代?想带孩儿玩,自己找媳妇生。

长乐摔门而去。去普林寺,虽说是长乐的主意,但不是长乐带树儿去普林寺,是树儿带长乐去普林寺。普林寺难走,长乐从未涉足,但树儿去过一回。树儿的爹曾在普林寺旁的石头坑凿过石头。几年前,树儿去看望他爹,顺便就拐上了普林寺。那时普林寺就荒废了,正殿和侧殿的位置,只剩石墙根。树儿说,他憋不住,在侧殿前的樱树下撒了尿。他爹唬人,说他尿了神明一身,要有菩萨追究,吓得他转身就跑。

树儿正等在河堤,上蹦下跳,隔老远就跟他招手。黑溜溜的小个头,怎么看怎么不像十二岁的样子。长乐走近树儿,也走近河。午后的波纹一圈推一圈,推着绿水往村庄和更多的村庄走。树儿指着河堤上的杏花,很惊奇地通知长乐:看,花在昨夜就白了,我们不晓得。似乎在通知一个大消息。

昨天杏花还没开。两个人在河堤上走了一个傍晚,攀着杏树刚冒出来的花骨朵,一个说三天后开,一个说七天。结果呢,才用了一晚。树儿的惊奇是在这里。

继续沿着河堤走,才明白两个人都低估了春天。沿河的杏花都开了,约好了一般,一朵挨一朵开会。蜂也约好了,小蜜蜂,大蜜蜂,一树一树的蜂。树儿蹲在树底下,看一只大蜂采蜜。看它稳稳停在空中,翅子响着音乐,长长的嘴巴伸进花蕊,才一下,忽而又到另一朵去了。就这么入了神,直到被长乐扯着耳朵说:再不走,回来天要黑了。

于是二人沿河堤一路北去,走到了不栽杏树的地方。此处,河拐了弯,松过土的田垄就在对岸。长乐他爹没说还要渡河。幸而水不深,河道又窄。长乐从近旁搬来两块方石,按步子大小放入河中。树儿爬树一样爬上长乐后背,一步,两步,三步,就跳过了河。

过了河,树儿也不下来,赖在长乐背上。长乐把身子直起来,让树儿直溜溜挂在他肩上。二人继续走,比谁能坚持更久。田垄松软,长乐的脚印一个深似一个。忽地,树儿掉下来了,在细土里,留下了两瓣屁股和一串笑。

这样,山崖便到了。真是陡峭,足有二十多米深。崖上小路,宽窄刚好能过丰收的拖拉機。一左一右,两人踩着车辙,观赏崖下好风光。大片桃林,已有隐隐花意。崖边垂挂金黄色的迎春,帘一样在风里拂动。还有一些鸟,小小的,间次在崖底的草丛里闪出剪影。二人不说话,怕是会吵到什么。只有暖风一阵一阵,穿过长乐的沉默,树儿的快乐。

长乐寡言少友,除了树儿,几乎不和村里的人打交道。几个月前,他突然辞掉高校中文教职,离开女友,宅回了乡间。除了随身衣物和一大叠预备写作的稿纸,他别无一物。爹妈不懂,拼命追问。一追问,他就躲到河堤念经: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这一段树儿听到耳熟心烂,仍一头雾水,问:什么是大比丘?长乐回:和尚。树儿说:和尚我知道,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是个出家的和尚。长乐问:真假?树儿说:我爹告诉我的,就在普林寺。他在石头坑打工,经常去普林寺,带一瓶酒,浇在地上,给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喝。长乐问:知道路吗?树儿说:差不离。长乐说:走。树儿问:干嘛?长乐微笑着说:去见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这才有了此行。树儿在前,折根柳条在手,打空中飞行的小虫。长乐在后,跟着绕过桃林,经过泥屋,进了山根。到了山根,树高了,草密了。梯田一小块一小块栽着杏树,朝向南,也朝向东。有几座孤坟,老老实实立在树下,碑文漫漶,墓前落着几朵杏花。

长乐听过老人讲,鬼附身,都是从身后,趁你想心事的时候,一把将你搂住。于是,他偷偷逼近树儿,学鬼的招数,大吼一声,突然将树儿搂住。树儿却不惊不惧,反而快活地笑起来,说:痒,痒!长乐问:你不怕吗?树儿说:怕什么?长乐望望四周的荒冢说:鬼。树儿说:不怕,鬼也是一种人,只不过我们白天出来,他们晚上出来,谁也见不着谁。要见,只能傍晚的时候,去背光的地方,再带一瓶酒。长乐一愣,问:谁告诉你的?树儿说:我爹!

又蹦蹦跳跳追飞虫了。

到了芦苇荡,树儿放下柳条子,挠起头来。往下怎走,记不得了。芦苇荡四边草木繁盛,转了一圈又一圈,找得仔细再仔细,可哪有什么小路。

树儿又蹲在树下,开始看花,看蜂。长乐一个人往四野走,终于看到一个老伯,在田边捆柴火。长乐问:去普林寺,这儿是不是有条老路?老伯直起腰,一晃神,这才认出是个人在问路。他说:这儿啊,上不去,被石头坑的碎石堵了。往北,穿过村子,村外有条运石头的大路。

长乐回来,扯树儿的耳朵:老路堵了,走新路。树儿恋恋不舍:你看花上那只蜂子,贪吃,肚子要撑破了!

