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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裙

2020-08-06王先佑

福建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家珍大宝

王先佑

1

家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去开别人家的门锁。

家珍住在802,801在她的隔壁。那天中午送小顺上学回来,她心里还在想着便桶的事,掏出钥匙开门,钥匙却插不进锁孔。她不知道哪儿不对劲,一抬头,看到门框上面写着“801”,才知道自己开错了门。

8楼是顶楼,只有两套房。家珍住到四季花园小区以来,不管上楼、下楼还是去天台晾衣服,从来没见801开过门,也没听到里面传出过响动。平时,大宝和杏芝出门上班,小顺也去上学了,8楼人迹罕至,显得又空旷又安静,大白天的,家珍都感觉瘆得慌。家珍觉得奇怪,向大宝打听情况,大宝说:“隔壁没住人。我们都搬来三年了,都没见过邻居长啥样。”家珍有些不能理解:“深圳的房子这么贵,空着不住不心疼啊?”大宝说:“心不心疼,得看什么人。听他们说,以前有些香港人在这里养二奶,后来散了,二奶也嫁了人,房子就一直空着。”家珍又问:“啥是二奶?”大宝想了想,说:“和小老婆一个意思吧。”家珍说了声“真是作孽”,没有再问。

家珍走回802,想了想,又踅到801门口,眼睛贴住门上的猫眼,努力往里瞄。当然看不到什么。她不甘心,又试图把钥匙插进锁孔,连试了好几次,都是徒劳。她抓住门把手,左右转了几下,把手纹丝不动。家珍停下来歇口气,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想法,心里怦怦直跳——这想法太大胆、太突然了,她差点儿被自己吓到了。

家珍开门走进家里,坐在沙发上,捂着胸口,想让心跳缓下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慢慢下楼,踅进小区外面那间挂着“开锁”招牌的五金商店。一位年轻的店员正坐在柜台里玩手机。

“小伙子……我的钥匙丢了,想……想换一把锁。你们这里能换吗?”

“当然能换。你先看看你家门上装的是哪种锁,挑好了我马上让师傅跟你去。”

“多少钱啊?”

“看你是什么锁,锁不同,价钱也不同。放心,本店童叟无欺,不会多收你钱的。”

店员拿来七八种锁具放在柜台上。家珍挨着看了,拿起其中一把。小伙子抄起手机,打了个电话。家珍付了钱,在柜台旁等了几分钟,一个背着工具包的矮胖中年男人在五金店对面的马路上扯着嗓子朝这边喊:“谁要开锁?要下雨了,快点。”店员说:“老人家,你去吧,把锁拿上。”

师傅三两下就把锁捅开了,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家珍感觉呼吸有些发紧。她轻轻拉开801的房门,一股浓重的霉味争先恐后从门后涌出来,有什么东西扑进鼻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走进屋子,站在进门处的过道上,用身体挡住师傅的视线。这个单元阳台朝北,加上天阴,光线昏暗,师傅并不能把屋子里的情况看得太清楚。他瞥了一眼家珍,脸上似有狐疑之色。家珍回身看了一下阳台,催促说:“快下雨了,麻烦师傅快点搞,免得回去的时候淋雨。”

新锁装好了。师傅把钥匙交到家珍手上,背起工具包。家珍拿出20块钱递过去,师傅也不客气,把钱接了,装进裤兜。转身下楼时,他表情严肃地对家珍说:“阿姨,我是看你这么大年纪才帮你开的锁。今天的事,你莫对别人说起,一定记得啊。”家珍连连点头,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才打开自家的房门,走进去。

那天早上,家珍买完菜回来,打算把房间里的便桶倒掉,但她并没有在双层床下摸到便桶。她心里一惊,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把它弄翻了,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她又把头探到床下往里看,除了小顺的拖鞋,床下面只有一支落满灰尘的铅笔。

房间不到10平方米,房子也只有50多平方米,想藏一样东西,比偷一样东西都难。但是家珍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找过了,还是没有看到便桶的影子。毕竟是一只便桶,它还能去哪里?她基本上能够断定,便桶是被杏芝丢了。

