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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宠

2020-08-06杨逸

福建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爷俩老姜鸟窝

杨逸

那天要不是在家里跟老姜惹气,大郝就不会随便坐上一辆公交车。要不是车上一对年轻人亲嘴亲出口水声,大郝也不会抬屁股就下了车。要不是下车那站是花鸟鱼市场,也就不会遇到那只猪。从后往前看,大郝看到的还真都是命运的安排。

那天是五一节,一大早,老姜和丹丹从北京回到吉林。他们家情况有点特殊,爷俩都在北京一个电力公司打工,老姜先去的,被聘为总工,随后又把独生女丹丹弄了过去。丹丹在一所二本院校学的法律专业,可问起她民事诉讼程序是啥,她就像好几天没洗头,手指头在头发里挠来挠去。老姜的大学同学是公司副总,掂量来掂量去,让丹丹干了守着电脑录数据的活。挣的虽然少点儿,但怎么说也算有了个正式工作。老姜五十六,丹丹二十八,扔下五十三岁的大郝自己待在倍儿新的三居室里。大郝在十九楼上,每天站在窗口全方位俯瞰中东新生活广场,出来进去的人都能看到,囫囵个儿,长相和表情咋使劲也看不清。

这模式一扔就是三年,形成的家庭新格局就是,那爷俩更紧密,大郝更洁癖。爷俩一个月回来一次,也就三天两宿的。回来前大郝备吃备喝,看着热情也挺高。可是人一进屋,大郝内心就开始波涛汹涌。老姜還行,脱完鞋知道回身用脚指头象征性摆一摆,丹丹可不是,不管什么鞋,总能脱出里出外进的效果来。大郝洁癖惯了,说啥也做不到视而不见,没等他们进屋就哈下腰去把鞋摆规整。老姜装没看见,站厅里脱外衣。丹丹可就不乐意了,小脸儿呱嗒撂下,说,郝姨,鞋又咋惹你了?

每每此时,大郝就认定丹丹是故意的,是心眼儿弯弯。那么大姑娘了,啥不懂啊?自己过日子能这么造害人?

十三年前,大郝作为老姜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出于同情开始照顾这爷俩的时候,丹丹一口一个郝姨叫得可亲了。那时候丹丹她妈被撞成植物人已经两三年,身为副厂长的老姜又当爹又当妈,却哪样也当不好,爷俩都造得灰头土脸,没个人样。四十岁的老姑娘大郝,看不过眼,就伸出了办公室主任那双关爱的手。一来二去,两个人也就有了感觉。大厂长顺水推舟,当了把月老,替老姜离了一份婚又结了一份婚。虽说离的那份,老姜要给赡养费,还要时常过去帮忙照顾,可也没妨碍两个人的新婚宴尔。如胶似漆卿卿我我是谈不上,久旱逢甘露的味道还是掩盖不住的。周围人看大郝对丹丹视如己出的那个周到劲儿,就知道她心里过日子那把火,烧得挺旺。

以往爷俩回来也都象征性地带点啥,可这次老姜扎撒个空手,丹丹也只带了例假回来,大郝心里就有些不得劲儿。爷俩进屋没多大一会儿,大郝发现雪白的沙发垫上有了块儿血,她可是受不了这个,就赶紧拿卫生间去洗。刚推开卫生间门,差点没被一股子血腥味儿又给呛出来。丹丹的经血霸占了整个马桶,红呼呼一片,嗅觉伴着视觉,冲击力挺强。大郝咽了好几遭,那团怒气就是咽不下去。拎着沙发垫到了丹丹跟前,努力过滤出亲妈的语气说:这么大姑娘了,可不能上完厕所不冲水啊,这要是在外面,多让人讲究。丹丹的脸子没挂住,直接窝在沙发里,抽搭上了。老姜虽已年过半百,还当过几年技术副厂长,可那是个只知道火上浇油,浇完油不知道咋收场的主儿。眼瞅着这一幕,也不知道火力是冲谁去的,拿起个茶杯就摔在了地上。

“哪儿跑?往哪儿跑?给爷站住,听着没?站住!”

