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门里的女人

2015-12-24文/万

青年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家珍咖啡师防盗门

⊙ 文/万 芳

门里的女人

⊙ 文/万 芳

万 芳:中国政法大学法学学士,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首届文学创作方向硕士研究生,师从作家李洱、张健教授。

墨绿色的防盗铁门阴沉地伫立着,家珍在门前徘徊良久,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钥匙。她挑出其中一把比画了一下,钥匙太大插不进锁眼,又挑了一把,插倒是插进去了,但钥匙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一般,家珍把脸都憋青了也转不动分毫。一把,又一把,终于,锁转动了。拧开门前家珍回头环视了一下楼道,古旧的夕阳消隐在墙壁上,没有光的部分仿若燃烧过后的灰烬,一天一地都是倦怠。

家珍是春风街上Lyric咖啡馆的暑期工。在这座冷漠无情的城市里,春风街是最长情的存在。多少岁月过去了,夜夜都有美丽的女人醉倒于那些在梧桐树后若隐若现的小洋楼。它是真正的上海美人儿,经得住岁月,街上的咖啡馆、酒吧永远都走在时尚的浪尖,却也都旧到了骨子里。

那个女人是三个月前出现在春风街上的Lyric里的。

Lyric是一家有着老上海风情的咖啡馆。平日咖啡馆里的唱片机总会放些悠扬的爵士乐,身着旗袍的民国美人与西装笔挺的绅士跳着华尔兹从音乐中走出来,款款地旋转着,染旧了店里的空气,舞酥了摩登男女的心。

上了大学后,家珍终于能从继父家里搬出来。为了补贴生活,整个暑假她都在Lyric里打工。所有的老上海人都说春风街是上海“最有腔调”的一条街,但她却不喜欢这里,甚至有些畏惧。街上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每天都穿着差不多的西服或者小洋装,脸上带着毫不在意的戏谑神情,冷冰冰的,好像这座城市里越来越多的高楼与霓虹。

那个女人就像是凭空出现在Lyric里的。

那时应该是下午三点。

每个周日下午Lyric里都会有歌手唱歌,一直唱些爵士曲子的歌手那天忽然唱起了“枪炮与玫瑰”的《November Rain》,沙哑的嗓音中充满了浓浓的缅怀,最后一个音落下时,家珍听到门上风铃响动的声音。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钟,下午三点。

推门进来的就是那个女人。

她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穿了件卡其色的长裙,一条丝巾漫不经心地绕在脖子上,头发被风吹得有些蓬松,除了大红色的唇膏,没有用任何化妆品。这样的打扮显得非常随性,但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紧张的气质,所有装扮在这种气质下都成了微不足道的摆设。

她环视了一圈,大步走向窗边,在阳光斑驳的沙发上坐下,掏出了一本书。

“请问您要些什么?”家珍走过去,将单子递给她。

“一杯曼特宁,谢谢。”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家珍,一不留神接触到家珍的目光,立刻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

从那天起,那个女人每天下午三点都会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来Lyric喝咖啡看书,一直待到将近七点才离开。夏天的天很长,那个女人离开Lyric时,大片大片的浅冰蓝色混合着街边五彩的霓虹将她包裹住,说不出来的冷清。

防盗门开了,防盗门的里面……还是一扇防盗门。

家珍愣愣地呆立在门前,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反复摩挲着刚刚打开的门,仿佛想要确认它是否真实存在。良久,她才从口袋里又掏出那一大把钥匙,一把一把试过,终于听到“咔嗒”一声轻响,她在心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个忽然出现在春风街上的女人一直非常沉默,一个月过去了,除了“一杯曼特宁,谢谢”外,家珍从未听到过她开口。

这天,Lyric举办旅行主题的分享会,所有客人都围在幕布前谈笑风生,只有那个女人独自坐在窗边看书,夏日的阳光照到她身上,不知为什么看得家珍心里凉飕飕的。

趁着去仓库拿东西的机会,家珍特意从女人身边走过,发现她在低头看书的间隙,不时用余光扫向活动现场,眼睛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放好东西后,家珍倚着吧台看向那个女人,犹豫要不要过去邀请她,但女人发现家珍看着自己时,又迅速地低下了头。家珍挣扎很久,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过去,邀请的话没说出口,但递上了一份资料:这是本次活动的小册子,欢迎您了解一下。

女人低声说了句谢谢,还是没有走过来加入人群。晚上离开时,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快步推门出去,而是对着家珍,露出了一个犹豫而又羞涩的笑容。

这个笑容电倒了坐在吧台里的咖啡师,他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家珍,侬讲伊是啥人啊?伊个箱子里厢是啥?”咖啡师坚持认为一个美丽的女人拖着个巨大的箱子是绝好的犯罪题材,现在的猜测已经延伸到尸体。

“否则伊为啥一直拖着只箱子?”

