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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亲

2020-08-10惠明国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野狼

惠明国

陕北的冬天很冷,也很漫长。

1940年冬,大雪纷飞,村里村外、山山峁峁、沟沟洼洼都是银装素裹,一片白茫茫,连远山上的油松都佝偻着腰,被厚厚的“白袄子”压得抬不起头来。一阵西北风刮过,片片散碎的雪花无助地在半空中飞舞。

大雪整整下了三个月,而就是这三个月的记忆,成了我今后人生中挥之不去的一场噩梦,每每想起来就会出一身的冷汗。

那一年我五岁,村子里闹起了天花,死去的人一个接一个,其中以老人和娃娃居多。虽然娘把我圈在家中不让出去,但天花最终还是寻上了我。

我发起了高烧,烧得像个小炭炉,额头敷了冰水浸过的毛巾,还是不能退烧,整天半死不活地躺着。恍恍惚惚中,一向不迷信的娘病急乱投医,请来了跳大神的为我驱邪。在我们这里,跳大神叫“神官下马”,据说神官选中了村东头的老孙头儿附身,这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光棍,头发花白,身上精瘦,因为被神附了身,所以时不时被人请到本村或邻村作法,赚得些酒肉杂钱,日子倒也过得舒坦。

那天被请到我家后,老孙头儿脱去棉袄,光着上身。他双目微闭,像后来港片儿里的僵尸一样双脚一蹦一蹦地进了屋。屋角一张破桌上已放好了纸笔,老孙头儿蹦到桌前,大字不会写一个的他拿起笔,居然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划拉起来,不一会儿,纸上就出现了几个像字又不像字的符号。然后,他挥着糊了黄表纸的木剑,嘴里念念有词,满屋乱转,不一会儿,头上身上就冒出了白色的汗气。

忽然“砰”的一声,有人在院中放了一个炮仗,把我吓得一个激灵。有人喊:“看呀,鬼被赶跑了!跑哩!”这时,老孙头儿一头栽到了地上,众人忙掐人中、灌凉水把他弄醒。老孙头儿像虚脱了一样,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好像全然忘了刚才发生的事。有人小声说:“鬼跑了,附在老孙头儿身上的神官也走了。”

折腾了许久,跳大神的节目总算结束了,可我还是发烧不止。娘干着急,只有低声啜泣。我睡在炕上,经常可以听到屋外几个村里的婆姨拉话,这个说我身上的恶鬼太猛,大神对付不了;那个说谁家小子没了,明天要去某某家赶白事……她们的话,好像已经预言我挺不过去,早晚得被拉去喂狼。

清水县这边有一个习俗,猴娃下葬不能埋,只能用石头简单堆一下,弄成个坟头的样子。于是,山里的野狼闻到味道,便寻迹而来,把石头刨开,一个猴娃的尸体便是一窝狼崽的一顿晚餐。村里病人膏肓无药可救的孙小毛被用石头埋在村子后面的空地上时,还是有些神志的。有人看到,那些野狼把小毛刨出来啃的时候,小手还在摆动。他是活生生被狼咬死的,身体也被那些饿极了的狼崽子们分食了。

狼患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的,然后愈演愈烈。

我长时间高烧不退,躺在炕上,全身软软的,脑子昏昏的,心里惴惴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变成野狼的晚餐。然而,“鬼”没被驱走,野狼没有等来,却等来了我最怕的那个人。

胡赖那天来到了我家院子里,用他破锣一样的嗓子对我娘嚷嚷:“嫂子哩,葡萄这丫头恐怕不行了,万一要死在村里,臭了,会生瘟疫哩,村里的人都会染上。我看趁着娃娃还有口气,早早去埋了也好。”

胡赖五短身材,一对小眼珠骨碌骨碌地左闪右烁,眉毛和头发几乎都没有了,大脑袋看上去像一个鸡蛋壳,是村里的一个搅茅棍,原名叫胡建强,早先他爹娘还是有点家底的,但他从小好吃懒做,长大了更是游手好闲,跟一帮坏后生偷鸡摸狗,管教不住,赌博输了钱,便偷家里的东西去变卖还债,父母好言相劝,这厮竟大吼大叫,还胡踢乱打摔锅砸碗,终于,将两个老人活活气死了。

娘抬起头,眼睛直直盯住胡赖,一指外面:“走开,滚远远的!”

胡赖没想到我娘居然敢冲他发飙,愣怔了一下,哼道:“臭女人,你等着!”

