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美艺

优秀的小说具有穿透历史时空的能量，福建漳州作家何也的长篇小说《嘎山》正是这样一部作品，文字的空灵与历史的厚重相得益彰，读者从小说缓缓道来的“旧日子”的回忆中感受到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每块土地上都有它的优秀作家，何也配得上书写闽南山地的深厚历史与文化，他有能力反映这群闽南人，以及这片土地的神奇、深邃、苦难与美丽。这片土地上的气候、饮食、习俗、环境、信仰、思维、氛围被《噶山》黏合在一起，产生了魅力，让人迷恋。读何也的长篇小说，会发现一些奇异的风俗，与读者的生活形成反差，从而产生一种陌生的、新鲜的距离感，这种远，既是心灵的渴求、补充，也是写作者对新世界的拥抱和认知。

一、立起來的人物

《嘎山》里的人物三教九流都有，每一个都栩栩如生。其中有三个极出彩的人物。一是马缨花，这是一个有着自然浑圆人格魅力的查某人，随遇而力求完美，顺其自然而不强求，做事全凭内心而不损其余，福泽深厚，再大的困难到了她面前也是迎刃而解，因此深孚众望。她操持烦琐而复杂的家族事务，从无怨言，实在难能可贵。她不痴迷于钱财，将两百亩良田卖钱捐给游击队支持革命。

第二个出彩人物是让人过目难忘的命理先生缪百寻。缪百寻宅心仁厚，深得师父真传，透析天地间一切事物的来龙去脉，领悟了宇宙人生万物的规律，洞察过去、现在与未来，化解人与人之间的困惑与纠纷，教化山地百姓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具有深邃的智慧与神通。山地百姓常常迷失在无智的云雾中，缪百寻牢记给问命者以盼头，“少年赞他寿长，老人许加福泽”，“人人后运好，个个囝孙贤”，这样问命者就能度过困厄，渡过难关。这是一种智慧的信仰而非简单的迷信，缪百寻身上始终笼罩着一股仙风道骨，可惜妻儿遭瘟疫而殁，他自己也葬于因大雪而倒塌的窑洞之中，让人深为扼腕，人世间少了一个指点迷津的高人。

第三个人物是奚寄奴。奚寄奴体弱却从不生病，临出嫁前无疾而终羽化成仙，后化身为雾松庵的送子观音。作品唯美空灵，极富传奇色彩。读着读着我眼前幻化出奚寄奴白衣翩翩的形象。马克思说：“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奚寄奴的形象是白衣翩翩，而奚寄奴所在的大三山小三山是绿色苍苍，色彩可以渲染情境，这是色彩的隐喻。小说里的人物有青春年华也有沉沉暮年，渺小脆弱的个人与广阔大自然对比。岁月磨损，人生脆弱难以把握，岁月沧桑凝重而又孤独。缪百寻的妻子凌缨花转世为马家的马缨花，女儿缪寄奴转世为奚家的奚寄奴，这也是作者的幻化漫妙之笔。

《嘎山》人物纷繁，包括袁绞阵等山匪三言两语均栩栩如生。有的人物如“下洲蔡”混沌麻木愚痴、甄子围狂傲贪婪，这些人往往得不到好结果。写作是一种自我净化与修行，也是对读者的净化与修行。读者读《嘎山》是一个思想与精神净化的过程。凌子罟教导徒弟“看透了人世间，你就知道该如何说话如何做事了”，而遭遇剧变的缪百寻慨叹“曾经的人情大多不见了，世道变得陌生了”，短短两句话让读者咀嚼低回不已。有了鲜活的人物，小说就获得了长久的生命力。

二、闽南风情画卷

巴尔扎克说过：“小说是风土人情的画卷。”闽南山地是何也感情深度投注之地，这部小说是何也的生命记忆，故土之感丰沛酣畅。作家小时候与山地朝夕相处耳鬓厮磨，自然是深入骨髓一生难忘。大三山（大莽山、响廓山、鹩山崖）与小三山（塔尖山、嘎山、翠屏山）构成了精神家园，成为作家牢固的写作情结。何也是生活的专家，常识和专业精神俱备。在何也笔下，山川日月，地理形胜，无不惟妙惟肖。“大山莽莽苍苍，雾松葱茏，山顶上是蔚蓝旷阆的苍穹，白云丝缕，既轻且淡，身下是百丈崖，坐在石埕上，底下晃荡的感觉就会轻轻袭来”，作者笔下的山地令人悠然神往。命理先生缪百寻居住于嘎山，浪迹于乡民、商贩、官家、山东匪、戏子之间，为畲厝大户马家、嘎山大户奚家的家业发展出谋划策，而马家的查某囝马缨花一生行善积德，生儿育女忍辱负重操持生计，为三山地区的地下党、游击队及抗战做出重大贡献，一路辉煌而又充满磨难，在各个时代风潮中备受推崇，最终成为当地德高望重的老嬷祖。所谓人杰地灵，正因为有了这厚重的山地，才孕育出如此优秀的闽南儿女。

