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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与诗意的往返

2020-08-11周吉敏

江南诗 2020年4期
关键词:谢灵运山水诗温州

周吉敏

“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水如棋局分街陌,山似屏帏绕画楼。是处有花迎我笑,何时无月逐人游。西湖宴赏争标日,多少珠帘不下钩。”唐代诗人杨蟠《咏永嘉》里的温州,是山风海骨中带着杏花春雨的别样冮南。

温州,古属瓯地。《山海经·海内南经》云“瓯居海中”。水是它的胞衣,经过漫长的孕育,形成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地理格局。杨诗中“水如棋局分街陌”,描绘的是温瑞塘河的情状。从高空俯瞰,塘河像树上的枝,枝上的杈,杈上的叶,叶上的经络,一生十,十生百,沟通了瓯江和飞云江,勾连了山峦与丘陵,湿地和河荡。它是与温州人生活息息相关的一条水系,更是一部厚重的历史。志书中记载治河的事件举不胜举。如:唐会昌四年,刺史韦庸疏浚塘河,引瞿溪、郭溪、雄溪三水汇于湖,称会昌湖,也称西湖,堤曰韦公堤,可媲美杭州的西湖和苏堤;南宋孝宗淳熙四年,知州韩彦直自筹钱款,募集民工,对环城河道进行疏浚,叶适撰写《永嘉开河记》,以治河论政,颂韩公仁政,州人刻石立碑纪念;明代,信国公汤和巡视温州城,见城内新河河道淤塞,发动民众疏浚内河。完工后,州人刻石记之,改新河为信河,街为信河街。

水孕万物,亦生风华。塘河流淌的不仅仅是水,还有千余首诗歌。这条诗之河的开创者就是南朝永嘉太守谢灵运,他乘舟出游,去仙岩梅雨潭,写下《舟向仙岩寻三皇井仙迹》,去瞿溪,写下《登瞿溪山饭僧》。他的《石壁精舍还湖中》中写道:“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 谢灵运对自然山水的感情都在一个“含”字,而“清晖”是他的山水宗教,也是温州山水的性灵。

谢灵运开创的山水诗传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诸大家,或取法于谢灵运,或跟随谢灵运的踪迹而来。李白的“梦得池塘生春草”,元好问的“池塘春草谢家春”都承继了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艺术表现。温州作为中国山水诗的发源地,继承了山水诗的传统,塘河就是重要的诗歌创作基地。自宋以降,文人雅士纷纷筑精舍于塘河边,吟唱不断,佳作迭出。宋有叶水心、卢蒲江、薛瓜庐、永嘉四灵等。“对面吴桥港,西山第一家。有林皆橘树,无水不荷花。竹下晴垂钓,松间雨试茶。更瞻东挂彩,空翠杂朝霞。”叶水心的《西山》可称塘河诗歌之最。明有王叔果、侯一元、何白等;至清,竹枝词别出一枝风华,吟唱塘河民风,乡土情浓。如清郭钟岳在《瓯江竹枝词》中写道:“龙舟竞渡闹端阳,五色旌旗水上扬。争看秋千天外落,梢婆笑学女儿装。”诗人描绘了端午节温人观赏塘河上划台阁的热闹场景。

“温州好,城廓画图间。渠引千街同一水,精临九斗孕群山。”时过境迁,清代诗人孙扩图留恋的景象已然不复存在,河渠变街道,山让位于高楼,活水变死水。蓦然回首,苏东坡“自古官长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的感慨也成了今人的遗憾。

2016年4月,温州市瓯海区温瑞塘河环境与文化促进会举办“山水含清晖——首届温州诗会·山水集”。中国山水诗故乡重提五世纪贬守到此的谢灵运,是因为“山水诗”向我们昭示着何为“诗意的栖居”,何为“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

“池塘生春草”的时节,谢冕、多多、王家新、西渡、孙文波、池凌云、朵渔、李浩等当代中国四代诗人代表,以及德国汉学家、诗人顾彬,美国诗人乔治·欧康奈尔等中外22位诗人应邀来到温州。他们在中国山水诗的故乡探讨时代大背景下诗歌提示人与自然相往还的文明的使命,思考当代汉语语境中的山水诗写作。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诗人王家新在“山水诗传统与现代山水精神的对接”的主题讲演中说:“山水诗是民族的诗歌和美学传统中值得我们骄傲的部分。中国传统固然具有一种永恒的价值和力量,但是必须说,它也有它很大的贫乏和局限性,有待于我们以新的方式来激活它。这是我们在当下的职责,也是无法回避的命运。我们需要打开眼界。在当今这个时代,一个诗人更需要‘让多种涌流在自己体内流过,并重新‘界定着周边的土地,需要有强大的文化整合力和创造力。”