第二天,我听见屋外一阵吵闹。后来村里的王婆姨告诉我,那天胡赖带了三四个闲汉,气势汹汹地来到我家门口,说为了不让村里人被我“祸害”,要动手把我拉去乱石堆埋了。

王婆姨说,那天一向温顺和气的娘突然像暴怒的母狮,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龇着牙,满脸血红,手拿剪刀,照着想闯进屋的胡赖就是一下子。还算胡赖躲得快,不然就真的要被“开膛破肚”了。

隔壁的贺大伯和他儿子贺雨生也拿着锨把冲过来,高喊着:“干甚呢?欺负可怜人家,想干甚呢?”周围也陆续有乡亲围拢过来。

胡赖一帮见形势不对,便落荒而逃了。我的病经过这一番惊吓,越发严重了,不时有幻觉出现。时而是野狼贪婪的眼睛,时而是胡赖狰狞的面目,时而是娘暴怒的样子,时而是爹模糊的脸……

一天,我昏睡醒来,断断续续地听到屋外贺大伯对我娘說话的声音:“我说延川家的,你也是个犟脑子,你家猴娃都烧了多少天,这一难就算熬了过去,脑袋怕也烧坏了,早晚不行了。你一个女人,延川怕是回不来了,不如早点把猴娃葬了,你也好再……”

“葡萄是我的命,只要老孙死了的消息一天没来,我就等他一天,一年不来等一年,十年不来就等十年。人没死,这种话,您以后别说哩。”娘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

我睁不开眼睛,眼眶越来越发热,对爹的想念也愈加深沉,要是有他在身边陪着该多好呀!

又听王婆姨说:“这两天你家猴娃咋一直喊老孙?只怕是老孙没了,魂回来要带葡萄走哩。”

“老孙不会死,葡萄也不会死……”娘不再解释,像是安慰自己一样不断重复这句话。蓦地她大哭起来,哭声带着无法化解的悲伤与无助,在旷野里回荡,我竟然隐隐听到了远处野狼嚎叫的回应声。

为了让我活下来,娘开始了她能做的一切。她把从王婆姨家借来的几斤白面全部蒸成馒头,泡到红糖水里,软软的,稠稠的,一勺一勺喂到我嘴里。

终于,娘决定为我求医看病。贺大伯托人带话,在青禾镇上找了个郎中,请他来给娃娃治病。冰天雪地、路途难行,谁也不知道那郎中啥时候会来。娘怕错过,就每天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等候,一站就是几个钟头。雪花飘,北风吹,远远看去,她就像一截落满了冰雪的枯树干。

不顾娘的推辞,王婆姨硬往娘的包袱里塞了些红枣和黄米糕,并用她去县城的经验不厌其烦地叮嘱我们路上的注意事项。

“你二爸呢?”娘四处张望。

贺雨生正准备去找时,二爸拄着棍子匆匆走来,神情有些异样。

“延海,咋个了?”娘有些紧张地问。

二爸咽了口唾沫:“今天大早听邻村的说,春荒时节走青禾山危险。野狼没吃的,就到路上等人哩,隔壁村白家的小子前两天就让狼给吃了!”

所有人脸色都变得难看了,尤其是娘。

“要不,先不走了?”王婆姨征询道。

“不!我要走!我不怕狼!”我突然情绪变得焦躁起来,我一刻也不想再留在圆明村,我着急要去找到爹,我已经等了十四年了,一天也不想耽搁了。我尤其害怕我们去晚了,爹要是离开了沈阳城,那我的梦岂不是白做了?

娘似乎很理解我的心情,她又何尝不想尽快团圆呢?一向求稳妥的她这会儿表现出了果决和干脆,对二爸说:“算了,还是走吧。要是等,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呀,葡萄急着见她爹哩。”她指了下二爸手里的棍子,“你还有这个呢。而且,我们又不是没见过狼,上一次狼都到家里了,也没有吃掉我们,最后被你们打死了,没啥可怕的。”

贺大伯说:“要不然,我和雨生,再带兩个后生护送你们去镇上。”

娘坚决推辞了,说贺大伯身体不好,受不得风寒苦累,雨生还有很多活计要干。有二爸在,我们又是白天走路,晚上住宿,料不会有事的,大家还是各自相安的好。

我们上路了,村里乡亲送了一程才停步。我们越走越远,我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了草草的哭声。我憋不住问:“娘,咱们还回来吗?”娘抚摸着我的脸,没有回答。

“爹说,让咱们和他一起在大城市生活,是不是永远都不回来了?”我执拗地问个不停。

娘猛地站住,双眼直盯盯地看着我:“听着,葡萄,你是圆明村生养大的,大城市不是我们的根,不管啥时候,你也不能忘根、忘本。”

我狠狠地点了点头。

二爸用棍子指了指远处:“抓紧赶路,天黑前要翻过青禾山。”