《嘎山》中的闽南风土人情令人悠然神往。如“凌子罟折了一把樟树枝叶，分一半给缪百寻，让他学着师父的样子身前身后轻轻挥舞拍打，散发樟木的香气。很快缪百寻便看见无数蠓虫在周围密集，却不敢近前”。民间秘方到处可见，如“野猪肉炖春根藤，嘬了这汤，关节就不患风湿痛了”。再如马缨花出嫁、出葬的盛大场面，马缨花棺材点钉时族公念道：“一点东方甲乙木，囝孙万代受福禄！有啊无啊？二点南方丙丁火，囝孙万代有官做！有啊无啊？”众孝子贤孙便“有啦、好啦、进啦、发啦”争相应承着。作者把一幅古老的闽南风俗画卷细细铺陈在读者面前，宛若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细细想来，何也是闽南山地极佳的代言人，正如沈从文是凤凰古城的优秀代言人一样。莫言有他的山东高密系列，陈忠实有他的白鹿原，而何也有他的嘎山。《嘎山》是一部作为闽南文化载体的小说，何也熟知闽南方言，如“大膨饼”、顶晡、暗暝、咸糜、尻川墩橄榄核等日常语，读起来风趣生动，乡音犹在耳边，凸显了闽南话的特有语感，把读者引入闽南山地的特有氛围。

小说中的中医世家，制“豆油”（酱油）的奚家，神奇生动的医案，“全厅面”的嫁妆……林林总总，闽南风俗和生活画卷一一呈现在何也的笔下。哲学家曾经说过：“一个人真正的自己是他生命的本质。”何也的乡医父亲带他游历周围山地，每一座山、每一道河流、每一片林地、每一道崖岩、每一个村寨圩镇都有它们的传奇人事，山地给了作者滋养，给了何也创作的灵感：“只见一轮红日状如巨匾，血一样红艳，靠着西山缓缓坠入幽暗。那时四野静寂，大地浑茫，身心似乎在那一瞬间虚化开了，悠游的一颗心，随之飘忽了起来。”这种生命体验很奇特。一个人的生命体验很重要，有了这样的生命体验，才能写出这样的好小说。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就像一座高山，横看成岭侧成峰，山上的人事及动植物所构成的生态让人着迷。何也刻画了闽南山地嘎山，这是一部专属于闽南山地的叙写。作为一部难得的闽南语境的宏大小说，它记录了很多本土文化精华和精练的社会经验，不管是闽南本土人还是对闽南文化有兴趣的人都可以拿来阅读。

《嘎山》被誉为“一部跨越百年的闽南家族演变史，一本20世纪闽南文化的百科全书，一幅闽南风土人情和习俗的风景画”，“对闽南历史、风土人情进行了系统深入的感知式解读，其浓郁的地域人文氛围，生动的人物形象，使小说既有朴拙的厚重感，又有金属般耐得敲打的风韵。”嘎山有着它深厚的象征意义。不管是现实还是虚构，不管世上是不是真正有这座嘎山，嘎山都是何也写作的心灵园地。这其实象征着一种文化的高度。何也让这座山在他的笔下复活，写出了嘎山的深沉与宽广。

总体说来，《嘎山》是一部丰富生动的小说，让读者体会到山地那种神秘的纵深。嘎山具备了个性与神秘的内涵，就连凄风寒冻、暴雨山洪也充满彩虹般的诗意。小说跨越百年，前半部写得极为从容，后半部节奏稍微快了一点点。瑕不掩瑜，相信长篇小说《嘎山》会在时间长河中益发凸显出它的历史价值。何也是闽南人，大山给他滋养，他从平和走出来到城市工作，回望滋养自己的土地。写作正需要与生活存在一定的距离，有时候太近了会产生麻木感。何也正因为走到了城市里，闽南那块山地便魂牵梦萦，于是便有了对闽南山地的深情回望——长篇小说《嘎山》。这是一部有着鲜明生命烙印的长篇小说，当之无愧成为何也先生的代表作，是描绘闽南山地百年生活的小说标杆，同时也是一张推介闽南风情的优秀文化名片。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