这位撵孙子的爷,从后面撞上了大郝。大郝本来是有心无肠在花鸟鱼市里溜达,突然被撞了个趔趄。还在迟钝着,被撵的孙子就抓住了她的裤腿。大郝被这爷孙吓得呆住了。撞她那位爷转到她前面,指着她脚下重复问:“哪儿跑?哪儿跑啊?把你能耐的。”那被训斥的孙子也不出声,就是死命抓住大郝裤腿不放。大郝听见周围涌起说笑,连卖花盆那个耷拉脸老妇,也笑得露出两排黄牙。

“你孙子遇见菩萨啦!还指望你能吓唬住它?”

“你看它那熊样儿,死抓不放!找着亲人了似的。”

大郝低头一看,以为是只大白耗子,吓得直起脖子,闭上眼睛。那位爷才又发了话:“大姐别怕,这是个宠物猪,你看,小玩意儿跟你有缘哪!”

大郝开门进屋,客厅肃静得只有挂钟秒针小跑那声音。大郝往客厅里挪了几步,停下了,那爷俩从俩屋分别晃悠了出来。

“回来了。”老姜先打了声招呼。“郝姨回来了。”丹丹边往外走边说。老姜一副躺了半天没睡着,又无精打采勉强爬起来的样。丹丹那张比别人小两圈儿的脸总是蜡黄,虽然看不见骨头支棱,可那皮肉看着就是不新鲜。

“哎呀,郝姨,这不小猪吗……”

“是啊,是宠物猪,说是咋养都养不大。好看不?”大郝顺着丹丹的劲儿把小猪递了过去。丹丹那脸眼瞅着染了层血色儿。

“你这——买回来养的?”老姜脸上有点故意讨好,还有点故作天真。

“这小东西跟我不知啥缘分,扑我脚上就是抓住不放。”大郝绘声绘色地把过程学了一遍,“三百块。丹丹你知道得多,贵不贵?”

“不贵不贵。爸,爸,你看它那小嘴儿鼓涌的,好看死了。”

“三百块?大郝,你被忽悠了吧?”

“还带个笼子。”大郝指了指门口。

“那这屋子——它怎么吃喝拉撒?洗澡,一天一次?”

“洗澡?不有浴缸吗?”

“我的妈耶!这么着,我出钱,你买个能往里打气儿那种塑料浴缸,给猪专用,”老姜也往卫生间指,“总得人猪有别呀——”大郝没看老姜。老姜这三年北京待的,说话挺做作,没以前古板的气质加上东北普通话顺眼顺耳。

“爸,你别多管闲——”丹丹让小猪趴自己肩上,斜了老姜一眼,“我郝姨想咋养就咋养呗。哦啰啰,哦啰啰——”人脑门儿和猪脑门儿在往一起顶。

“人家说了,错了去找,包退包换。”

呛呛一阵子,晚饭倒难得的热闹。大郝那天热情高涨,就像回到了这三口之家刚组建那个时候。一番煎炒烹炸,两凉六热,大郝上了八道菜,又摆上了几个易拉罐。洗喷儿香的小猪坐丹丹怀里呼哧带喘,不时乱叫。

大郝又感情饱满地讲了一遍小猪和她的奇遇,讲完问那爷俩,这叫不叫是缘躲不过?六道轮回,前辈子它说不定是我的啥人呢。老姜没接话,闷头喝啤酒。丹丹故意说了好几个“嗯哪”,又加重语气说了遍“是缘躲不过”。大郝听了挺高兴,说:“这也算是咱家的飞来横福吧?添丁进口,你俩不在家,有这么个活物陪我满屋转悠——”话音没落,那小猪就要上桌子,两只前蹄儿不住地往桌上划拉。丹丹哦哟哟叫着,碗筷被划拉出响声。大郝伸手给抱过来,搂在怀里,小猪立马消停了。