我顺着棍子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面是一道绵长的山峰,那就是青禾山了。

青禾山不是很高,却连绵不断,延伸到很远的远方。山势也比较险峻,土黄色的山梁就像长了许多皱纹的陕北老农的脊梁。崖边和坡上长着许多绿草和野花,给单调的大山增添了些许诗意。远处山顶有一座墩台,曾听村里人说,那是古人打仗时点火冒烟给同伴报信用的,叫烽火台。

路不好走,但开始时大家的心情还不错,劲头也很足。娘的脸上充满了亢奋的表情,红红的脸蛋儿,高扬的嘴角,眨动的眼睛里都是幸福。我猜,那是对未来的期盼,对即将到来的团圆的兴奋吧。二爸依然是那副百年不变的表情,很深沉,虽然腿脚不利索,但他体质好,也走惯了这条山路。他把长棍当拐杖,一瘸一瘸地在头里走,保持匀速前进。

我跟在二爸身后,背着自己的包裹,一步一步踏在黄土地上,时不时地回头看着自己的脚印,再望望前面的路。走山路,对体力是个很大的考验。二爸毕竟是男人,这么些年,也没少往青禾镇跑,这条路走过不下百十遍,一天走个三四十里路不是问题。但半天之后,我和娘的体力出现了问题。娘扶着腰,汗水不停地从脸上流下,眉毛也皱成了川字形。她虽然平日也下田干活儿,但出门远行,又是走高强度的山路,她还是第一次。我更惨,已经喘得胸口一起一伏的,汗水一滴一滴从脸颊上滑下去。“我累了!”我蹲下来,再不想往前迈一步了。

娘蹲下来,拍拍我的脸:“葡萄,坚持一下,咱到前面的垴畔就休息。”

二爸停下脚回头说:“天晚了,要是翻不过山,恐怕要遇见狼。”看我不以为然,他又说,“春荒时,狼崽子没吃的,大狼爱到村子去抓小羊小牛,吃小娃娃,有时就到路上抓人哩。”

二爸关于狼的话让我浑身打了个激灵,之前那可怕的一幕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胆小的孩子。别家猴娃敢玩的不敢玩的游戏,我都只能在一旁看着。我害怕的东西很多,自从那一年狼患之后,我最怕的东西就是野狼。那年闹过天花后,狼患严重到难以抑制的地步,村子里的大男人也不敢独自出去种田。直到后来村里成立了互助社,经常是几家一起商量着,到了种田的时候就一起去,人多势众,大声吆喝着,少数孤狼也不敢寻事了。平日,几个男人也会相约着,拿着猎枪上山打狼。

那一次,我的大病在镇上牛郎中的神药调理下,正渐渐转好时,却险些成了狼的口中之食。

一天晚上,我闹肚子,正在窑洞外拉稀,突然,院外坡上一道灰影一闪,一只半人高的野狼猛地朝我冲了过来。娘出门正好看见,她发出一声叫喊,不知道哪里来的神速反应,一把将我拉起来,跑进存放柴草的小土窑,紧紧关上门。

那头狼由于营养不良,浑身的毛杂乱稀疏,它应该是饿极了,两只利爪不停地抓挠着并不结实的木门。过了一会儿,它发现了那个为方便猫出入而开的洞,就想从那里钻进来。因为个儿头太大,身子钻不进,它就把鼻子从猫洞里伸过来,好像我们躲进洞里,它依旧能嗅到我们的味道。我想要大叫,娘急忙捂住我的嘴,生怕我发出声音,让那畜生更加躁动。

我和娘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土窑因为堆了很多柴草,空间很小,伸进来的狼鼻子离我们可以说近在咫尺,连上面的杂毛都看得很清楚,鼻子里喷出的臭气熏得我只想呕吐。我只能对着那狼鼻子掉泪,娘抱着我,眼睛也红红的。我们没办法出去,也没有什么办法叫人来帮忙,只能在窑洞里等,等有人发现我们不见了,来救我们。

那头狼也许是下定了决心,也许是饿昏了头,它就用那个姿势蹲守了整整一夜,我和娘也被困在小土窑里,惊恐万分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村子里有人发现了卧在土窑口的那只大狼,拿了猎枪来,直接将那头狼脑袋射穿,我们这才从窑洞里出来。

经过这次惊吓,狼已经成为我内心最恐惧的东西,影响着我以后许多年的生活,甚至影响了我的性格。以至于后来我都几乎忘记了小时候曾得过要命的天花,却永远忘不了那肮脏和冒着臭气的狼鼻子。