又继续,绕过荒冢,杏花,树影。长乐抬头,见最高处的梯田,一个老头拄着锄头,似在等着他们。不等他们开口,老头便问——

去哪儿?

普林寺。

回去。顺芦苇荡西边小路上山,进峡谷,沿溪走。

没有小路。

有,抬头找山坡上的一株连翘,走到连翘边儿上,就是路。

石头堵了,不通。

通,从来就通。昨天一拨人,走的就是这路。

北边不是有大路?

是,太远,不定绕到什么时候。

长乐看看天色,太阳已经低了不少。他问树儿:走吗?树儿挠挠头说:走。

找到连翘,前人的脚印果然在。一个叠一个,枯草踏平,沙土下陷。沿着踏平的枯草和下陷的沙土,模糊的路朝向高处。长乐在前,拨开挡路的麻栎枝,踏平荆棘枯木,挑高翠绿的松针。树儿在后,在漫山松香中钻来钻去。很快,两人下降到山脊间的小峡谷。当真,一条细瘦的溪,从石缝中游出来。沿溪行,忘路之远近,两块青苔大石忽而现身。水从石面流下来,青苔在水流中微颤。很轻的声音,如石头在呼吸。

同时,一块不知何时滚落的碎石压在大石上头,本可一人攀上的地方,现在足有两人高。

树儿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树儿说:果然石头堵了路,不通。

长乐说:通。

他在石下站定,让树儿站上他的肩,他双手一托一送,树儿借着劲儿,立即抓住左侧松枝。跟着左脚踩实长乐的肩膀,飞身一跳,匐上石皮。

好样的。长乐说。你站稳脚跟,径直往右走,钻过一丛灌木,就得见那条曲溜的羊肠道了。踏上小道,你步子就轻快了。你啥也别寻思,直管连跑带颠。等跑到头儿,直起腰来,普林寺保准就在眼前。

你呢?树儿问。

莫管我,我绕个远儿,三步作五步,和你在寺里汇合。

不等树儿再说,长乐已经回身下到了峡谷底部。只好面向高处,站稳脚跟,钻入灌木。相比前一段,剩下的路几乎是坦途。树儿盯着前路,风一样掠过死去与活着的植物,一步不敢停。气越喘越急,风越走越轻。终于跑到没路的地方,树儿驻足,直起腰来。

普林寺没有太多变化。只不过残垣更残,枯草更枯。一定是很久没有人上来,原来踏出的路上,草正立着。树儿不敢往深处走,只在寺门口坐着,浸身余晖中。他不转睛地眼望北侧:石头坑,和石头坑旁盘桓而上的大路。

大路空无一人。而太阳离山头越来越近,山脉的影子正迅速成熟。

树儿身上的余晖也在减弱。他感到冷,于是抱住双腿,闭上眼,念只知其然的这段经: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

还至本处。还至本处。念到第一十二遍,树儿停下,小心翼翼张开双眼。傍晚的山岚和田野也在看着他。而后,长乐从大路尽头冒了出来,上蹦下跳,隔着老远朝他招手。

树儿的眼泪吧嗒直掉,他拿衣袖一抹,站起身来,也朝长乐拼命挥手。

长乐走入普林寺,走入消失的百年古刹。他抚摸塌下的瓦檐,登上陡峭的石阶。在地基上盘坐,听云深处寂寞的鸟鸣。最后,他在正殿的墙根摆上几颗解渴的果子,洒下自带的白水,跪下,朝果子和果子后面的空无一物磕头。树儿也跟着跪下,有样学样,实实在在磕下三个响头。

都看尽了,二人回到门口的石阶,披着山的阴影,坐下休息。

長乐问:树儿,你为什么要磕头?

树儿说:你磕头,我也磕头。

长乐说:我磕头,因为我有事求菩萨。

树儿说:我也有。

长乐问:什么事?

树儿说:求菩萨别怪我撒尿。

长乐笑了:这个不必求,菩萨不会怪你。

树儿又说:还有别的事。

长乐问:什么事?

树儿说:求我爹回来,让我和我妈见见他。

长乐问:你爹在哪儿?

树儿抬手,指了指北侧巨大幽深的石头坑说:原来在那儿。

长乐知道,石头坑没停业之前,树儿爹在那儿凿石头。

长乐问:现在呢?

树儿说:现在?应该和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一块。鬼只能和鬼在一块。

长乐一愣。

树儿说:我经常傍晚带着他爱喝的啤酒去山里,把酒都浇给他。可他一次也不出来。

长乐说:可能你浇的方法错了。得浇一半给他喝,留一半自己喝。

树儿说:是吗?我不会喝怎么办?

长乐点点头:那就先喝一点,慢慢就喝得多了。

山里的光在各自回家,从树叶上,从花瓣上。长乐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树儿身上。他接着说:树儿,想不想听个故事?树儿说:想。

长乐讲:一个春天的下午,村子里一大一小两个人,约好去游普林寺。大的叫长乐,小的叫树儿。

树儿说:和我们两个的名字一样?