“丹丹你就是太瘦,小猪都不愿意跟你。你看你郝姨。”老姜瞄了眼大郝胸前那两坨肉。“我以后也不能总这么瘦,你和我妈都不瘦——”丹丹从来妈是妈,郝姨是郝姨,分得清清楚楚。“给我当闺女吧?咋样,双双?”大郝没瞅那爷俩的尴尬,把小猪贴在自己前胸使劲蹭。“双双?”“对,我给它起名了,刚起的。”大郝狠叨叨嚼了口酱牛肉。

半夜,小猪被安置在客厅里,兜着尿不湿,一直哼哼。老姜翻个身,手抓到大郝胸前。“猪拱完,该我了。”“干啥你?下去下去!”大郝说着就下了地,没一两分钟,双双就上了床。“一个月回来一回,还不让?”老姜使劲压着嗓子。“不让。”大郝把双双放在了胸前那两坨肉上。老姜一个鲤鱼打挺,坐在床边儿。“我还不如头猪!”气哼哼地咬着牙。

大郝搂着双双,侧身躺着,不远处是老姜的后背。第一次抱着个带毛的东西,大郝心脏跳得也不安详。“听话,睡觉。”她小声说,重复说,像即刻就养成了说这话的习惯。老姜像驴马尥蹶子,翻身下了地,走两步又回来拽上自己的被,躺到了客厅沙发上。后半夜,双双打起了呼噜。大郝的手还在顺毛摸着那小东西,沒有停下的意思,好像手和那小东西都很舒服。

第二天一早,丹丹看见老姜睡在沙发上,果然很不接受。在之前那个旧楼住的时候,老姜因为对形势判断失误,不但没被提拔为厂长,反而被新来的厂长给放了长假。那家伙鼓捣了半辈子鼓风机,一阵改革的风就把在电力系统苦干大半辈子的老姜给吹走了。老姜一生气,就办了买断,捎带了大郝。两个不如意却都胸怀大志的人闲在了家里,谁看谁都不顺眼。家中经常是火药味儿十足,结婚证被抓在两人手里好几回。大郝埋怨老姜,说他把自己拖下了水,政治生命早结束十年。老姜反唇相讥,说大郝当初是乘虚而入,奔着自己能当厂长才上来的。怎么样?我没当上厂长你就原形毕露了吧?丹丹当时上高中,虽然瘦小得跟九年义务教育阶段的孩子似的,可还是很懂事,她反复对老姜说,爸,你就看我郝姨天天给我送饭,风雨不误的,别和我郝姨吵了吧。就这样,这个家的氛围不冷不热了好几年,一直到老姜去了北京。去了北京的老姜可行了。五十多岁再度扬眉吐气,年薪二十万,房子也换成十九楼这一百四十多平方米。去了北京的丹丹也就开始拉起了偏架。

“爸,你怎么在沙发睡呢?不凉啊?”老姜坐起来,摸到茶几上的眼镜,打个哈欠,说:“那猪闹,在床上睡不好。”丹丹脸上平和了些,还是说了句,“那也不能你睡沙发呀。你啥岁数了。”说完就站在客厅朝着大郝卧室说,“郝姨呀,小猪起来没?”大郝打开门,光线爬进客厅。“进来吧丹丹,早起来了。”那小猪看着丹丹,有点怯生生的。大郝把双双抱给了她,捡起了一边放着的两块尿不湿。“郝姨,我去吧。”丹丹伸手接了过来。“我总给我妈换尿不湿,这活儿我会干。”大郝没说话,递给了她。丹丹转个身就回来了,抱着小猪。大郝去厨房做饭,看到老姜在沙发上正盯着自己,一张脸阴云密布。她装没看见,闪身进了厨房。厨房的垃圾桶上趴着两个尿不湿,一半在桶里一半悬在桶外。大郝又挂起一张方脸,从挂钩上的旧手拎兜里拽下一个,包住尿不湿,系紧口袋,“砰”的一声扔进垃圾桶。