家珍非常反感咖啡师不着边际的猜测,但作为一个暑期工,她并不能阻止咖啡师踊跃的好奇心。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当女人点完咖啡后,咖啡师取代家珍将咖啡送了过去。快要放上桌子时,他故意一失手,将整杯咖啡泼到了女人的箱子上。

女人惊跳起来,紧张地护住箱子,因为动静过大,整个咖啡馆里的目光都投射了过来。

“唔好意思……唔好意思……”咖啡师一边说,一边用茶巾擦着箱子的表面。

“小姐,侬把箱子开开,看看里厢东西坏了伐?”

女人默默地盯着他,淡青色的血管浮现在护着箱子的手上。

平时与咖啡师交好的几位客人也围了上来,春风街的生活百无聊赖,他们早就围绕着箱子里的内容打了无数次赌。

“小姐,侬开开箱子吧!”

“是额,小姐,看看里厢东西坏了伐?”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围住女人,眼中带着促狭的好奇。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踢倒了箱子,“砰”一声巨响,箱子弹开了。

箱子里并没有什么尸体,甚至连一点奇怪的东西都没有。只是满当当地塞着书、衣物以及一些日常用品。它们在剧烈的震动中散了一地,铺在木质地板上,像是斑斓的伤口。

看到箱子里的东西,所有人都傻眼了,他们交换着不可思议的眼神,蹲下来捡拾撒了满地的物品,一边捡一边翻。书里夹的纸片掉出来了,裙子里裹着的披肩掉出来了,化妆包里的口红也掉出来了。家珍捡起一块掉在自己脚边的镜子,镜子里照出了那群围在一起为女人捡东西的人,他们抖开手中的每一样东西,不时眉来眼去,窃窃私语,“伊是勿是脑子伐清爽?”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充涨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箱子里厢又没啥,天天带着……”

⊙ 李云雷·光影12

家珍不忍心再看下去,镜子一转,又照出了蹲在箱子边的女人。她似乎没有发现那群人在议论自己,专心致志地捡着地上的物品,或许因为蹲久了,整个人有些微微发颤。唱片机里流畅的爵士乐忽然变得干涩,音乐中翩翩起舞的旧时男女撕裂了衣角,家珍的心也被撕出了一道口子,疼痛一层一层地泛上来。

东西收拾好后女人拖着箱子匆匆离开了,一个男人冲着她的背影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家珍认识这个人,他是Lyric的老顾客,铭光。

拧开第二扇防盗门,出现在家珍面前的,仍然是一扇防盗门。

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了家珍的背脊,她觉得周遭浓稠的黑暗里到处都是窥探的眼睛。墨绿色的铁门狰狞地张开大口,拽着她向不可知的深处坠下去,坠下去。家珍本能地想要逃开,一边后退一边把手放进口袋里,钥匙铁质的冰冷刺了她一下,她全身像是过了电,立刻停了下来。

她再次掏出那串钥匙,当锁转动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当天晚上那个女人走后,咖啡师与铭光开始打赌。

铭光是Lyric的老顾客。他在春风街很有名,成天与各色女生调笑,对什么都不认真,但很有风度又知趣,这条街上的人都很喜欢他。

这次他把那个女人当成了自己的目标。

“吾跟侬讲,最多一额礼拜……”

“个女拧老十三点哦,天天拖着只箱子……”

“个有撒!这年头装模作样的人忒多了!”

“也是……”咖啡师一边拉花一边笑,“至少个女拧老好看额。”

“是个呀!好看就老好额,管嘎多做什么,”铭光一口喝干咖啡,“又伐是要娶回去……”

铭光离开Lyric时已经很晚了,家珍收拾好东西后就锁上了门。这个夜晚一直在下雨,天气凉得古怪,整条春风街异常安静,家珍皮鞋“嗒嗒嗒”的响声在浓稠的寂静中传出很远。

她为成为猎物的女人感伤。

第二天那个女人来了后,家珍本想提醒一下她,几番犹豫下,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六点钟,铭光进来了,他对咖啡师使了个眼色后径直走向那个女人。

“小姐,请问侬这里有人伐?”铭光站到女人面前,露出温文尔雅的微笑。

女人像是被吓了一跳,肩膀微抖了一下,抬起头看着铭光,没有说话。

“那……阿拉就坐下来了,”铭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但儒雅的笑容依然维持得很好,“小姐,侬想喝点什么?吾请侬……”

铭光话还没有说完,那个女人就从钱包里掏出钱放在桌上,拖着箱子急匆匆地走了。由于匆忙,她甚至连钱包都落在了沙发上。

“小姐……小姐……”家珍拿着她的钱包追出去,女人已经不见了。

家珍回到店里时,咖啡师正对着铭光大笑,一边笑一边捶着他的肩膀,“想伐到侬也有今朝……”而铭光则一脸窘色,不住说着“来日方长”等言语安慰自己。家珍在钱包里找到了一张卡片,上面不光有女人的手机号,甚至还有住址,就在隔壁那条街上。家珍本想打个电话让女人来取,但想到她离开时脸上的惊慌,最终决定下班后直接给她送过去。

走到女人楼下时,家珍打通了她的手机。

“小姐您好,我是Lyric的店员,您的钱包落在我们店里了。”

“啊!”电话那头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是哦!那麻烦您帮我保管一下,我明天来拿。”

“不用了,”家珍看着手中的卡片,“您是住在十五层一〇五号吧?我已经到您楼下了,我给您送上来吧……”

电话那头是久久的沉默。

“小姐?”