杏芝对婆婆在家里放便桶一直很有意见。3个月前,大宝把家珍接到深圳,刚来没几天,家珍就在小区旁边的市场买了一只红色带盖的便桶,悄悄拿回了家。第二天晚上,卫生间被杏芝洗澡占住了,家珍一时内急,实在憋不住,就在便桶上解决了。杏芝的鼻子比狗还灵,她一从卫生间出来就发现了异样。循着气味,杏芝很快就在婆婆和儿子的房间里找到了异味的来源。她捂着鼻子,指着床下说:“妈,这是你干的?味儿太重了!这是深圳,不是乡下,谁还在家里放这种东西啊!”杏芝是县城长大的姑娘,有洁癖,但家珍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像是做贼被人抓赃了一般,脸上有一团火在烧。正在客厅看电视的大宝听到动静,走过来看了看,把杏芝拉去了客厅。家珍听到他说:“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咱这破小区又没有公共厕所。妈做过结肠手术,经常要解手,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再说,她在农村待了一辈子,有些习惯一下子改不过来,需要时间来适应,咱们多理解一点。”杏芝没有再说什么。

家珍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到底还是有这么一天。她坐在床上抹起了眼泪。她想回老家,但又不知道该怎样跟大宝提出来。大宝问起来,难道要跟他说是因为便桶丢了?这不是在给儿子出难题吗?要是大宝因此和杏芝闹矛盾,那就更是罪过了。想到这里,家珍心底的委屈又变成了自责。她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要是能像别人那样忍一忍,何至于非得在家里放上一只便桶?

2

第二天,雨过天晴。上午,家珍买了菜,择好,把家里拾掇妥了,揣着801的钥匙走出屋子。楼道里和往日一样安静,虽然知道这个时候不会有人上楼,但家珍还是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直到确定此刻再没有别人,她才掏出鑰匙,打开801的房门,走进去,又轻轻关上。

屋子里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天花板和墙角蛛网纵横交错,所有物品都被积聚的灰尘掩盖了本来面目,她只能根据它们的形状和自己的生活经验,才能猜出大致都是哪些东西。进门处的墙上有一排开关,她挨着按下去,屋里的灯亮了起来,光线惊扰了一些细小的灰尘,它们纷纷在空气里舞动,像是在欢迎久违的造访者。

家珍捂住口鼻,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和802比起来,除了方位不同,801的布局完全一样。屋里的灰尘味道呛人,家珍一迈步,就会在地上留下足迹。她饶是轻轻抬脚慢慢落下,身后仍然跟了一串脚印,像是长长的尾巴。卫生间里没有那么多灰尘,家珍想把窗户打开,开到一半,发现它对着楼下隔壁单元邻居的厨房,又很快关上了。她想看看屋子是否通水,便试着拧开洗脸池的水龙头,一股水流欢快地淌了出来,像是被关了很久的囚犯。在这无人居住的屋子里,哗哗的水流声听上去格外突兀。家珍赶紧把水龙头关上,取下沐浴架上的花洒,把马桶盖、洗手台、地面冲洗一遍。做完这些,她便迫不及待地解开衣服,坐上马桶——真是舒服!

解完手,家珍在801的每个房间挨着转了一圈,除了卫生间,她把屋子里所有能开的窗户全部打开了两指宽的缝隙。刚过10点,离小顺放学还有一段时间。家珍索性找到几样工具,在房间里搞起了卫生。屋子里一时灰尘弥漫,家珍的头上,脸上,脖子里,衣服上,鞋面,很快便全是尘土,简直成了一个灰人。她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11点半,该回去给小顺做午饭了,这才匆匆收手。出门之前,她从大门上的猫眼里观察一番,确认外面没人,这才开门出去。回到家里,她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身上脏得不行,又赶紧洗澡洗头换衣服。刚收拾好,小顺就在外面敲门。家珍把小顺放进来,又着急忙慌地到厨房忙活。等到菜炒好饭煮好,午饭已经比平时差不多晚了半个小时,小顺直喊肚子饿。