在“山水诗与当代诗”诗歌论坛上,诗人们围绕“山水诗与现代诗”主题,探讨了当代山水诗的写作。诗评家、诗人西渡说:“如今自然、山水不再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似乎已无关我们的心灵,它退化成了旅行中的风景碎片。山水的这种退化反映着心灵本身的退化。在这一过程中,诗能够做什么呢?它能做的,或许是重新唤起我们对自然的爱情。如果有爱,我们那以征服者姿态高举暴力之鞭的手也许在某一时刻会轻轻放下,变成一个对自然充满柔情蜜意的拥抱。”“那么,在当代中国过度现代化进程中的山水,诗人应该如何介入与书写?这是一个当下山水诗写作中的大问题。”诗人马叙认为:“一是要回到山水内部,当然已回不到过去的山水,现代人的情绪与山水要有一种诗意的对接,这诗意并不是表层的美,而是来自内心最深处的诗意渴望,也是来自时代深处的诗意渴望,重要的是把‘人与山水对接起来,要在山水中获得一个独特的‘人,与众不同的‘人,才会写出独特的山水。另一个是,不作古人状,因为我们与古人的区别太大了,一作古人状就会令人感到很可笑,就会显得矫饰,不真实,虚假。”对此,诗人孙文波则认为:“如果说在今天我们仍然不放弃谈论自然山水,并且希望通过自己的诗歌表达一些东西,那么应该把主旨放在哪一个着力点上,实际上是更需要考量的问题。我相信的一點是,我们不可能再回到陶渊明、谢灵运他们那样的时代,去像他们那样面对自然山水,也不可能像王维那样通过状写自然山水,将自己塑造成从中获得了宁静心境的人。所以我希望通过写诗达到这样一种目的:在以自然山水为对象的谈论中,借景立意,通过对具体自然山水的谈论,主要的还是写出对现代文明的理解。”

诗会期间,诗人们在温州山水间寻找谢灵运的山水踪迹,感悟温州山水的诗境。三垟湿地,斜风细雨,瓯柑花开,船桨划开水面,惊起一河白鹭。看到此景,诗人王家新情不自禁说:“真是太美了!这才是家的感觉,才是我要来的地方,我唱首歌吧。”唱得是《三十里铺》——“提起那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铺村,四妹子和了个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诗人还顺着树干爬到榕树上,坐在茂密的叶子构筑的绿色空间里,说“在这里读书是最美的事”。梅雨潭边,诗人多多立于梅雨瀑前,闭上眼,任雨丝飘动他的白发。他说:“此刻就是空。”并不让旁人拍照。“对清明山水要敬畏。”在江心寺前,汉学家顾彬在笔记本上写下“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他饶有兴趣的反复读,最后无奈地耸耸肩膀。

继第一届诗会后,2018年6月,欧阳江河、李南、李元胜、毛子、谷禾、戴维娜、杨碧薇等十位诗人应邀来温,参加“第二届温州诗会·山水集”。诗人、诗学批评家欧阳江河作了《国际视野下的地方性写作》的讲座。他说:“这次来正好赶上温州杨梅成熟的时节,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到真正意义上的杨梅,前一秒还和大地血脉相通,后一秒就进入了我的身体循环,使我深受感动。这种鲜活的感受,就是现场感,也是我要表达的地方性。诞生于温州的山水诗,一直是中国诗歌的主流体现,占所有诗歌种类的半壁江山。今天我们读到谢灵运的诗歌仍会令人怦然心动,是因为这个以山水诗为代表的温州地方性,在全球化的今天成为塘河文化、瓯越文化的一部分。正如杨梅、熊猫、孔子都属于地方性的代表之一。诗人一定要在某种意义上保留他的地方性,还要有国际视野的广阔性,要有‘一和‘多,要认识你自己,并在这个层面上理解生命的奥妙、万物的关系。”

正如诗人王家新所说,温州诗会是纯粹的诗会,是当代诗歌史上首次探讨山水诗的传统与当下的学术雅集,对于当下,山水诗是一种诗意栖居,也寄寓着我们的乡愁。

中外诗人们重启中国山水诗故乡之行,不仅仅为了致敬这个无论如何也不该丢失的山水诗传统,也是试着像谢灵运那样出发,探究几乎输光了自然的当下,还能创造怎样的山水诗,还能用怎样的山水诗,贡献“江山似永嘉”的可能性。而举办“山水集”,做一次时间与诗意的往返,是为管窥一个时代,提倡人与自然相往还的诗意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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