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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老左三鞠躬

2020-08-10周加军

四川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涵洞花圈大头

周加军

十月二日一早,大头打电话说老左去世了。我一点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当时正抬头看天,我看到天上雾霾还没有散尽,忽然想起来老左还差我们一个交代。我和大头在电话里约定买一个花圈送给老左。在花圈店里,我们买了一只花圈,在白纸带上,一边写上左寿昌千古,一边写上我们姓名的敬挽。店家写好挽联,大头站在花圈前面端详了好久,小声对我说,还不如他写的毛笔字好看,意思是重写。我说做人要厚道,人家这么大岁数辛辛苦苦写好用塑料薄膜粘上去容易吗?大头趁机说老左就不是一个厚道人。我说,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花圈已经放进后备厢,大头忽然问花圈往哪里送。我这才想起来根本不知道老左家的具体位置。大头说,死个人动静那么大,还能找不着?边走边打听吧。我说这个你倒沉得住气,好样的。我突然想起来十几年前去看大头的情景来,每次我看到他,他都蓬头赤脚埋在一堆复习资料里,学得昏天黑地。他看到我就问带了什么好吃的。然后,把我帶去的香蕉从塑料袋里扯出来,连皮带肉,生吞活剥吃了。大头一直对毕业分配不满意,我推测他考研的直接动因是被分配到一个偏僻的乡村教书,虽然他嘴上没有这样说过。然而,按照大头的说法,不考上研究生,就找不到老婆,找不到老婆就没有孩子,没有孩子就没有家庭——动因简单又复杂,考上研究生,找一个老婆。

从街上转入巷子,路面越来越窄,越来越不平整,从后视镜里看车轮胎的边缘就在路牙边。我说大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大头两眼翻直,紧盯路的正前方,两手紧握方向盘说,五年驾龄不是白瞎的。

我们当初可走过这条路?我问。

难道不是这条路?大头反问道,前面是一道桥,二道桥还在前面。

外面人越来越多,我看到很多乡下人头箍毛巾,腰里吊着一个布袋,抄着手,蹲在路边,面前不是摆着竹筐,就是摆着水桶。竹筐里面有鸡有鸭有鹅和它们下的蛋,还有各种蔬菜;水桶里有鱼,有虾,有蟹。各种动物的叫声、人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的喇叭声,喧得不能再喧,闹得不能再闹了。

我看到他们每个人脸上都罩着一层仿佛薄膜的东西,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走来走去。

大头说外面的雾气还没有散,所以他们脸上好像自带一个氧气罩。

大头说以前这里不是集市,只是一夜间起来许多房屋,人们又喜欢把东西拿到这里交易,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固定的交易市场了。他们正在赶早市。

我看到远处雾气里七零八落的房屋,就问大头父母可赶早市。大头说,父母年岁已高早走不动路了。

大头的父母我见过,他的母亲长得虎背熊腰,手指里总夹着一根烟;父亲却长得小巧玲珑,手里总提着一把镰刀。我跟大头开玩笑,我说你的父母应该颠倒一下才对。大头说他母亲小时候喜欢偷吃烟窝油,长大了自然而然就学会了抽烟,而且越老越离不开焦油味道了。至于他父亲为什么手里总提着一把刀,是因为他小时候个子矮,老受人欺侮,只好手里拿一把镰刀装横,以后果真没人敢欺侮他了。我说你父母真是一对怪人。大头笑了笑说,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

我问大头老左家到了没有。大头说还早呢,二道桥还没过呢。

我问一道桥过了吗。大头说一道桥早过了,刚才的集市你难道没看到?

既然是一道桥,应该有桥啊,有桥应该有河水,有河水应该有船,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啊。

大头说一道桥十年前炸了,炸了就没有桥了,没有桥也就不要河了,你不要问我船哪里去了,船当然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因为没有看到一道桥很遗憾。大头说等到二道桥那里停车,让你看个够。

