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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

2020-08-06星秀

福建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杨素储物鱼缸

星秀

白色的雾气在窗外游走。三合板桌上,一只褐色的蟑螂沿着墙的裂缝爬动。对门卫生间里哗哗流淌的水声,辽远,寂寞,让我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双庙村河滩。水声中,夹杂着杨素哇哇的呕吐,浓重的酒味混合着来自身体内部的腥味,透过门缝,在房间的各处游走。我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脸,肘部鼓出来的硬包抵到床单上时,微微刺痛。隔壁卧室里那重复的脚步声踱来踱去,像是一只永不会停下的钟摆。

两个月前的深秋夜晚,我在一个叫作“半截塔”的地方下了车。没有路灯,周围是一片荒芜的黑暗。远处,有三三两两的灯火,像是一些幸福的人,眨着嘲笑的眼睛。从群租房被赶到大街上,这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在半年前,那时,阿生还在我身边。我们一人拉着一只笨重的行李箱,在港城的街头徘徊。裸露在空气中的手冻得像是腌透的胡萝卜,阿生停下来,用双手呵了一口热气,捂在我的耳朵上,说,莹,还有我。

在半截塔,找房子的过程并不曲折。从公交车上下来,我拎着那只褪色了的蓝帆布行李袋走近那些灯火,灯火外,大都是紧紧闩住的门,只有一家,两扇木门大敞著,透明的凉纱窗里,我看到那个中年男人坐在柜台后。开着门的这一家,是半截塔的杂货铺。

他帮我提着行李,沿着深深浅浅的小路走了很久,最后停在一栋二层小楼前。他同我说,一楼是放杂物的,二楼一共三间房,还有两间次卧,可以租给我其中的一间。

我还能去哪儿呢?我默不作声地听着他的话:每月房租一千二,水电另付;卫生间和厨房是共用的,自己打扫;出了楼门往东去,可以买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油盐酱醋就从他的杂货铺里买。

说完这些,他突然严肃起来,声调也压低了,说,二楼那个储物间里住着一位老太太,脾气有点儿古怪,轻易别在那儿逗留。我往那个储物间望了一眼,那儿黑漆漆的,门上的椭圆形磨砂玻璃像是一只深不见底的黑洞。

我问那个带我来的中年男人,你是房东吗?他摇摇头,说,房东在外地,他只是帮着来打理的。储物间里,住的是房东的母亲。

杨素是后来搬到这儿的。她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生着一张圆润白皙的脸,五官嵌进皮肤里,扁平,臃肿。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月前,她正把一只硕大的圆形鱼缸搬到厨房的水龙头那儿去。盥洗池放不下鱼缸,她就一只手托着鱼缸湿滑的底,另一只手旋开水龙头。那只鱼缸或许是房东留下来的,从我搬来时,它就一直在客厅的角落里,缸上缠绕着一圈圈的黄色和绿色水渍。是一只被遗弃的鱼缸,被遗弃时,里面还有水,只是后来,无人问津,水便一点一点干涸了。

那天下午,鱼缸被放置在了客厅的桌上,里面还游着一尾红色金鱼,它很欢快,火红的尾巴在清澈的水里格外鲜艳,像是掉进水里的一团火。那是很常见的一种金鱼,身子细长,但眼睛却是鼓鼓的,如同两个突兀的肿瘤。童年时,我在故乡双庙村的花鸟市场常常见到,那时,父亲还活着,我同他说,这种金鱼真丑,是叫瘤子鱼吧!

杨素似乎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从她搬进来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布置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她带来了许多装饰用的小物件,譬如白瓷的晴天娃娃,它们的表情千奇百怪。挂在二楼楼梯口的那个娃娃,有着细长的眼睛,红红的弧形嘴角,是微笑着的一张脸,但我每次经过那儿,一抬头时,总觉得它的笑容有几分狡黠。

杨素又喝多了。我回来的时候,刚走到门边,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像是煮沸的水正簌簌地响。推门,上楼,拐进二楼的走廊,一股刺鼻的酒菜味袭来,客厅那儿,摆着杨素的黑色方桌,四五个中年男人围着桌边坐,嘴里说着粗劣的话,唾沫星子到处飞溅。杨素背对着他们,正在厨房的水槽里冲刷一只油腻的白色汤勺。