长乐说:对,正好一样。他们去普林寺,是因为他们有个祖先,很早以前去普林寺做了和尚。

树儿说:跟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一样。

长乐说:差不多。他们沿河堤一路北去,走到不栽杏树的地方,渡过河继续朝北。穿过松过土的田垄,穿过山崖、桃林和泥屋,不久便到了山根。在山根,糟糕了,两个人迷了路。幸好,这里有人可以问路。长乐先遇见一个眉毛又白又长的老伯,老伯说,这里的路不能走,要走新路。又遇见一个眉毛又白又长的老头,老头说,这里的路能走,要走老路。这可把长乐和树儿听晕了,最后他们决定,一个从老路走,一个从新路走。你猜,这两个老头儿是谁?

树儿挠挠头,突然眼神发光: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长乐继续讲:对,这两个人,都是他们那个和尚祖先变的,他在玩恶作剧呢。没办法,长乐和树儿没认出来,受了骗,只能分开走。树儿呢,跟着前人的脚印就开始上山了。沿着小溪,翻过青苔大石,钻过灌木,走上羊肠小道,很快,他就第一个登上了普林寺。普林寺呢,烟雾缭绕,青瓦黄墙,一扇刷得发亮的红门紧闭着。树儿上前敲了敲门,你猜,谁来开门了?

树儿忙说: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长乐说:对喽!居然是和尚祖先给他开了门。树儿看见他长长的白眉毛,光溜溜的脑袋,这才明白是谁在恶作剧。这时候,长乐也气喘吁吁,从石头坑那边的大路跑过来了。树儿远远一看,长乐旁边还跟着一个人,三十多岁,拎着一瓶啤酒,浑身上下都是粉尘……

树儿一惊:我爹?

长乐一笑:你怎么知道?

树儿说:拎着一瓶啤酒,浑身上下都是粉尘,不是我爹是谁?

长乐说:对,正是树儿他爹。原来,长乐在石头坑里碰见了树儿他爹,他爹一听说树儿在,树儿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也在,死活要跟上来喝酒。

树儿说: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个和尚,不能喝酒。不过,我可以陪我爹喝,我这次先喝一点。

长乐说:好。你爹喝大半瓶,你喝小半瓶。见了面,长乐,树儿,树儿他爹,树儿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四个人说定,晚上不走了,好不容易见一面,就一起留在普林寺吃饭……

天完全黑了,一条条人的道路正淹没于看不见的海。普林寺的夜来了。两个人你一段我一段讲着,没有想过要下山。

信号

卫国自小就是巧人坯子。大学读的是一本机电专业,毕业之后回老家,正好赶上给闭路电视改装小锅盖的时兴。技术精湛,人又俊俏,他一个人包揽了老家一带大半的工程,腰包很快肥了起来。五菱面包车是次年就有了,防盗门窗、木纹地板也很快置办妥当。

卫国第一次带红梅回家的时候,他闺女小莼已经在红梅的肚子里藏了三个月了。小莼落地那天,卫国见闺女一双水灵灵大眼,和自己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欢喜得不行。为给小莼过一个难以忘怀的百岁,卫国托关系,连夜从青岛拉回来一台21英寸的索尼大背投。借助自己组装的小锅盖,竟然能搜到俄罗斯综艺频道。那天赴宴的亲属们双目圆睁,乌泱泱挤在客厅的电视前,观赏了一整天金发美女跳舞。问世一百天的小莼从没见过这阵仗,冲着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哭嚎不止。红梅只好抱她出家门,待散席才敢回家。

卫国和红梅的定情源于一首流行歌,叫《我的眼里只有你》。那天两人各自陪好朋友去卡拉OK。卫国一开酥嗓,红梅就不OK了。为了尽早培养小莼的音乐天才,卫国每天在小莼睡前单曲循环这首歌,直到后来磁带绞断。小莼一岁零四个月的时候,吃完奶,擦了嘴,突然开口对卫国和红梅说:我的眼里只有你。一板一眼,清清楚楚,把卫国和红梅乐得稀里哗啦。

小莼十五岁之前,最好的朋友是大帅和福建卫视音乐台。她爱音乐台是因为奶茶刘若英总在那儿出现,她背她的歌词比背课文还溜。和那会儿的粉丝们一样,她频繁刷QQ群和贴吧,坐等奶茶来市里开演唱会。在音乐台呆腻了,她就调到大帅的频道,去他家呆一小会儿。大帅主要负责帮她抄英文作业,一只手三支笔,字迹要学她故意写趴,“L”的提钩上再加一个卷起来的小猪尾巴。她在一旁,一边用大帅妈的直发器熨小刘海,一边告诉大帅说这是花体,明星签名就这风格。你的字太板正,唱歌居然还走音,实打实土老帽的命。珍惜我给的机会,好好练字,或许能改命。