日子匆匆流过。时间似乎抹去了一切印记,那只红色的带盖便桶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再也无人提起,连家珍自己似乎都把它忘记了——她已经用不着便桶了。偶尔遇到家里的洗手间被占用,她就悄悄拿上钥匙,趁着无人注意,打开801的房门,舒舒服服地坐到她的专用马桶上。不但马桶是专用的,连卫生间、整套房子,都归她专用。只要家珍愿意,她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周一到周五的白天,家里只有家珍一个人,她也喜欢去801看一看。有时,就算没有便意,她也要带上一块抹布,或者一卷纸巾,到801登门拜访,就像是到一个相识多年的老邻居家串门一样。在一些大晴天,她等到大宝杏芝上班、小顺上学了,从801拿回一些床单被褥到自己家里,放进洗衣机里洗干净,再送到楼顶天台晾晒。下午,在小顺放学之前,又把晒干的被褥收回801。后来,该打扫的打扫了,该清洗的洗过了,实在没有什么要做的,家珍还是喜欢往隔壁跑。她有时站在窗户后面悄悄打量楼下人家的动静,有时发一会儿呆、抹一把眼泪,有时自己跟自己说一会儿话。她甚至还从自家的七八盆绿萝中端来一盆放到801客厅的餐桌上,有了这盆绿萝,这屋子像是突然有了灵魂,也增添了不少生气。这一切,家珍自认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这段时间,家珍总有一种神秘的亢奋感,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突然暴发的百万富翁。可不是百万富翁?小区大门口中原地产营业部的玻璃墙上贴满了卖房广告,家珍留心看过,最便宜的一套房子也要250万。儿子媳妇在深圳打拼了快20年,也只能贷款买这样一套小房子,而自己轻轻松松就得到了它。一想到这一点,家珍就会被自己吓一跳。更多的时候,她的心里会涌上来一些不安:大宝和杏芝在深圳遭了多少罪才勉强买得起只有一个卫生间的房子,她什么都没做,却独自享有这样一套房子。这不是不劳而获吗?每当这时,家珍就拼命按捺住想要去隔壁的冲动,她觉得自己有些不配过这样的生活:凭什么你可以一个人拥有一整套房子?

家珍已经有好几天没去801了。这个下午,她无事可做。下楼丢垃圾时,正好碰到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老太婆在垃圾桶里捡废品,她往自己的垃圾袋里看了看,从里面挑出两个小顺喝过的饮料瓶、两块纸皮送给了拾荒者,又站在旁边看她怎样翻找垃圾,怎样整理废品。然后,她去小区的中心广场上溜达了会儿,看一群大妈排练扇子舞。跳舞的大妈们忸忸怩怩、动作走样,并不是很吸引她,但她很喜欢她们身上穿着的衣服。这些服装颜色艳丽、造型夸张,让家珍想起了老家过年的场景。以前老家过年多热闹!划旱船、舞狮、踩高跷、开庙会,划旱船的演员也是穿着这样的衣服,脸上的表情欢乐喜庆,骄傲得像是电视里的明星。现在呢?都没喽!家珍想跟这些大妈说说话,但她们都忙着排练,没有人搭理她。即使是在排练的间隙,家珍偶尔和其中一位大妈搭上话,对方也只是客气地敷衍两句,就像家珍和她们不是一路人一样。家珍多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所以并不怎么感到失落——她毕竟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户,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土味儿,没人和她玩也正常。看完跳舞,她不想再转悠,就上楼回家。打开电视机,连着换了好几个频道,都没有特别想看的节目。她关掉电视,一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身体里面的每块骨头、每个关节都不熨帖,似乎是在传达某种隐秘的信号。这个时候,家珍忽然特别想去801。一定要去,现在就去,再也不能等了。