噩梦般的经历又从记忆深处被拽出来,我不敢赖着不走了,于是点点头,扶着娘的手撑起身子,简单吃了点东西,我们一行三人又继续往山顶前进。

二爸将我们的行囊分走了一些,我和娘感到轻松了点,互相搀扶着行走。这条山路虽然经过人工简单修整过,但还是坎坷不平,我脚下空空的,有一种随时都会掉下悬崖的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软而无力。但对野狼的恐惧和对远方的期待鼓励着我,似乎每走一步,都离爹近了一点。

突然,娘“哎哟”一声,我们吓了一跳,慌忙询问,娘坐到路旁石头上,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痛苦地说:“葡萄、延海,我的脚扭了。”

我急忙掀开娘的裤脚,二爸也丢下棍子跑过来查看。娘刚才不小心踩到一个小坑里,把脚扭伤了,脚面有些红肿发紫。我用小手给娘揉了一阵,二爸又拿出带着的一瓶白酒,往碗里倒出一些,用洋火把酒点着,淡蓝色的火苗腾地升起来,二爸撩起一捧带着火苗子的酒,拍到娘的脚面上,使劲地搓起来。如此几次,娘脚上的疼痛感轻了许多,肿似乎也消退了一些。

但经过这一番折腾,加上娘崴了脚,行进速度慢了下来。不知不觉天已近黄昏了,路边的洋马齿披上了一层金色外衣。太阳飞快地朝山后落去,景色开始变得朦胧起来。

但此时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二爸緊张起来,他一面催促我们加快速度,一面东张西望、侧耳倾听。看着他的样子,我也害怕起来,嘴里不时发出“啊呀呀”的叫声。娘忙捂我嘴:“不要喊了,小心把野狼招来。”

突然,二爸停住了脚步,他浑身的肌肉绷紧了,握着棍子的手加了把劲,缓缓地转回头,两只眼睛死死地朝我和娘的身后看去。

我猛地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暮色中的一对儿绿光,随后听到二爸惊慌的声音:“遇到狼了!”

“狼!”这一刻,我们母女也都看清了那个东西:确实是一头野狼,暗淡的光线中,我们能看清它眼中冒出的贪婪绿光。

真把野狼“喊”来了。娘推着我:“葡萄,快往山顶跑!”我不敢动,因为我听贺大伯说过,狼吃人有个习惯,喜欢从身后上来,把两个爪子搭到人肩上,你回头一看,它就一口咬住你的喉咙。所以,遇见狼不能闷头跑,人也跑不过狼,最好站住,和它面对面,盯着狼的眼睛不动,和它比定力,一般狼摸不准情况不会贸然扑上来。

二爸毕竟见多识广,他不动声色地缓缓走到我和娘前面,用身子挡住我们,面对着狼:“嫂子,带着葡萄往后退,慢慢地,不要跑!”

娘抓紧我的手,将我扯到身后,极力镇静地安抚着我:“猴娃别怕,娘和二爸都在呢。”

我点点头,下意识地抓紧娘的衣襟。

“你们俩,退后!”二爸咬着牙关,眼睛瞪得圆圆的大大的,直勾勾地看着那头狼,全神贯注,生怕它下一秒会有什么举动。

娘牵着我,脚一点点往后挪动,视线却丝毫不敢从狼的身上离开。我的手在颤抖,我感觉那双绿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像是盯着一顿丰美的晚餐。

“大嫂,一会儿要是有啥事,你先带着葡萄走。”二爸看着那只狼,声音低沉地说。

娘看上去有些不知道该咋办了,眼泪也掉了下来。二爸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和狼对峙。

天一点点黑下来,饿狼眼里的绿光越来越亮了。二爸的双腿开始颤抖,精神像长时间紧绷的弓弦,轻轻一碰就会断掉。

那狼好像也失去了耐心,倏地咧开大嘴,口水从牙齿里落下来,弓起细腰,夹紧尾巴,四肢展开,嗷的一声冲向二爸。看起来狼似乎知道他是我们中间最有力量的人,扑倒了他,其他人自然都不在话下了。

二爸抡起木棍,狠狠地挥向恶狼的脑袋,狼头一偏,棍子落在它的肩上,狼发出一声呜咽,跳到一边,紧接着从喉腔中传出低沉愤怒的咕噜声。

我知道狼的愤怒,我也知道狼在积蓄力量,准备再次一击。我从最初的手脚颤抖,到现在浑身上下都在打哆嗦,站都要站不稳了。

突然,狼又动了,当二爸准备再举棍打下的时候,狼身子一扭,竟然从二爸身旁掠过,直奔我们母女。我绝望地尖叫了一声,也许是我的叫声太凄厉了,狼向前冲的身影稍微顿了半秒。

也就是这半秒,让我万分惊诧的一幕发生了。脚还有伤,又惊悚不已的娘突然忘记了恐惧,爆发无穷的勇气。她拿起手里的包裹,趁我还没有抓住她的时候,直接迎上去,将手里的包裹一下子塞进了狼的血盆大嘴里!