我问大头是否记得当年在省城睡桥洞的那个晚上。

大头说难道不是我们被赶出工棚的那天晚上?!大头说得咬牙切齿,好像我们在省城所遭受的苦难都是老左一手造成的。

当时,我们无处可去,就沿着中央大街一路走。走累了。我们坐在大学城外面的躺椅上,我们坐在这头看天,一对男女坐在那头窃窃私语,耳鬓厮磨。那天晚上星星特别多,你找到一颗星问是不是北斗星,你又找一颗星问是不是启明星。我说启明星到早上才出来。你骂我傻逼,说启明星一直在天上。我也骂你傻逼,说从名字上就知道启明星要到早上才出来。我们大声争吵,差点动手。那对男女看我们气势汹汹的样子,就吓跑了。你看到他们狼狈逃跑,就笑了。你笑得很狡黠。你说,他妈的不玩阴招你们还不走。我才知道你是故意跟我吵架。把他们赶走后,我们捡起地上人家不要的报纸盖在身上,敌不过十分劳累,我们在躺椅上很快就睡着了。我们忘记这是十月份的夜晚。我们穿着夏衣冻得牙齿直打战。半夜里,两个人同时被冻醒,缩在躺椅上像两只球。你看我,我看你,像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们打算一直裹着报纸坐到天亮,虽然报纸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御寒工具。没想到来了两个巡逻的警察,看我们缩在躺椅里,就要看我们的身份证。他们验看了我们的身份证后,大声呵斥我们赶快离开。我们争辩说躺椅难道不让人坐。警察没耐心听我们争辩,把腰间里挂着的东西抖出金属的声响,我们立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们在警察的挟持下离开了躺椅。走出了很远,警察才放开我们,走进另一条街继续巡逻,而我们沿着街道也继续流浪。黑夜里我们不辨东西,无问南北,但是我们心里有一个大方向,就是沿着道路走不会错。我们先是看到一个电话亭,我记得外地人是投币打,本地人插卡打。当时你心血来潮要给老左打电话。我骂你傻逼。我之所以骂你傻逼,因为在白天我们已经打过N次电话了,老左都没有接。如果晚上这个时候接了,老左说不定会立即打电话报警,说我们骚扰他,那警察真就找到我们是盲流的证据了。

我们还是沿着街道走,心想认定目标就不会迷路。你说目标个屁啊,你知道往哪里走?我才记起这里对我们一切来说全陌生,在一切全陌生的地方根本不存在目标的概念,否则说出去人家一定会笑话我们是傻子。

我们又看到了一辆自行车,你高兴地说腿脚有依靠了,有了自行车我就可以载着你走。看你高兴我也很高兴,算你有良心,你轻装上路,我身上可背着行李,手上提着考研复习资料,像两座大山般沉。你查看了自行车后,立即破口大骂起来。我心里纳闷你为什么要骂人,因为你给我的印象一直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礼的知识分子形象。我走上前去终于知道你骂人的原因,原来自行车气门芯被哪个促狭鬼拔了,难怪自行车好好躺在路边没人要。我们就此讨论了人的素质,最后得出结论是生活在省城的人的素质尚且如此,全省其他地方人的素质就更不用说了。我们还决定以后在报纸上登一个提高全省公民素质的倡议。后来我们停止了公民素质的讨论,继续往前走。我们经过一片竹林,你听到竹林里有疑似民间疾苦的声响,就说我们考研究生干吗,还不是为了做官发财。做官还是发财?做官做一个贪官还是做一个清官?做一个奸商还是做一个诚实守信的商人?你说你不会做一个贪官,因为你良心上过不去,你说要做官就做一个“衙斋卧听萧萧竹”的小官。不要问我为什么要做小官,不是因为我怕做大官,因为小官更接地气,更能够近距离了解老百姓的疾苦。你痛恨老左那样的奸商,说赶我们走就走。我们说着走过了竹林。走过竹林我们才发现背后是一个大工地,原来竹林里的声音不是民间疾苦,而是带着灯光的轰鸣声——自从取得城市运动会的申办权,一夜之间省城到处都成了建筑工地,到处尘土飞扬,到处机器轰鸣,好像整个城市成了一个大工地。你看到工地上的工棚,突然问是不是老左的工棚。我说你做什么美梦。你夸张地说我们已经离老左十万八千里了,就是老左的工地,我们的行李也会被老左无情地扔出工棚。当时老左为什么把我们的行李扔出工棚?后来我们到工棚找他,他不在,他的老婆和孩子也不在。他到底去哪里了?我们问工地上的工人,这些人好像口径统一,都说,不知道。

我们因为失望,因为愤怒,继续往前走。我们走到政治学院站台那里。我们走到了政治学院校门那里。我们继续走。我们路过一条旱沟,闻到了一股淤泥的臭味。你怀疑是不是龙须沟。我说你瞎说,龙须沟离我们几千公里呢,即使是龙须沟也早在老舍的戏剧里治理好了。你说要不就是另外一条类似龙须沟的臭沟。我对你的话嗤之以鼻,因为我们不是考证历史的专家,我们也不是什么负有治理责任的官员,我们只是类似流浪汉的过路人。我们借着黑暗的灯光,在杂草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终于绕过那条弥漫了恶臭的旱沟。我们又借着黑暗的灯光看到乱丛中有一个小木屋。看到小木屋我们欣喜若狂。我们一同感谢上苍送给我们这礼物。小木屋没有上锁,我们推了推门就开了。我们闻到了一股扑鼻的腐臭味,我们后悔没有早闻到这种让鼻子不适的味道。我们看到小木屋里面比外面的杂草丛还要乱。我们不知道小木屋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因为憎恨老左不停地踢门。摇摇欲坠的木门在黑暗里发出惨烈的反抗声。我们只好原路返回,从长满一人深杂草的分岔口拐过去。我们因为在分岔口的末梢发现一个过路涵洞而欣喜若狂,因为这时候已经下雨了,我们知道这场雨属于寒雨,我们还知道这雨如此无情,因为我们听到了雨砸石头的声音。我们进入涵洞,才发现涵洞里不止我们两个居民。我们路过那个身上裹着麻袋的早期居民,听到了他身上发出的犹如老鼠的喘息声,我们确定他不是坏人。我们在涵洞的另一头安营扎寨,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把涵洞里能捡到的工地上用的麻袋都铺在身底盖在身上,沾满灰尘和工业废料的麻袋虽然不暖和,但它们能给我们挡风。我们因为有这个安身之处,幸福感立即由零变成了满格。外面寒雨的声音算什么,远处机器的轰鸣声算什么,头顶上工人下夜班的车铃声算什么,臭沟里飘来飘去的腐臭味算什么……我们说着幸福的話,淌着幸福的泪水。我们恍惚睡着了,我们恍惚听到耳边有脚步走动声,我们懒得管这些,我们又累又乏。我们还是被冻醒了。冻醒后发现身上麻袋不见了。我们看到涵洞那一头发出了幽暗的蓝光。我们听到那人的喘息声埋在一堆麻袋下面更响了。我们认定他就是疯子,因为他趁黑夜偷走了我们身上的麻袋。