每次杨素把他们请到家里来吃饭,饭后,这几个男人都是会留下来的。他们游走在每个角落,厨房里,卫生间,楼梯口。我坐在房间里,想去个厕所都觉得别扭,我讨厌他们那不怀好意的目光。每每这时,我就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堵在阴湿洞穴里的老鼠,孤独而又无所适从。然而,这样嘈杂的环境似乎对储物间住着的那个老人并无多大的影响。她很少打开储物间的那扇门,或许她总在我和杨素都不在家的时候,才会出来透透风。因为那只鱼缸里的水总是满的,而且满得刚刚好,正与鱼缸的边缘齐平,一眼看过去,里面的水就要溢出来。最开始,杨素看到这么满的鱼缸时,便拿了一只透明杯子来,把水舀出来两杯,让水面下去些。但第二天她一起床,就会发现鱼缸又是满满的了。她打着呵欠,用有些臃肿的手指叩响了我的房门。她说这么满,鱼会死的。我摇摇头说不是我,我们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储物间。

被装满的,不只有鱼缸。橱柜里的碗,盛水的桶,都被一字摆开,它们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确保人能从中间穿过。每次我打开房门,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墙边时,肿胀的双脚总是不经意间就缠绕在那些容器中间,水溢出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惊心动魄,杨素屋里的呻吟和喘息声被打断,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储物间里,持久的踱步声仍在继续,趿拉,趿拉,趿拉,像是猫的爪子在墙壁上生硬地划过,白色的墙灰残留在锋利的指甲里,又或是我同阿生分手的前一晚,他坐在桌边拿着那块甘蔗,咀嚼,咀嚼,咀嚼。

走回房间的路上,那条金鱼正透过厚厚的玻璃缸,与我对视。那两只突兀的眼睛里,有黑色的瞳仁,晶莹剔透。但它的身上开始带着一些腐烂的气息,大概是夜里跳出鱼缸,碰伤了侧边的鳞,它身子的侧边,有一块白色的絮状物,正在扩散。我站在那儿,腋下的刺痛让我不得不靠在桌子角上。就在半年前,我洗澡时,触到了膝盖那儿的两个凸起,它们平滑、坚固又顽强。我想起那些暗夜里,阿生酣睡中伸出手臂将我箍在他的怀里,他的手触碰到我的身体时,遥远的刺痛从身体内部发生,我下意识地推开他温热的手,从床上坐起来。阿生也醒来,一脸关切地问我,莹,我是不是压疼你了?我摇摇头同他说,没,我去卫生间,你睡吧。

许多个夜晚,我在狭窄的卫生间里呆呆地站立。我把冰凉的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让我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离开阿生是个艰难的决定。回到卧室的时候,阿生通常还在酣睡,迷迷糊糊地问我一句,嘴里蹦着几个字,但我只听见他嘟嘟囔囔的,究竟说了什么,并不分明。有的时候,我刚要回答,阿生一转身,便又酣睡过去了。

那条金鱼没有来时活泼了,它像是在水里静默地睡着。我把手放在鱼缸外面,它也没有反应。后来,我听见杨素在客厅用手“啪啪”地拍打缸壁,她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鱼缸这么满,是要把鱼活活憋死吗?

杨素和房东母亲的对峙就此开始。那一晚,我本来吃了两片安眠药,已经睡下。但杨素的吵嚷声越来越大,中间还伴随着瓷碗摔碎的声音。她在下班回来时,经过客厅,把鱼缸搬到厨房那儿,倒出了多余的水。但没多久,她晚上起夜时,却发现鱼缸里又被加满了水,那条金鱼翻着肚皮,奄奄一息。她穿着那双开了嘴的蓝色塑料拖鞋,径自走到储物间那儿,敲门。

储物间里一片黑暗。房东母亲从来都不开灯,即使是在夜晚,储物间里也没有一点光亮。只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提示着,里面是有人的。任凭杨素“咚咚咚”地敲,房东母亲始终没有打开门。客厅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那是同杨素在家里喝酒的中年男人里的一个,他的语气带着些不耐烦,我听见他说,你没听那个杂货铺的老板说嘛,跟个乡下来的神经病计较什么呢?这叫一花的老女人也是可怜,年轻时伺候丈夫,丈夫后来找了别的女人,跑了,她就瘋了。老了老了,儿子也不养老,活成了一个累赘。