小莼十五岁的时候,跑到大帅家来通知了两件事:第一,她找到了自己的白马王子,叫“非你不可”,刘若英粉丝群里认识的。QQ头像是一颗嘴角流血的骷髅。个性签名是:“我颠覆了整个世界,只为摆正你的倒影”。她说,解释一下这句话。大帅说,意思可能是,为了你,我宁愿放弃全世界什么的。她骂大帅讨厌。大帅说,冷静一下,你现在的脸很像猴腚。她又问,你花体练得怎么样了?大帅说,什么意思?她塞过去一本日记本说,帮我写情书,以我的笔迹,要真情流露,他生日快到了,我要马上寄给他。腰身一转,蹁跹离去。大帅追到门口又问,不是要通知我两件事吗?她说,哦哦,该死。那个,第二件,我爸妈离婚了,我跟我妈住姥姥家,以后就不常回来了。

卫国发达的日子响屁一样没了。小锅盖火了几年就被严令禁止。供电局统一安装的机顶盒流行了起来。除了修修电线、装个灯泡这种琐事,外加贪图便宜偷装小锅盖的人家,再少有人来找卫国了。卫国试过瓦匠、石匠,但身子骨弱,刚在石头坑吃了三天粉尘就害了肺炎。他的腰包和身板一起猛瘦下来。

小莼升高中那年的开学前日,卫国上下奔波,为学费四处凑钱。星辰升起的时候,他瘫坐在乡镇的中心街边,手里只有兩张从郑屠户手中借来的百元脏钞,散发着刺鼻的猪下水味。他拖着湿重的影子走到一家棋牌室门前,捏着钞票的大手突然狠狠一攥。第二天拂晓,卫国从棋盘室轻轻飘出,布满血丝的双眼冒着微光,而手中钞票已变厚厚一沓。

此后的深夜,一个人影时常在红梅熟睡中翻墙而入,蛇一样钻进被窝。是我,卫国说,别出声,有人追。红梅把他踹下坑,拿起扫炕笤帚,咬着牙打。又赌,又躲,你怎么不死在赌桌上。直打得卫国跪下来,抱住红梅的腰、大腿、小腿,笑着说,你看,小莼这个月生活费有了!又说,小莼听着呢,小莼听着呢……小莼才不想听呢,她躲在房间里,塞着耳机,把MP3的音量调到最大,一边抄奶茶新歌词,一边扯着嗓子唱“天空已蔚蓝/我会抬头看/电影越圆满/就越珍惜伤感/有越多的时间/就越习惯不安/因为我总会孤单/过着孤单的日子”。红梅听了,笤帚一扔,眼泪悉数咬碎,翻身睡了。

小莼读高中之后的一天早晨,卫国醒来,感到家中空气冰冷,除了21寸彩电还在荧荧闪光,红梅小莼,贵重物什,包括悬在墙上被电脑后期放大的结婚照,都不见了。红梅打来电话:后天去民政局离婚,以后的抚养费我不要了,只要小莼跟我。不行,卫国说,小莼得跟我。红梅说,那你同意离了?卫国说,我也没说同意。红梅说,你说不说,婚都要离。我最近才明白,跟了你是着了魔鬼的路,我之前是被贪欲诱惑了,现在我想要得拯救了。卫国说,什么?红梅说,我的福音来了,你听不到,也别想听到,你不配。卫国说,你走就走,小莼留下。红梅那边沉默了片刻说,这事儿你得问小莼。那头传来小莼的声音,电话线的磨损让声音变得陌生。爸,小莼说。哎,卫国应。小莼,小莼,你听我说。小莼语气平淡:别说废话了,赌鬼。忙音,刺耳。卫国咽下一口唾沫,把电话挂了。

卫国签了离婚协议之后,一个周没在街上露脸。一是羞,一是躲。大门上挂着锁,他却在家里看电视。21寸大背投,现在成了老古董,没几家用了。声音从音响里费力钻出来,哑了嗓一样,时断时续。在蹿出弹簧的沙发上,卫国躺一会儿就得起身,朝电视侧面和顶端连拍三下,让声音稳定下来。他调到咿咿呀呀的福建卫视音乐台,一边听歌,一边想起小莼手拿擀面杖,学电视里的歌星唱歌的样子。电视上处处莺歌燕舞,回忆里小莼喜笑颜开,一会儿便哄他白日入梦去了。

那个周末实在难熬。大帅在纸上打了三遍草稿才敢下笔。周日夜里,大帅给小莼 QQ留言:信写好了,周一上课给你,包他拜倒在你裙下。想想,裙下岂是那个人能看的。又改改:包他抓心挠肝。发送。

夜里,小莼头像灰着,一直没上线。万家灯灭,只剩大帅家屋后一盏。是座草房子,四周是石头垒成的矮墙。住的人叫蛮老太,八十多岁老寡妇。陪她的,只有一台三个频道的17寸黑白电视。每天晚上七点整,草房子里传来电视机的轰鸣。先是中央一套新闻联播,然后是齐鲁卫视天气预报,中央一套《焦点访谈》,齐鲁卫视《我是大明星》,齐鲁卫视谍战剧,齐鲁卫视午夜场电影。她耳背得很,总把音量调到最大。酷暑天,开着窗,吵得人畜共愤,鸡飞狗叫。一找她理论她就捂着胸口,说心脏病高血压,马上要犯。对每个人凶神恶煞:我闺女们都不管我,你们管我?都死一边去。邻里十几双耳朵,只好夜里堵上海绵。只有大帅,半夜等着小莼消息,听草房子飘出好莱坞肉麻对白,仿佛进全民影院,一人包场。