3

801卫生间的马桶像是有某种治愈功能,家珍一坐上去,身体里面那些来历不明的痛感就全都消失了,像是它们从来不曾在她的身体里存在过一般。

解完手,家珍不想那么快回去。她在每个房间里都逗留了一会儿,又一次仔仔细细地欣赏起屋子里的陈列和摆设。每一间屋子都亮堂堂的,每一样东西都恢复了它们本来的颜色,焕发出它们应有的光彩。谁能想到,几十天以前,它们还都死气沉沉、灰头土脸,就像生活在坟墓里一般?是自己把它们从坟墓里解救出来,让它们有了新的生命。一想到这一点,家珍的眼睛里就流露出慈母一般的柔情。为了擦拭客厅墙上一幅嵌在玻璃镜框里的风景画,60多岁的家珍又是搬桌子又是搭椅子,差点没从高处摔下来。这幅风景画下还有一架小小的钢琴。她本来不知道钢琴长什么样子,是来深圳后小顺教她认识的。钢琴盖子上落满了灰尘,还有些灰尘沾到琴键上。打扫灰尘时,她不小心碰到琴键,钢琴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她停下来谛听屋外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进行清洁作业。她还在主卧的大床下面意外发现一只布娃娃,准确地说,是只玩具熊。这只熊蓬头垢面,个头和小顺差不多大小,比家珍矮不了多少。家珍花了一个小時才把它清洗干净,又送上天台晾干。这只获得重生的玩具熊有着一身棕色的绒毛,穿着短短的外套、系着黑底白点的领结,和深圳的大街上那些年轻女孩儿怀里抱着的娃娃一样惹人怜爱。现在,它被家珍安置在主卧的衣柜里,一拉开柜门,它那两只黑黑的小眼珠就盯着家珍,像是小顺在看着她。衣柜里还有一些女人的衣服,一件薄薄的圆领毛衣、一条红色的长裙和一条黑色的短裙、一件缀满长毛的大衣,以及几件内衣裤。刚开始,它们在衣柜的底部蜷成一团,和一堆衣架、几团毛线混在一起,像是塞不进行李箱而被远行的主人狠心丢掉的弃儿。家珍刚来深圳时,杏芝告诉她,好衣服要用手洗,洗衣机会把它们洗坏。柜子里的这些衣服质地柔软,散发出一种华丽富贵的气息,怎么看都比杏芝的衣服要高档,都是一副需要小心对待的样子。那就手洗。家珍每洗一件,都像给小时候的小顺洗澡一般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它们搓疼了,揉皱了。晾干后,家珍把它们挂进衣柜,每次过来都会打开看一眼。每次看,她都觉得它们神色哀伤,仿佛是在苦苦等待自己的主人,似乎只要主人一出现,它们就会立刻争先恐后地飞上她的身体。

对这座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家珍都感觉满意,好像它们天生就该在这里一样。越看,家珍越是舍不得离开。尽管它们都不会说话,但是都长着眼睛,都在看着家珍,只要家珍一转过身子,它们就都用目光挽留她,哀求她不要离开。这目光让家珍挪不动脚步,就像此刻,她被衣柜里挂着的那条红色长裙勾住了魂魄。它太鲜艳了,比那些跳扇子舞的大妈们穿着的衣服还要鲜艳,比老家过年时跳旱船的演员身上的衣服也要鲜艳。家珍在想,要是自己穿上这身衣服,会是什么样子呢?

家珍被这个奇怪的想法惊呆了。她觉得自己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这样?越老,倒越是没脸没皮了。她的耳边又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这里只有你,怕什么?就是脱光了身子,也不会有人看到你。这个声音给了家珍莫大的鼓舞。她颤抖着伸出手,从衣架上取下那条红色长裙,对着衣柜门上的镜子,拿在身上比试了一下,这一比试,想把它穿在身上的想法更加强烈。她重新把裙子挂上衣架,开始动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衣柜的镜子里很快就出现了一具裸露的干瘪的躯体。乳房松弛下垂,暗黄色的皮肤上分布着一道一道波浪形的褶皱,像是一块从远处看去的梯田。家珍盯着它,仿佛是在看着一幅陌生的图画——她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像这样看过自己的身体了。她再次取下红裙,想了想,又从另外一只衣架上摘下一件白色的胸衣、一条黑色的内裤。她穿上胸衣,它温柔地兜住了自己布袋似的乳房,那种奇妙的感觉简直让她有些眩晕。她扶住衣柜,定了定神,又穿上那条小小的内裤,最后,套上红色长裙,裙摆一直拖到了她的脚踝。她再次看着穿衣镜,她的身体有些瘦,让红裙显得有些空,有些长。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不那么拘束。裙子的颜色红得厉害,以至于她的脸庞也被映照得红彤彤的。裙子是无袖的,她觉得两只胳臂凉飕飕的,好像还缺点什么。对,布娃娃。她打开柜门,把那只和小顺个子差不多大小的布娃娃抱在怀里。现在,穿衣镜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红裙子、抱着一只硕大玩具熊的老太婆,像是一个老妖怪。她穿着别人的衣服、抱着别人的玩具,不由得想到了这些衣服和玩具的主人。她是大宝所说的二奶吗?她一定长得很好看吧?她是哪里人?多大年纪?还会回来吗……家珍觉得,不管她是谁,自己穿过她的衣服、来过她的房子,她们之间就有了某种关系,自己就应该替她看好这座房子。想到这里,家珍完全放松下来。她忽然觉得有些疲倦,就抱着布娃娃爬上了房间的大床,想在上面休息一会儿。大床太大了,家珍直着躺、横着躺都行。它有着松软的床垫,被褥上残留着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儿。家珍不知不觉在这淡淡的香味中睡着了。