敲门声终于停止了。杨素随同那个男人回了房间。我平躺在床上,头脑一片清醒。最近几天,都是这样,我在白天昏昏地沉睡,梦境一个又一个,将我攫住。在梦里,我回到了五年前的手术台上,看见母亲正在落泪,她说,没事的,莹,做了手术,把甲状腺切除就好了。会好的。阿生站在母亲的身后,眼眶红红地望着我,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我的脖颈空了一半,像是聊斋中的怪异的人。阿生拿来一本大红色的影楼宣传册同我说,你看看婚纱的款式,再挑挑敬酒服,选你喜欢的,你喜欢的,我都喜欢。我捧着那本册子一页页地开始翻,喉咙突然剧烈地发痒,我感到喑哑,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接着,捧着册子的手臂上开始鼓出一枚又一枚圆圆的硬包,赤裸的双腿上,那些硬包也接连凸出皮肤的表面,就像是双庙村夏末里那些迅速成熟的果子,不可遏制地生长……

我在睡梦中醒来,又昏睡过去。灰尘斑斑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只干涸的蓝色塑料水杯。每次我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它。只有确认看到了它,我才知道自己不是在梦里。白天的持续睡眠让我在夜晚精神变得好一些,我坐在床上,透过那扇半平方米左右的小窗,遥望这座城市的灯火,它们朦胧、明亮而又温暖。我想起双庙村,想起家里的那盏昏黄的灯,母亲该是坐在灶边捣火,热烈的火焰照得她的脸颊也是一片橘黄。还有刚来港城时,同阿生租下的那间十二平方米的出租屋,屋里的天花板上,有一盏精美的灯,通体纯白,围着灯边儿,有三只蓝色的海豚。那些夜晚,我睡在阿生的怀里,每次梦魇,他都将我紧紧地抱着,同我说,别瞎想,不会的,医生不是说了吗?复发的概率很小,像咱们这种买刮刮乐从未中过的人,不会中奖的。

坐在窗边,我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窗外。灯火里闪烁着的那些身影,缥缥缈缈的。我趿拉上冰凉的拖鞋,走到客厅里去。窗外的光透进来,照在鱼缸上,鱼缸里的水满满的,随时要溢出来,那条金鱼看上去比前两天又损失了不少精神,它浮在水面上,不时露出圆圆的嘴呼吸,摆尾迟缓又无力。我用手掬一些水出来,一扭头,正与储物间门上的那双苍老的眼睛对视。

我看着她朝我走来,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她的目光很沉静,我却在她的脸上读到了慈祥。她从盥洗池那端起一碗满满的水,朝鱼缸这儿走来。她穿了一件熨帖的细格子褂,那是农村集市上常有的款式,父亲去世前,我曾跟着奶奶去过双庙村大集,不止一次。奶奶喜欢那些细格子褂。我那时总搞不懂大人的审美。为什么会喜欢那些灰不拉几的衣服呢?上面的花纹也显得老气。但是奶奶站在衣服摊前,一站就是好一会儿,我坐在高一点的空地上等她,看着她跟小贩讨价还价。后来,爷爷去世,父亲去世,葬礼的时候,奶奶总是穿着那件细格子褂,褂子上,还有一簇簇的花团。母亲想劝奶奶换一件庄重些的,但奶奶执意不肯,再劝,奶奶就要骂人了。我做完第一次手术后,母亲说,奶奶总是去集上买好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都是我小的时候喜欢的,她非要母亲寄给我。母亲没有办法,又知道奶奶一直精神不好,也不敢拗着她,只好把东西打了包一并寄到我们的出租屋里。

鱼缸里的水又被加满了,她很小心,尽管水已经到了鱼缸顶部的边缘,但却一滴都没有溢出来。这种总是要打满水的习惯,在港城里,无疑有些突兀,但十多年前,在双庙村,家里都是要用水桶去东边的井里打水的。尤其是在傍晚,洗菜做饭,洗澡烧水,刷碗刷锅,样样都离不了水。所以,奶奶一天到晚都催着家里人去打水,而且要把打水用的两只木桶都装满,她才算是放心。很多儿时的时光,我都是在奶奶的小屋里度过的,赤着脚,坐在床上,看着奶奶踩着一双小脚,走来走去,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除非她又犯了病,叉着腰站在屋檐下,嘴里振振有词地骂人。

我看着她双手交叉进袖筒里,佝偻着身子,低着头走进了储物间。门又关上了。储物间又恢复了一片漆黑。水缸里的那只鱼翻着白肚,像是快要死去了。杨素的房间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和酸软的呻吟,这种声音,我也并不陌生,父亲去世以后,我碰见过母亲和别的男人,不同的男人,赤条条地躺在她曾和父亲一起相拥而眠的那张雕花棕漆大床上。那张床,还是结婚时,父亲花了整整两个多月的时间,亲手打造的。