恶狼大概没想到猎物还有这么一手,一口咬住包裹,头左右甩动,用力撕扯嘴里的东西。也就是在这电光石火间,二爸冲过来,使尽平生气力,一棒子狠狠地砸在狼的脑袋上。我和娘都听到了脑盖骨破碎的声音,也看到了狼头上冒出的鲜血。

我不停地后退,捂着嘴。娘扯着嗓子:“葡萄,躲!远远地!”

狼被致命一击打倒,仰着头,发出一声绝望悲戚的长嗥,声音穿透了夜空,回荡在山梁山谷间。

二爸挥着棍子,一下、两下、三下……狠狠击打着狼头。娘也捡起石头,砸向狼的脑袋、身子。终于,恶狼没有了声息,四肢抽了两抽,就再也不动了。

“没事了,别害怕。”娘抱了抱我。

狼死了!我也停住了哭声。二爸扔掉棍子,浑身力气像被抽了个干干净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娘拿出毛巾递给二爸。

“没想到叫我乌鸦嘴说着了,真的碰到狼了。”二爸一边擦汗,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我上次遇到,是三年前了,后来多少次走夜路都没事情,这回真的倒霉。不过,大嫂你太厉害了,一点都不慌!要不是你把包袱塞到狼嘴,结果都不敢想哩。”

“没啥,我也是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娘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是第二次看到娘不让须眉的勇气和豪气了,第一次是拿剪刀逼退了胡赖,这次是勇斗饿狼。这让我知道,娘那文静的外表后面和瘦弱的身体内,藏着多么巨大的能量。平时风平浪静,有时也会惊涛骇浪、气势滔天。

娘看向我:“吓坏了吧?”我下意识地摇摇头,随即意识到什么,又点点头。说不害怕是假的,世界上有几个人一辈子能两次狼口余生?这是我的劫数,还是幸运?

猛然,二爸像被毒蜂蜇了一口,倏地跳起来:“完咧,完咧!不好了!”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大意了,狼都是一窝一窝的。刚才狼死的时候拼命嗥,那是在叫唤它的同伙哩,一会儿恐怕还有狼要过来呢!”

我们一听都慌了,快速收拾起破烂的行囊。这时天已完全黑了,我们没有心情再回头看那只躺在路中间的死狼一眼,急匆匆地向前赶去。

刚过了山顶,二爸面色一紧:“坏了,又有狼来了!”我和娘不解:“哪里有狼?没看见呀!”

二爸说:“我常在山里走,这个东西的动静,我熟悉。”话音未落,周围草丛中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出现了更多的绿眼睛。

“狼!好多狼!”我看清了,最少有七八头狼,有大狼,也有狼崽,是狼群!一定是被那头死了的狼的叫声召唤来的。一头狼已经很难对付了,现在这么多狼,我们死定了!

“呜呜!”这回我和娘都痛哭起来。

二爸浑身哆嗦,血红了眼睛,握着沾了狼血的木棍,嘴里叫着:“都来吧,我要是害怕,就是驴下的!”但他知道,狼多人少,力量悬殊,这回怕是在劫难逃了。

就在狼群慢慢逼近,准备发动攻击的时候,“砰”的一声枪响,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响,接着,又是“砰砰”几声,有狼发出垂死的哀嗥,接着,一队火把快速奔了过来。群狼见势不好,丢下一大一小两个同伴的尸体一哄而逃。

“雨生哥!”见到救星,我高兴地跑过去,是贺大伯的儿子贺雨生带了十几个后生,拿着猎枪、举着火把赶来了,打死了头狼,赶跑了狼群。

“我爹说山路危险,有狼,你们不听。”贺雨生看我们没有受到伤害,舒了口气,“我爹不放心,让我带人跟来,看着你们平安翻过青禾山。幸亏赶上了,差点出事。”

我们自然是一番感谢不尽,贺雨生带人打着火把,护送我们翻过山,来到一个叫过梁的村子,把我们安顿到他一个本家亲戚家借住,才抬着死狼连夜赶回圆明村去了。

虽然已是后半夜了,但我们总算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天亮后再赶路去镇上了。

这一天的路程实在是太艰辛了,不光走了远路,翻了大山,腰酸脚疼,还两次遇险,几乎丧命。娘找来白酒,又把脚搓了一阵。路途奔波使仍处于激动状态的我居然很快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小时候令我印象深刻的片段。依稀夢到,别人都有爹,我没有。隔壁家猴娃特别受家人疼爱,尤其是他爹,总是显摆似的,抱着孩子到处转悠,见到人就打招呼。