夜里一点,蛮老太的影院终于打烊。大帅刚刚眯眼,QQ突然响起来。十几个窗口抖动,小莼发来的。大帅死鱼翻身,摸过手机。对话框里只有一行字:信可以扔了!大帅长舒一口气,赶紧回:别太伤心。还没发送,小莼又发来几句:他约我了,下个周末晚上七点,在放学路上的大水池。他骑摩托,你也来,一旁把风。大帅一听,忐忑起来。

七点的土路,农妇、农夫、石匠、木匠、泥瓦匠、光棍,都已走过。路在平原上蜿蜒铺开,窄而空荡。暮色发甜,几只小虫飞过,令空气抖动,令夜色从草尖冒出。大帅站在紧靠路边的廢旧蓄水池旁,一句不吭等着。身旁的小莼,翠色连衣裙,乌黑细发,身上飘柔洗发水味道。七点一刻,“非你不可”从一辆宗申摩托上跨下来,墨镜,毛刺头,皮肤黝黑,一股刺鼻的灰烬味。小莼看到,浑身一颤。

“非你不可”带了见面礼,一张巨型海报,里面的刘若英比大帅还要高。小莼接过海报,羞赧地垂首。之后,二人爬上蓄水池,沿着钉在水泥池壁上的铁梯,下到已经干涸的水池中。大帅不必看,晓得他们是要去哪儿。水池内,东南角,有座砖砌的隔间,避雨避风。水池荒废后,附近农民曾在那儿放过一段时间农具。再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野鸳鸯的老巢。据说,红梅就是在那儿怀上的小莼。

空水池回声效果极好,一颗石子抛进去,回声久久不绝,荡得人心头发痒。大帅坐在路边,手捏一把石块。他的任务是,万一有其他鸳鸯赶来,便扔石头提醒他们,免得尴尬。要保持这座水池的共产主义,谁也不能独享,这是江湖规矩。

暮色越来越低,水池里的寂静令人窒息。这时,一辆空空如也的五菱面包车开了过来。不必说,是小莼爸。横在路边的宗申摩托挡住了他的去路。喇叭响起来示意。大帅惊慌,反手一抛。石块划入水池,叮咚作响。“非你不可”先匆匆爬了出来,扫兴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上前将摩托车移开。夜色加重,面包车将车灯打亮,冲水池这边开来。小莼正巧爬上水池,迎着晚风和刺眼车灯,努力展平皱巴巴的半透明衣裙。五菱车骤停,发出一声尖叫。小莼认出了父亲,父亲认出了小莼。

等卫国下车追去的时候,小莼早已跳上宗申摩托。卫国回身蹿上驾驶座,扭动钥匙,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大帅闪身扑向路边草丛,幸免于伤。追出不过两里地,五菱车拐弯不及,一头栽进水渠。两只车后轮翘在半空旋转不停。而后万籁俱寂,只有飘柔洗发水的香味久久缠在大帅脖子上。大帅低头,偷偷一嗅,天便黑干净了。

撞见小莼那天清早,卫国的车里装满了小锅盖。那是他卖不出去的货,积攒了几年,白天一并倒给了废品回收站,赚了一个月零花。出了废品站,五菱车着了魔似的,直奔棋牌室而去。不过半小时,卫国就扶着门框出来。没错,这时的五菱乃是一辆空车,卫国乃是一个空人。

卫国曾探望过一次小莼。那天,他从小莼床底下找到了一本满覆灰尘的手抄歌词本,看到第一首是《我的眼里只有你》,直接绷不住了。他连夜朝小莼姥姥家驶去,路上甚至决心求红梅复婚,哪怕要给母女俩磕头。可到了处所,敲开门,才知道红梅带着小莼早不知去向。红梅爹擎着铁锹把他赶出大门,一边骂卫国是该剁手的窝囊废,一边骂红梅是着了魔的不孝女。她们去哪儿了?卫国站在门外问。爱去哪儿去哪儿,死了最好!红梅爹举着铁锹答。

这次路遇小莼,卫国别的不贪图,只想问明白母女俩住所。没想到小莼对自己避之不及。卫国知道小莼不拿自己当爸了。自己现在是一个丢人的赌徒,一个小莼生活中多余的情节。后来的几天雷鸣电闪,风雨大作,卫国照旧锁大门,躺沙发,看音乐台,但日常饮食,点滴未进。大风天,小锅盖在平房顶上乱颤,信号似有还无。索尼彩电犯着痉挛,将屏幕上一个人抖成两个人,一个身子切成两半身子。昔日的万人迷变成了半身不遂的废物。卫国于是倒头就睡,睡得胳膊上长蘑菇。要不是那天清早,蛮老太从天而降一个电话,卫国可能就像条涸辙的草鱼一样,在沙发上翻白眼,掉鱼鳞,彻底臭掉了。

说蛮老太给了卫国第二次生命,也未尝不可。那时沙发上的卫国已经皮包骨头,他听见苍蝇的嗡鸣日甚一日,知道自己马上要臭透了。蛮老太的电话及时打了进来。一通又一通。对铃声的厌恶,激起了卫国残存的生命力。他挣扎半天,摸到电话。那头,蛮老太几乎是吼:我耳聋,你他娘的年纪轻轻,也耳聋?