等家珍醒来时,屋子里黑黢黢的。她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用了几十秒,才想起下午的事情。她在枕头边摸到自己的老人机,手机已经没电了。她赶紧下床,悄悄掀起窗帘一角,外面已是灯火闪烁。家珍暗叫不好,慌慌张张地脱下裙子、胸衣和内裤,穿上自己的衣服,摸黑来到客厅,从猫眼看出去,楼道和屋子里一样一片漆黑。楼道上的灯是声控开关,灯没亮,说明外面没人。真是谢天谢地。家珍开了门,像贼一样溜回了家。

家珍进门时,大宝在辅导小顺写作业,杏芝在厨房炒菜,墙上的挂钟走到了7点半。往常,家珍会把小顺从学校接回来,早早把饭做好,这个时候,一家人已经在吃晚饭。家珍轻手轻脚地踩在地板上,不知道该做点啥。大宝问:“妈,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打电话也不接。”小顺也一脸委屈地说:“奶奶,你怎么没来接我?我在学校门口等了半天,回家来又没有钥匙,只能到小区广场看人家跳舞!”家珍说:“奶奶在外面散步,迷路了,手机也没电了。”大宝没有再说什么。吃饭的时候,杏芝也没有问家珍去了哪儿,只是紧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4

家珍现在特别不喜欢周末。以往每到周六周日,大宝杏芝和小顺都在家,家珍不用接送小顺上下学,也不用买菜做饭,连洗碗的活也被大宝承包了,几乎无事可干,只能跟着小顺看电视。小顺爱看动画片,看到高兴处,笑个不停。家珍虽然看不大懂,也跟着呵呵笑。看不懂不要紧,看到孙子开开心心的,她也觉得乐呵。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老是惦记着801,惦记着那里的马桶、红裙子,还有那张不管她横躺直躺都能睡得下的大床——她和小顺睡的双层床宽不足1.2米,有好几次,家珍还让上铺的床板磕着了脑袋。大宝和杏芝在家,她往隔壁跑就沒有那么方便了。她还是只能跟着小顺看电视,小顺看得咯咯笑,她却不再跟着笑,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

星期六的晚上,家珍实在没忍住,等家里人都睡下了,她又悄悄溜进了801。半夜三更的,她不敢开灯,怕灯光漏到外面让人发现。不开灯也没有关系,她对这里已经像802一样熟悉,每个房间门在哪里,哪样东西放在哪里,她闭着眼都能找到。她摸索着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又走上阳台,眺望了一会儿深夜的小区。小区很安静。天上挂着一轮硕大的月亮——家珍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深圳的月亮。它看上去很大,但比老家的月亮要苍白,发出清冷的光芒。对面一栋单元楼里,有两扇窗户还透出灯光,让家珍感觉小区还没有睡着。一阵夜风吹来,家珍身上有些凉。她走进那间有着大床的卧室,脱下衣服,躺上床,松软宽大的床垫一下子将她拥住,她舒服得不想动弹。她想,不如就在这里睡一个晚上,早上赶在大宝和杏芝起床之前回家就好。她按照小顺教她的方法在手机上定了闹钟,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早上,闹钟响了。家珍睁开眼睛,屋子里黑魆魆的,看看手机,刚到5点。她不想这么早就回去,还想在床上眯一会儿。眯着眯着,她又睡着了。等她再次醒来,已是满屋晨光。家珍浑身一激灵,赶紧下床掀开窗帘一角,外面已是天光大亮。这个时候,大宝和杏芝应该已经起床了。他们会不会发现自己不见了?家珍紧贴着房间的墙壁,忐忑地听着隔壁的动静。从802传来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家珍听得并不真切。大宝在喊小顺,应该是在催他起床洗脸刷牙吃早餐。杏芝和大宝在说着什么,说着说着,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一大清早的,家珍不知道什么事让他们这么开心。接着是“啪”的一声,像是一只玻璃杯掉到地上摔碎了,大宝大声呵斥了小顺几句。隔壁的声音慢慢小了下来,几分钟后,家珍听到关门的声音,这声音粗重沉闷,家珍感到墙壁颤动了一下。一定是小顺出门了。小家伙关门时总是随手一掼,用力很猛。家珍紧走几步到客厅,把一只眼睛贴在大门猫眼上往外看。大宝一家三口正在下楼梯,大宝背着双肩包,杏芝牵着小顺的手,肩上挂着挎包,看样子他们是要出去玩。家里少了一个大活人,难道他们都没有注意?