当晚,大郝上床时就带着双双,闭了灯抚摩猪毛。老姜从后面贴上来,一只手下意识往大郝胸前抓过去。随着大郝一挺身子,老姜和双双同时一阵叫喊。双双嘴里咬着老姜的手指,叫声惊悚。老姜掰着猪嘴,大骂:“撒口,你这畜生!”两人同时坐了起来,大郝说:“干啥你呀?大半夜的。”老姜说:“有病,弄个畜生搂床上。”窗外月亮只给了一点微光进来,像在提醒此刻已夜深人静。

老姜再回来就是十一小长假,头发染得黢黑。大郝看惯了他杂发,觉得黑得“贼性”。五个月不见,老姜看上去确实像被提了神,年轻不少。当年大郝初嫁了,老姜就这么意气风发过。这五个月,大郝电话里也差不多问了五次“你回来不”,每次那边都说,你跟猪不是过挺好吗?不回去。

丹丹先去看了她妈,晚上进屋第一句就是个“哇”,蹬下鞋就一把抱起双双。“郝姨,双双又胖一圈儿!”大郝很吃惊:“不能吧?”丹丹倒是每个月都回来,每次回来都跟双双亲个没完,从脑门儿对脑门儿,发展到嘴儿对嘴儿。

“这回胖得太明显了!”丹丹搬出体重秤,抱起双双又放下双双。“三十一斤,它!”大郝碰碰老姜:“你看出它长那么多了吗?”老姜正在走神儿,半天才反应过来,没答话,一脸不耐烦地走开了。

第二天,大郝抱双双到了花鸟鱼市,找了半天才找到双双那爷。人家正在卖鸟屋子里编鸟窝,嘴里咬着蒲草,一条腿踏在编好的那摞鸟窝上,边跟旁边的小媳妇闲扯,边两只手熟练地又压又系。那些编好的鸟窝,看着像一个个草罐子,三面不透亮,挺压抑。大郝这才知道他专业卖鸟,不卖宠物猪。大郝没直呼“双它爷”,她可没把自己当“双它奶”。

“兄弟,这猪长太快了吧?赶上家猪了。”

“你喂太好了吧?”

“正常吃喝,总不能光喂水。”

“稀点儿没事儿。人减肥不也得扎紧这张嘴?”

“咱俩说的两码事儿,它减哪门子肥。”

“不减你就继续喂。我这儿忙了。你不用总抱它,撂下,撂地上,它自己能溜达——这么惯它有个不胖?”

“这么胖下去你得赔我钱哪!当初你怎么说的?不是包退包换吗?”

“卖肉还得多少钱呢?你不亏!赶紧赶紧,我没开张呢。”

两人正拉锯,双双一使劲,大郝手一滑,它就落地了。这下可好,嗷嗷叫着,在那几个卖鸟的店铺中间,撅着屁股没头没脑地转圈儿。几圈儿下来,几家店铺的鸟窝全被扑棱倒了,满地都是草罐子,横躺竖卧,乱七八糟。好几个小媳妇开始吱哇叫,分不清是开心还是什么。那位爷叉腰站着,嘴里咬着蒲草骂道:“你这孙子,认地儿咋的?毛啥呀你呀?我又不宰你吃肉!”这话说完,嗷嗷声一下子更激烈,真像要丢命似的。他吐了嘴里的草,捡起个编到一半的鸟窝,像拎着个披头散发的木乃伊脑袋,嘴里吆喝着,奔双双而去。大郝一把推开他,踢开脚边鸟窝,刚一站住,双双就窜了上来,踩她脚上抱住她的腿,仰脖使劲喘着气。当日相遇场景突然再现,不走样地重演一遍,大郝嗓子和眼眶发热,啥也没再说,哈腰抱起双双,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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