原来是蛮老太的黑白电视坏掉了。当夜,她正在看齐鲁午夜场电影,半夜雷鸣电闪,暴雨倾盆,她一点没听见。霹雳一落,电视就冒了烟,而那会儿离入睡还早。老太失去了这剂强力催眠药,慌了,半夜给电工卫国打了过来。

电视报废了,修是修不好的。但解释这件事,费了卫国九牛之力。就算嘴巴贴着蛮老太耳根子说话,她还是要扯着嗓子问,你怎么娘们一样小声小气的?只好打手势:先指指电视,再摆摆手,再摊手。老太竟然马上懂了。三寸金莲无声轻移,坐上炕之后,开始掐胶东乡下每个老婆子都会掐的缏子,仿佛身边没有卫国这个人。卫国看着老太,有些不忍。挠头一想,有了一招。便说,蛮老太,我给你换台新电视吧,21寸索尼大背投,十年前3000块买的,顶现在一万。我看,800卖给你,再给你装一个小锅盖,怎么样。其实卫国明白,现在卖100块,废品回收站也没人收。蛮老太停下手中的缏子,正正衣襟吼道:什么?

蛮老太对新电视一万个满意。屏幕宽了一倍,人都着了颜色,频道多得她数也数不过来。卫国担心的音响问题,一点没漏破绽。蛮老太几乎失去了听力,所以干脆让卫国关掉了声音。问题出在,老太家四边石头墙,没有平房安装小锅盖。卫国只好把那件违禁的破铜烂铁摆到墙头上,朝南,拿几块砖头固定。再用汽水瓶剪一个防雨防晒的透明罩子,套在小锅盖接口位置。蛮老太坐在炕上,隔着窗玻璃看在眼里。喊:这些乱七八糟,你自己愿意装的,不关我事,我不出钱。卫国转身,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全部免费。

对,免费。卫国心想,不如搞一个关爱孤寡老年人的业务,倒卖二手彩电和小锅盖给他们,一套800,外加免费安装。十里八乡这么多老人,一个月卖一台,活下去便不成问题了。想到这儿,中年离婚男人卫国像被从天而降的大雨洗净。是呀,小莼躲着的是一个活得一点儿都不体面的赌徒,只要他卫国成为戒断赌瘾、受人尊敬的好父亲,小莼甚至红梅,就可能回到他身边了。问题只剩一个:去哪儿搜罗这些二手电器?

水池约会事件之后,小莼电话关机,QQ下线,转眼销声匿迹。大帅盯着她的头像,希望能突然一亮,但次次落空。最近,邻居蛮老太的影院鸦雀无声,却见窗户上五彩流转。邻里最终得偿所愿,在夏末的沁凉里,酣睡了几天。不聊天的大帅也睡得早了。一天深夜,“刘若英粉丝群”炸锅一般,喧闹异常。大帅点进去看,两千多条对话,每句结尾都带着感叹号。刷了半天,才晓得刘若英终于要来市里开演唱会了。有人还说,“五月天”可能会来做暖场嘉宾。大帅腾空而起,于此同时,小莼的聊天窗口再次抖动了一下。

废品回收站,速来。只有这一句,像将军的命令。大帅背着做梦的爸妈,翻上墙头,轻声溜出小院。回收站在省道旁边,大帅跑跑停停,快要心肺爆炸。无边无际的废品堆黑影幢幢,深处有一丝光亮闪动。大帅硬着头皮,挪了过去。

虫鸣在草皮下颤动,夏末多雨的云层在头顶游弋。潮润空气打湿眼膜,丝丝缕缕的歌声绕着废品堆飘来。旋律大帅认得,是小莼最爱,奶茶刘若英的《一辈子的孤单》。只是歌词有点不对劲,且是众人合唱,十分怪异。停下步子,隐约听得:“天堂已蔚蓝/我会抬头看……”

歌声雪一般降临,一寸寸化入大帅肉身。大帅感到冷,不由得一个高声的喷嚏。但听哐当一声,某个重物落地。而后是慌乱的脚步声。大帅心里一皱,喊道:谁!人影往废品站外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帅抄起手边一根铁棍,绕到废品堆后。只见地上一台小型彩电已经摔得粉碎。追上马路,他看得清是一个男人的背影。可夜里赶路,实在体力不支,大帅追几步就软了。只好蹲坐路边,眼巴巴看他窜上一辆停在路边的面包车。借助微弱的路灯,大帅一诧。那明明白白是一辆五菱。

对卫国来说,废品回收站这些无人问津的二手彩电和小锅盖,原本大半都是他倒卖过来的,因此搬几台回去,不算偷,只能算物归原主。况且他运回家不为发财,只为造福十里八乡的孤寡老人,顺便为自己洗刷恶名,这是做善事。红梅让他明白,人的意义在于听到福音,再给别人带来福音。彩电和小锅盖就是老人的福音。所以他的偷彩电,等于传福音,善莫大焉。

换上彩电之后,真正需要卫国维修的,其实只蛮老太一家。大概是小锅盖架在凹凸石墙上的原因,蛮老太家的信号像雪地里出没的兔子,时有时无。每次去,蛮老太都怒目金刚,破口大骂。昧良心的,老人好骗是吧?拿我800块,结果电视天天坏?我那些狗日的闺女们欺负我,你也变着法来欺负我?卫国因此头大。往后每次去,必要带一斤应季水果。老太拿了水果,三寸金莲轻移,蜷上炕,拾起缏子不再发难。只透过窗玻璃,一双亮晶晶小眼瞅着卫国。看他站在石墙边,擦汗,皱眉,把小锅盖左挪一寸右挪一寸,螺丝拧过来再拧回去,举手向她询问。而她有节奏地应着:没出人!还是没出人!