家珍有些失落,但是这样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在801客厅的沙發上坐了会儿。这是一个凉爽的初夏的早晨,轻风吹拂,阳光很好,屋子里的一切都被罩上了一层明丽的色彩。她还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时候到过801。有几天没有清扫了,家具物什落上了一层细灰。家珍起身把客厅通往阳台的门打开,又把两个房间的窗户推开一道缝隙,晨风吹来,屋子里更加清爽通透。她拿上抹布,仔细擦拭起客厅和房间里的桌、椅、茶几、屏风、柜子、灯具、床、镜子、窗户,各种各样的小东西,以及挂在墙上的镜框。擦拭钢琴时,想到这会儿不会有人听见,家珍忍不住轻轻按下几块琴键,钢琴发出几声清脆悦耳的音符。她照例被这声音小小地惊吓了一下,等它消失了,她又屏息凝神,侧耳聆听。然后,她从餐桌边搬来一把椅子,放在钢琴前面。她坐上椅子,学着电视里钢琴家的模样,把两只手放在键盘上,做出弹琴的样子,但手指并没有碰到键盘。家珍闭上眼睛,一次次地用意念弹奏着这架没有声音的钢琴。此刻,她仿佛听到了台下响起的掌声。

等所有的事情都忙完,家珍的身上沁出一层细汗。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她来到房间,打开衣柜,脱下衣服,穿上那条鲜艳的红色长裙,抱上硕大的玩具熊,在穿衣镜里把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想起了小区广场上大妈们跳扇子舞和老家过年时跳旱船的场面,在脑子里回忆起旱船表演者的动作。她放下玩具熊,学着别人的样子,双臂在空气中抓住想象中的旱船的船柱,在镜子前面扭动腰肢,一种奇异的感觉像触电一样一下子滑过她的身体。她曾经那样羡慕那些表演跳旱船的人,没想到,临到老了,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表演——只是无人喝彩。

整整半天,家珍都没有闲着。她没有吃早餐,肚子有些饿。该做午饭了,隔壁还是没有动静,看来大宝他们要到下午才能回来。这会儿,他们应该不会想起家珍。他们可能以为她又是去了哪里散步或者逛街,到了某个时候,她自然又会在家里出现。家珍想回家做饭,假如刚好碰到大宝他们回来,就和以前一样说自己在外面溜达,相信他们不会怀疑。家珍来到客厅,手刚碰到门把手,又改变了主意——她有些不甘心。她在想象大宝和杏芝回家以后发现她还没有回来时的反应,甚至有些赌气地关掉了自己的手机。自从来到深圳以后,她并没有给大宝和杏芝增加什么麻烦。但是这一次,她想让他们紧张一次。

下午,家珍给自己找了件事情做。她依着已经去世的老伴的身材,给他织一件毛衣——前天晚上,老伴入梦来,说他在那边有些冷。以后回老家给老伴上坟时,就把这件织好的毛衣烧给他,免得他在那边受冻。毛线和钩针衣柜里都有,她只需要就地取材。织毛衣这活儿家珍年轻时就会,她以前也给小顺织过几件,但杏芝嫌样式不好看,没穿几次就把它们压到了箱底。她故意不去观察隔壁的动静,也不去想大宝和杏芝会怎样四处找她。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大宝会去派出所报警——如果大宝真去报了警,不知道警察会怎么处理。家珍不希望把事情闹到警察那里,但是假如大宝真的那样做了,她会觉得没有白养他一场。

天色暗下来,毛衣织不成了。家珍在黑暗里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又上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夜色深沉。她打开手机,上面显示十多个未接电话。到晚上12点了,隔壁没有任何动静。家珍的肚子饿得厉害,喉咙里也干得厉害,现在,她只想回去好好吃一顿饭,喝一口水,不管大宝和杏芝怎么看她。她打开801的房门,走出去,楼道上亮了起来。她又打开802的房门,走进去,打开灯,大宝粗重的鼾声从虚掩着的房门里传出来。家珍走进她和小顺的房间,熟睡的小顺嘴边挂着一道透明的涎水。她坐到自己的下铺,习惯性地把手伸到床下,竟然摸着了一样东西。她蹲下身,看到那是一只便桶。一只红色、带盖的便桶,看上去,和她丢失的那只一模一样。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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