依稀梦到,不知谁家生了个男娃娃,不仅家里人疼爱,十里八乡的人见了都喜欢,会逗弄上一阵。小家伙手里不是拿着玩具,就是别人家给的吃食。我很羡慕,尤其看到他手里的点心,总是希望自己也能招人喜欢,也能有人给好吃的,那样我就可以全都拿给娘来填饱肚子了。

依稀梦到,小莉的父亲将她扛在肩上,教育说:“猴娃娃,你可要争气喽,长大了当个裁缝,缝缝补补也适合女娃娃。”小莉笑着只说嗯嗯嗯。我还梦到小莉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我坐在餐桌上,没人理我,好像我是多余的一样。小莉的家人都在给她夹菜,还要小莉长大后当一个裁缝。

我还梦到了爹,他问我长大想干什么,我就想,他如果和娘也跟小莉家人一样要逼我去学缝纫,我宁可从这场梦里醒过来,让他从我的梦里消失。

这样一想,梦就醒了。我发现脸上挂满了泪水,梦里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也许,对童年的不满,对爹的思念,延伸成了我的这个梦境。我也想成为那个坐在父亲肩头的小孩儿,也想得到父亲的宠爱,但是我绝不想当裁缝,不想当靠点技艺勉强糊口的人。还好,现在我终于走上了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尽管旅程充满了危险。

我不知道,其实,昨晚的惊险经历只是我们寻亲之旅系列磨难的开始。后面的路,还有许多未知的险隘难关在等待着我们。

天亮了,我们睡醒后,早早就从人家院子里出来,道过谢后,接着赶路。

这个季节的早上还是有些凉意的,不过,我们走了一阵,身上就开始发热了。好在已经翻过了青禾山,走起来总算省劲一些了,而且娘脚上的红肿也神奇地几乎消失了。但前方的路看不到尽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青禾镇呀?”我问二爸。

“还远着哩,”二爸回答道,“这里离青禾镇还有一百多里山路,咱还得走四五天呢。”

“那过了青禾镇,路会好走一些了吧?”娘也问道。

“我去过清水县城,往南去过延城。往北,从来没走过。”二爸蹲在地上,整理着被狼啃烂的行囊。

娘的包袱和狼搏斗时塞进了狼嘴里,有的衣服已经彻底被撕烂,不能再要了,看来只能丢弃了。有的衣服破了口子,缝缝补补也还是能穿的,娘舍不得扔,左看看这一件,右看看那一件,心里纠结得很。

“延海,要不东西还是别丢了,都带走,还能用哩。”娘十分心疼地说。

二爸抽着旱烟锅,火星子一冒一冒的,他瞅了瞅那堆衣服:“大嫂,按我哥的官职,沈阳城又是大城市,生活条件应该不错,到时哪里还穿得着这些衣服,让哥添置些新的就是了。”

“可是老孙是给国家干活儿的,咱也不能用他的工钱乱买东西啊!”

二爸笑了:“你们是两口子,还分个啥你的他的。你们要是穿得破破烂烂,对我哥影响也不好。还有,咱这一路还长着呢,少拿一点东西也省力气。”

娘低着头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将那些破衣服扔在了路边树下,走的时候,还忍不住一步三回头。

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我们这一路不就是一个“丢掉”的过程吗?过去的东西一件件丢掉,又一点点向新的东西靠近。

我们三人继续上路,接下来的几天,我只觉得腿都麻木得像要断了。头发木,口干舌燥,只知道机械地低着头迈动双腿,也不知翻过了多少山峁,经过了多少个垭口,蹬过了多少条小溪。

我和娘在清水县圆明村生活了这么多年,但对于圆明村之外的景象都十分陌生。我不知道跨出小山村,还有这样一个丰富多样的世界。对父亲的期盼,对“远方”的执念,对外面世界的好奇,成了我赶路的唯一动力。想起就会惦念,惦念就会有力气。

忽然,二爸一指远处:“看,无量河到了,过了河,就离青禾镇不远了。”

我顺着二爸指引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弯曲的河流划过远方的地平线。太阳照耀下,河水泛出亮闪闪的光,像一条银色的带子飘向远处。

春风吹在无量河上,河水打着小漩涡,哗啦啦地流向远方的毛乌素沙漠。河两岸有许多红柳树已经开了新芽叶,远处隐约有悠扬的歌声飘来,那是信天游。我在家听王婆姨唱过,歌词我还记得几句:“大雁雁回来又开了春,妹妹我心里想起个人,山坡坡草草黄又绿,又一年妹妹我在等你……”

于是现在,一个难题摆在了我们面前:没有渡船,怎么过河?