如此这般,只不过一个月,卫国来了蛮老太家七次。第八次来,难得的秋高气爽。卫国不仅提了工具箱,还提了半袋水泥、抹泥板、抹泥刀。费了半下午,他在凹凸不平的墙头上,修了半米见长、一尺见宽的水泥平面。这下小锅盖一架,四平八稳。卫国的脏手抹抹额头大汗,满意了。傍晚,卫国和蛮老太在夕光中对坐,吃新鲜的黄柿子。卫国拣了软的,往蛮老太口里塞。老太却闷闷不乐,枯枝般的手挡来挡去,喊,他娘的,我还没死,自己能吃。眉毛倒竖,骂声不断,惹得卫国哈哈大笑。入夜前,卫国依照自己一个月来养成的习惯,给蛮老太上上下下打扫了屋子,又确认了几遍电视信号,才放心离去。

做善事的卫国不再畏畏缩缩。从蛮老太家走出,他挺胸抬头,微笑着走过坐满了老老少少的小巷。他焕然一新的样子激起了妇人们持续的喧哗:卫国变样了……卫国现在做好事儿了……的确,最近他勤勤恳恳,早出晚归,慢慢还清了欠下的赌债。他还放出通告,每周六义务劳动,无论谁家电器出了问题,他随叫随到,不取分文。卫国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赞美,清楚自己败落的名声已经挽回。好事不出门,但卫国想要自己的好事传千里。这样小莼就能听到自己改邪归正的消息,说不定还会主动回来找他。他在等着小莼叩响他的大门。他无时无刻不在等着那声脆响。

当夜,疲倦的蛮老太呼吸放浅,睡着时还不到八点。

废品回收站的棚屋,是长约十米,宽约五米的通间。空心水泥砖墙,顶上三层铁皮。屋里摆着十多个小马扎,打着两张单薄的地铺。一台录音机正在放那首由奶茶的歌改编的合唱音乐。借曲填词,这是小莼的强项。红梅在一旁盘腿坐着,小声呢喃,似乎在祈禱着什么。

大帅看向小莼。她的样子变了。长发换成了齐耳短发,耳垂悬着夸张的圈状耳环。大帅问:小莼,最近你去哪儿了?发生什么事了?小莼沉默,先开口的却是红梅:小莼和“非你不可”正在经受试炼。小莼说,是。红梅说:人太狂妄,以为不经历苦难就可以修成正果。所以魔鬼才会进我们的身子,让我们争吵、哭泣,发现人的局限。小莼说,是。红梅说:“非你不可”最近对小莼的冷淡,就是魔鬼的恶作剧。这是福音降临的前兆,他正在试炼我们的爱。小莼说,正是。

大帅问,“非你不可”到底怎么了?小莼把手机递给大帅。“非你不可”的QQ头像一片灰色。个性签名也改了:老子已死,有事烧纸。大帅说,因为什么?大帅看向红梅,红梅不言。小莼开口说:那天在水池里,我不让他碰我,后来他又试过几次,都被我拒绝了。红梅在一旁说:世上男女在缔结婚姻之前,一切肉体的接触都是亵渎。小莼说,正是。大帅说,所以呢,你想和他和好吗?小莼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她翻出“刘若英粉丝群”的历史消息:下个月底,奶茶要來市里开演唱会,我想叫上“非你不可”一起,唱同一首歌,唱完就和好。又说:我要买两张VIP座,离舞台越近越好,我要让奶茶见证我们的感情。大帅说,VIP座,一张1500,两张要3000。小莼说:我知道,所以让你来帮我想想办法。

大帅沉思良久,想起了那个偷电视的中年男人。于是说,好。小莼抬眼,眼里有光滑下:真的吗。大帅说,真的,给我一点时间。小莼高兴地跳了起来,她从床头拿出一张磁带递给大帅:大帅你最够哥们了!