这就是我们那夜桥洞下面完整的经历。

车子到了二道桥,大头喊我快看二道桥。可是我看不到。大头说你不要急,我马上把车子停稳,你从这儿下桥,站在桥墩那里就看到了。大头把车子停在挂着铁链锁的粮油店门前。这家店铺应该是经营不善倒闭的,大头蛮有把握地说,然后猛踩了一下刹车,车子就稳稳停住了。大头喊一声下车,我们同时跳下车。

踩着桥面上被车辆碾碎的青色方砖,大头像一个熟谙地方志的老专家,向我介绍,这里成陆的历史不过一百年。这座桥原来名字就叫二郎神桥,只是后来觉得名字有点封建迷信的意味在里面,才渐渐弃之不用,又因为它在一道桥后面,所以人们习惯叫它二道桥。我用脚板丈量桥的宽度,从这边走到那边用时六秒钟。我手扶在残破不堪的桥柱上,朝河里看,发现桥下面及远处有许多类似住人的船。才知道一道桥那里的弃船都被收容在这里,改造成民居了。我发现有几个稍大的船外面飘着茶肆、酒肆等类似的复古的幌子,才突然明白被现代文明抛弃的东西,在这里都复活了。

我手抚桥柱上那些洇着黑色元素的花纹,突然回忆起来那天我们也是这样手扶着桥柱往桥头左望右望,半晌才见一个穿着红色呢子大衣的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急匆匆地往桥上赶。等走近,才发现女人红色的呢子大衣上有着皱纹一样的折痕。女人手里除了一个孩子,身后还有一个帆布包,帆布包鼓鼓囊囊隐藏在肥大的呢子大衣后面。这个女人据大头大哥描述就是老左的女人,个子不高,白白胖胖,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大头大哥还向我们介绍说女人是老左的小女人。女人开始显得很拘谨,熟悉以后什么话都敢说,并且老在我们面前以过来人自居,以为我们是未涉男女之事的毛头小伙,于是放肆地说那方面的事情,发出的放肆笑声仿佛能使空气怀孕。老左春节过后离开家就没有回来过。我们从她话里听出那种火爆的欲望。女人说老左是一个懂得知冷知热的男人,要不她不会在知晓他已婚的前提下还死命要活跟定他。那时她可是黄花闺女。当时老左是纺织厂车间主任,她不过是普通的纺织工。老左从关心她的工作开始,进而关心她的生活,等有一天这种关心延伸到床上她才猛然醒悟他的关心已经超越了上下级权限。女人说老左各方面都不错,尤其在床上老当益壮,一点看不出是一个已过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女人说跟老左在一起的每一天都似在蜜糖里度过的。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才知道老左是有家室的男人。她就跟老左闹,抓他的脸,薅他的头发,他都不为所动。她哭闹够了,问他怎么不还手。他说,自己错了还好意思还手?他又说动手打女人的男人不是一个好男人。那晚,她哭闹够了就躺在床上睡着了,老左一夜没有睡,坐在椅子里抽了一夜烟。早上起来,她发现桌上有一张写满字的纸条。她认识老左的字,龙飞凤舞,一点不难认,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大意让她在宿舍里哪儿也不要去等他回来。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她信任他,一贯信任他,要不是这个事,她会认为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七天过后,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一回来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给她。她看到是离婚证。她当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为了给她一个交代,他抛家别子,什么都不要了,房子、车子和存款都无条件不要了。为了她,他把自己完全扫地出门了。她感念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因此不顾父母和亲戚朋友反对,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虽然没有车子、房子和存款,她也感到无比的幸福。不久以后,他们就有了爱情的结晶。她扬了扬手里睡着的孩子说,喏,就是他。她手里的孩子好像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值得炫耀的无价之宝。

靠在桥柱上,我请大头想象一下当年如果我们不去省城现在将会如何。大头闭上眼睛一会儿,睁开来一脸迷茫地看着我说不敢想。我当然知道他不敢想的原因,我们当年唯一的出路就是考研,考公务员的出路因为在职教师的缘故早已被卡死。我们都是领导眼里不待见的人,用领导的话来说如果有下岗机会,你们将是第一批下岗的人。

过了一会儿,大头用手把头发领导式往后一拢,让我看到了他的领导式的自信。如果没有当初的决定,我将老死在那个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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