二爸拄着棍子,爬上一处土坡,嘹望了一阵,冲我们喊道:“那边水缓河窄,从那儿蹬过去吧。”

还没到丰水期,有的河段河面很窄,水也不深,但水流湍急。二爸带我们找到了一处渡河点,我们脱了鞋子拿在手里,二爸先把脚放下去试了试,之后又把脚拿出来,冲着娘摇摇头。

“水流太快了,还冰得很。别说葡萄,就是咱们都不一定能走过去。”

“那咋办?”娘傻眼了,这里是远近最窄的河面了,周围没有人烟,总不能在这里干等吧。

二爸想了想,把行囊扔在河边沙石滩上,沿着水岸前后走了走,最后选了一处地方:“必须要过去,从这儿过,这里河底石子少一点。”

时间到了中午,阳光充足,河水很清,清得我们能看到河底的游鱼,当然,还有一颗颗会划伤脚底的砾石。

“大嫂,你拉住葡萄,我拉住你,咱们三个抓紧了,保险一点,要是被水冲走了就麻烦了。”

“好!”娘点点头,向着我伸出手,“听到你二爸说的了?记住抓紧娘。”

我不敢大意,死死地抓紧了娘伸来的手,跟在娘和二爸身后,二爸表情愈发凝重:“水流很快,你们小心!”说完,他谨慎地迈动双脚,用木棍探着水底,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娘跟在后面,一踏进河里,瞬间就被水流冲得站不稳身子,晃了几晃,幸亏二爸拉住了她,才没有栽倒在水里。

娘站稳后,往前试着走了一步,觉得可以适应了,才扭过头看着我:“下来吧,葡萄!”

我点点头,在娘的搀扶下将一只脚放人湍急的水中。河水很寒冽,我的脚进入水中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被冰块吸附住了,一阵风吹过,凉氣刺入骨髓。更让我恐慌的,是河水流动时带来的冲击力。湍流中,我身体一下子就被冲歪了。娘扶住我:“这河底的石头滑得很,还有硌脚的小石头,你走的时候看着点。”

“好!”我有点想打退堂鼓,但箭在弦上,只能向前了。我跟在他们后面,娘迈一步,我迈一步,就踩在娘踩过的那块石头上。冰冷的河水刺激着我的神经,浑身僵硬,但我集中精神,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一个不小心,我踩到一颗长满苔藓的石头,脚下一滑,整个人跪在了水里,一只手撑在河底,幸亏娘死死地拉着我的另一只手,我才没有被水冲走。

“葡萄咋了?”二爸听到动静,急忙回头看,见我跪在水里,急喊,“快起来,快起来,这水太冷,要是冻坏了,就走不成了。”

我使劲挣扎着站起身,半截身子已经湿透了,衣服被冰冷的河水泡湿,贴在我的肌肤上,不由打起寒战。娘担心地看着我,我摇摇头,示意没事。拍了拍身上的水,和娘站得更近了一些,后面还剩下不到一半的水面,二爸和娘将我拉到他们俩中间,前拉后扶,终于安全地渡过了无量河。

到达对岸的时候,我们全部累瘫在河边,手撑地,仰天喘着粗气。我回头看看这一条令我依旧心有余悸的河。

娘将我湿掉的外衣外裤脱下来,放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晒了一会儿,等到衣服差不多干的时候,又拿来给我穿上。

晚上,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终于到达了青禾镇。

青禾镇在清水县最北边,是一个有近千户人口的大镇子。以前这里叫铁马驿,传说是北宋时宋和西夏无量河大战,宋军屯兵的地方。

山坡下就是镇子的主街了,青禾镇的主街分东西和南北两条,东西向的主街长六百多米,南北向的街道不到三百米,中间还有一些小窄巷子。街两旁是一些会馆、车马店、粮铺、杂货铺、小饭馆、理发铺、中药铺、生铁铺、裁缝铺和诊所等。由于它是两县交汇的地方,所以,自古就是南北客商、赶牲灵的、走西口的、闯世界的人们落脚打尖的交通要地。

白天镇子人来人往,显得很热闹。据说,这里的流动人口有时候比本镇的居民数量还多,胡宗南的国民党军被打跑后,这里成了解放军一个中转兵站所在地。我们要找到镇子上的兵站负责人,通过他们联系好后面的接待。因为天已经黑了,镇子上的人不多,我们问了几个路人,也许是外地人,都摇头,不知道兵站在哪里。

我们东问西找,转进了一条小巷子,正走时,突然旁边冲出个矮胖的黑影,一语不发,劈手抢了我娘手里的包袱就跑。我们惊愕之后发现,冤家路窄,这贼正是圆明村的胡赖。

娘大喊:“胡赖,你个毛贼,快把我的东西放下!”可哪里有用!