偷窃的事,卫国最怕小莼知道。可撞见卫国行窃的人,分明就是小莼的发小。童言无忌,流言杀人。什么戒断赌瘾、什么体面生活、什么义务周六、什么帮助老人……卫国的一切努力都要白费了:小莼将听到的有关父亲的“好事”,不过是父亲从一个赌徒,沦为了一个小偷。蜷在沙发上,卫国胸口一阵阵剧痛。就在这时,大门门环传来了一声尖锐的脆响。

看到是大帅来访,卫国激动的身子缓缓下沉,仿佛脚下有片沼泽。大帅说:叔叔,我知道昨晚那个人是你。卫国难受。大帅又说:叔叔放心,昨晚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卫国一愣,说了声谢谢,便关门要送人。大帅伸出手,在掌心摊开一盒磁带说:叔叔,不是我,是小莼要我来找你。

那是一张老磁带,目录的第一首写着:“1、我的眼里只有你”。题目里的“你”划去了,正上方写了一个花体的“神”。这是小莼填词重新录制的。握着磁带的卫国挺直了身子,不停自言自语:是小莼,是小莼。大帅说:是的,叔叔,是小莼。她托我来,请你帮一个忙。奶茶你知道的,她过一阵子会来市里开演唱会,小莼想去,但买票需要一点钱。卫国在原地走来走去,连连点头:好,好,奶茶,我知道,小莼最爱奶茶……小莼来找我了,小莼来找她爸爸了……钱对吧,我现在去拿,我现在去拿。卫国走出两步,又折身回来:需要多少钱?大帅说:3000。卫国低头,五官埋进阴影。半晌,他猛地抬头:你别走,在这儿等我,就在这儿等我!……卫国披上外套,钻进五菱,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日落月升,村庄的灯火一一熄灭。晚风沁凉,将街上散落的男女一一赶回小屋。大帅被几声猫头鹰的冷叫惊醒,揉揉双眼,才发觉自己已经坐在门槛上睡了很久。抬眼,看天幕只残着疏星几颗。一片过早枯黄的落叶从寂寞的高处飘下,滑过大帅鼻头,栽倒在地。大帅捡起,擎在眼前细看。暗漆漆的叶片,竟然渐渐亮起来,透明的淡黄色光流入他的双眼。放下叶子,大帅通身被远处的车灯笼罩。气息奄奄的五菱,跌跌撞撞开进了大帅视野。

大帅起身,只见一个孤魂扶着车门下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大帅急忙上前扶住,发觉卫国满眼血丝,裤子已经被冷尿浸湿。卫国将一把皱巴巴钞票递给大帅,嘴角一笑,接着突然将瘦脸埋进大帅怀中。只听见哇一声,从卫国胸腔炸开。像咆哮,又像哭声。

第二天清早,卫国被蛮老太催命鬼一样的铃声惊醒。蛮老太在电话里说:信号坏了。卫国说:对不起老太,我想请一次假。蛮老太又说:赶紧过来。卫国说:对不起。老太说:现在就过来。卫国想起蛮老太什么也听不见,只好挂上电话,背上工具箱出门。

卫国没想到,这些日子没有风,小锅盖的罩子还是脱落了,连接口进了露水。卫国换上一根新的闭路天线,又套上了新做的塑料罩子,彻彻底底封好。隔着窗玻璃,蛮老太示意,电视屏幕中又出现了人影。忙完这一切,卫国惶惶然不知何为,便拿起扫帚,开始扫院子里的落叶。整片黄泥地慢慢裸露,几只蚯蚓钻出来,在天地中间打着滚。卫国盯着蚯蚓,站着看了一会儿,又蹲着看了一会儿。进门,蛮老太躺在炕上,呼吸很浅。炕对面,堆了一堆缏子,那是蛮老太一整年的劳动。卫国新买了柿子。他拣出最软的一只递到老太身边,自己拿起一只硬的,咬下去,一口接着一口地吃。蛮老太爬起身来,问,卫国,你来多少次了。卫国垂首一想,打出“九”的手势。蛮老太说,好,好,卫国。蛮老太也拿起柿子,一口接着一口地吃。柿子在她的手中闪光。吃完柿子,她擦干嘴角说:我快不成了,卫国,你听我说,那里,那些缏子,你拿去卖。卫国要说话。蛮老太说,闭嘴,你要说的我不爱听。听着,拿去卖。你来太多次了,做了不少事。而且,好几次,都是我故意弄坏的……你听我的,拿去卖,我才瞑目。卫国把话一一咬碎。还有这台电视,蛮老太说,本来就是你的,也拿走。地下我有伴儿,等我十几年了,我用不着。卫国,你听见没有?卫国,卫国?

蛮老太走后,女儿们从外地一一赶回来。卫国牵头给她操办了一场简洁的葬礼。葬礼之后,卫国把21寸的索尼大背投搬回了家。固定小锅盖,插好闭路天线,他朝电视侧面和顶端连拍三下,一切轻车熟路。遥控器对准红外线接口,一按。信号来了。屏幕上显出人形,音响冒出声音。卫国习惯地调到音乐台。开始了。每晚7点,明星演唱会重播。一个面容恬静的女星在台上唱歌,招手,和观众互动。而后,她在舞台边缘单膝蹲下,话筒对准人群中一个女孩。女孩接着唱下去,嗓音空灵,雪一般降落,一寸寸化入肉身:“喜欢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不喜欢/有的爱犹豫不决/还在想他就离开/想过要将就一点/却发现将就更难/于是我学着乐观/过着孤单的日子……”

卫国的眼里有光滑出。是小莼,是小莼。这时,吱呀一声,声音凭空消散。屏幕中的小莼渐渐变形,抖动着一分为二。卫国冲上去,狠狠拍向电视。小莼,小莼。地球上,一个角落,卫国喊着女儿小莼的名字,一声高过一声,仿佛电视机里的那个女孩真的能够听见一样。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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