杨素看我的眼神里,总显得回避。或许她自觉我听得见她夜里的纵情。偶尔,我们在客厅遇见时,她总是把目光转向别处,要是面对面碰到了,她便露出真挚的目光,问我要不要吃她包的饺子,她又包了猪肉香菜的饺子。猪肉香菜,是我最喜欢的饺子搭配。每次她热情地问我,我都无一例外地摇摇头,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趿拉着自己的拖鞋,往房间走去。

我的精神越来越恍惚,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在醒来的间隙里,我偶尔能够听见杨素的喘息与敲门声,我知道,她又在抗议那只被装满的水缸了。奇怪的是,我始终能听见储物间的脚步声,那拖沓的、黏滞的抬脚、落脚声音,在我的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响起。我蜷缩在被子里,眼前出现那条金鱼的境况:上一次看它时,它就已经奄奄一息了。此刻,或许早已经死去了,鱼缸里,应该只剩下了有些微黄的水。

在一个大风的夜,我在杨素的谩骂声中醒來,我知道她正站在储物间的门口,双手交替叩响储物间的那扇斑驳木门。她的谩骂更像是抱怨,哭腔里夹杂着含混不清的话语,她说,她丈夫死了,这几乎要了她的命,但日子总是得往下过啊。她还说,金鱼是丈夫生前留下来的,她想要带着它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她想把它养活,这小小的金鱼,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她哭着哭着,始终无人回应,她的哭声也就越来越微弱,缩小成一团呜咽,盘旋在喉咙里。

她的哭声让我感到心烦意乱,像是有野猫在我的脑壳上来回抓挠。那种哀怨的、可怜兮兮的抱怨声让我陷入一种深深的绝望。这样的感受第一次出现,是在父亲的葬礼后。家里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床头柜、大衣橱、棕木床、石榴树,都笼罩着一层悲伤的气息。母亲除了不可抑制地哭泣,便是坐在石榴树下发呆,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她心里的伤口,白花花的血肉翻出来,裸露在空气中,不知道何时才能愈合,我也一样。直到一年半以后,母亲开始陆续地带陌生男人回家,她的脸上才又偶尔出现笑容。有的时候,我很想同她谈谈,但话到嘴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便生生地咽回到肚子里了。

风声里,杨素的声音渐渐消失,储物间的脚步声也停止了。我下床,摸着黑走到客厅里。月光把晃动的树影投射在地板上,像是水藻在一泓清水中游动。我站在水藻里,感觉自己就是那条缀着黑色眼睛的金鱼。我俯下身去,把手伸进冰凉的水中,抓住了那条细长的鱼。它已经死去,身上的鱼鳞泛着肿胀的模糊的白。

黄昏时,有人敲响了我卧室的门。是那个租给我房间的杂货铺老板,他同我说,如果屋里有垃圾和不用的东西,可以扔在走廊里,他请了一个保洁大姐,来家里打扫卫生。我谢过了他的好意,并同他说,我并没有可以丢弃的东西。关上房门,我听见他们在客厅里收拾得起劲。后来,我听见那个中年男人说,把这鱼缸也给搬出去吧。

我想,杨素或者那个储物间的老太太会站出来的,因为她们平日里是那么在乎那只鱼缸。我呆坐在门边,聚精会神地听着门外的动静,但她们没有出现。我想她们不在家,或者没有听见。于是,我打开房门走出去,走到那个男人面前,同他说,鱼缸留下来吧,就这么搬走,她们会不同意的。

中年男人一脸疑惑地望着我,问,她们是谁?

我指了指储物间,又忍着疼痛给他指指我隔壁的房间,说,就是这两间里住着的租户。

那男人沧桑的脸上浮现出惊诧的神情,但很快,他又接着恢复了常态,笑笑说,姑娘您可真会开玩笑,这一层,只租给了你一个人啊。

我的目光快速地搜索着那只鱼缸,我想告诉他,这鱼缸里满满的水,还有浮在上面的金鱼,就是她们留下的。

但保洁手里的那只鱼缸,里面空空的,一点水都没有。而且,像是已经干涸了很久,鱼缸上的黄绿色水渍一圈圈地漫开。毫无疑问,它早就被人抛弃了。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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