二爸上前抓胡赖,没想到胡赖从腰里摸出一把匕首,我看到刀在月光下闪出一道寒光,只听“哎呀”一声,好像二爸被刺伤了。

胡赖摇晃着撒腿继续跑,突然,他像被什么钉住了脚一样,猛地停了下来。我看见,有个人堵在了巷口。那人穿一身土黄色军装,站在那里不怒自威。

胡赖被挡了去路,便喷着酒气,涎脸赔笑道:“解放军同志哩,这是我们自家人闹意见呢。没啥事,让我们过去吧。”

娘喊道:“胡赖,你个二流子,谁跟你是自家人!”

那中年军人沉着脸,威严地说:“马上把东西还给人家,跟我到军管会走一趟。”胡赖眼看走不了,便翻了脸,迈步上前,一刀就向军人捅去。

我和娘不由惊叫起来,却见那军人稍稍侧身,一把攥住胡赖的手腕,往后一拧,手上一加劲,那家伙疼得喊叫起来,匕首“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时,后面又来了两个解放军战士,把胡赖控制住。胡赖狠狠地瞪了娘一眼:“死婆娘,我早晚跟你算账!”娘啐了他一口:“你再敢来,我还拿剪刀剪你的蛋蛋!”我看到胡赖两腿夹紧,缩了一缩。

战士把胡赖押走了,我和娘赶紧查看二爸有事没事。還好,那一刀刺到了包袱上,劲力减弱了,二爸只是胳膊受了皮肉伤。娘急忙扯下包袱角,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

军人把包袱还给我娘,问:“你们是清水的还是哪儿的?这无赖你们认识?”娘点了点头,把胡赖的情况告诉了军人,她也不知道胡赖怎么跑到了青禾镇,为什么干起了偷抢的行当。军人道:“你们放心,我叫人把那家伙送到镇政府,让他们好好审一下,一定严惩!”

我这才仔细观察了下他:中年,中等个儿头,四方面庞,眼睛很大,有两道浓黑茂密的眉毛。军装虽旧,但很干净,胸前有一块长方形的小布块块,上面的字我不认识。军人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胸前,笑道:“女娃娃识字不?这叫胸章,上面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

我昂起头:“我知道解放军,就是红军嘛。我爹就是红军,很早就参军走咧。”

听我一说,军人也笑了,就问起我们的情况。二爸忙掏出村里开的证明,军人一看,很是惊喜:“你们要去东北?太巧了!”看着我们不解的目光,军人对我娘说:“我婆姨四年前去东北了,在‘四野,现在也在沈阳城工作,和你老汉在一个城市。”接着叹了口气,“我们一直也没见面。”

我和娘不懂什么是“四野”,也不知道他婆姨为什么会去东北,但理解他的感受,我爹和我娘已经快十五年没有见面了!

中年军人领着我们去兵站,路上我们知道,他姓惠,叫惠山峰,陕北延城人,参加革命队伍多年了。现在是陕北罗堡兵站的副站长,这次是到青禾镇办事。

从他嘴里我们也了解了啥叫兵站。他说,现在全国基本上都解放了,部队调动、干部交流很多,还有其他许多事情需要协调。兵站就是军队系统一个负责存储后勤物资、收治伤病员、交流调动干部中转、收容接待寻亲军属、协助地方建设等工作的临时机构,有点像古代的驿站。

青禾镇兵站没在镇里,设在镇东一块空地上。整体用木栅栏围起来,原有的几间土房当办公室,兵站内还搭起了一些帐篷,周围有哨兵巡逻警戒。

我和娘被安置在一间土屋里,惠山峰带二爸去医务室处理伤口。

我和娘睡不着,坐在门口看天上闪闪的星星。“唉!”娘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二爸可是个好人哩,这几天多亏了他。这回又被胡赖那个王八蛋弄伤了,唉!”

“嗯,二爸真是个好人。”我由衷地说。爹不在的这些年,二爸是我们唯一的亲人,帮助了我们很多,若是没有他,我和娘可能很早就生存不下去了。

“娘,我们啥时候能够走到沈阳城?”我问。

“快了。”

娘把我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春天的夜很凉,但我感到的是温暖。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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