“不不不……”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恐,“我不……我不在家……你不要……不要上来……明天……还是我明天去拿吧……”

家珍还想说些什么,女人已经挂断了电话。家珍抬头向上看,十五层一排明亮的灯光,像暗夜里无家可归的星辰。

起风了,今夜依然冷得不像夏天。家珍缩着肩膀去乘地铁,一路上都懊恼着自己的冒失。

当天晚上,家珍又做噩梦了。她梦见自己穿着小丑服装突然出现在密集的人群里,到处都是嘲笑的眼神,她恐惧极了,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一座房屋前时,冷不丁撞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回过头来,居然是那个女人!女人一把拉住她,带着她向屋子里冲去,直到一连锁上几道门,家珍剧烈的心跳才慢慢平静下来。

当第四扇门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家珍已经不再意外。她对着门轻轻地笑了,笑着笑着却又哭了出来,起先只是泪水大颗大颗地向外涌,到最后发展成为难以抑制的号啕大哭。

四扇门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她别无他法,只能选择号哭,仿佛要替钥匙的主人把过去岁月中所有的委屈与不堪统统发泄出来。

在女人那里吃了闭门羹的第二天,家珍在店里看到女人时感到有些无措,把钱包和咖啡端过去后就一直缩在柜台里。

不到四点钟,铭光又来了。

他大步走到女人的面前,笑得很温柔,“小姐,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伐?”

家珍看到女人的手又放到行李箱的拉杆上,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走过去对着铭光说:“先生,请侬坐到别的地方,伐要骚扰其他顾客。”

铭光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女人,又看向坐在吧台里笑得一脸促狭的咖啡师,没趣地坐到了靠近门口的沙发上。

女人看着家珍,嘴角僵硬地勾了勾,“谢谢您,今天这件事,还有箱子和钱包……”女人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请您喝一杯咖啡吧?”

家珍在女人对面坐了下来,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女人则是一贯的沉默。两个人面对面静静地喝着咖啡。

“你……”眼看一杯咖啡就要见底,家珍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是本地人吗?”

“不……哦……是的……不……”女人回答得非常凌乱,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聊过天了。沉默了几秒,女人又艰难地补充,“我小时候生活在这里,小学毕业后跟着父母移民了。”

“哦……那你这次是跟爸爸妈妈一起回来的?”

“不……出去后不久他们就分开了,各自有了新的家庭。”

“哦……”家珍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再怎么小口抿,一杯咖啡也有见底的时候。家珍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放下杯子准备起身。

“真的很谢谢您,”女人突然开了口,“刚刚的事情……还有钱包……”女人吞吞吐吐地说着,“您是个好人,昨天我太失礼了……”

“不不不……昨天是我太冒失了。我应该先打个电话,不该就那样莽撞地跑过去……”

“不不不……是我……”

她们两个争相道着歉,说着说着,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僵硬的气氛裂开了一道口子。

“你为什么一直拖着一个箱子?”家珍终于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我……这样比较方便……”

“方便?”

“是啊,如果有什么事情要离开一个地方的话……”说着说着,女人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到处都是不怀好意的眼睛……”

家珍看着那个女人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惊惶,忽然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只有八九岁的时候,父亲带着她以及当时的新女友去商场购物。那天下着雨,商场里人山人海,走着走着她便走丢了,一个人惊恐地缩在商场的角落里,玻璃门外到处都是人,来来去去密密麻麻的人!都是陌生人——数不清的陌生人!他们都盯着她,盯着她,眼中充满带着恶意的好奇!

一晃神,那个孩子变成了眼前的女人。

她觉得自己有泪要涌出来。

又坐了一会儿,家珍被咖啡师叫回吧台后帮忙。天色渐渐暗下来,女人起身拖着箱子向外走,路过吧台时,她转头对着家珍笑了一下。这是家珍第一次看见女人露出这样的表情,笑意像一滴水,在她的脸上一层层漾开,直抵眼睛深处,整个人都柔软下来。

女人出去后,一直坐在门边的铭光起身跟了上去,家珍想去阻拦,但这一次被咖啡师拦住了。

“侬做什么?侬是伊啥人啊?”

家珍愣了好一会儿,才默默走到门边。那个女人已经走远了,她低头拉着箱子大步向前,铭光走在她身边,一直在说着些什么。

立秋了,天光渐渐短起来。家珍看着暮色缓缓穿过那个女人的身体,看着远处高楼投在她身上的巨大阴影,看着她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上海老挂历中一个暗淡的剪影。

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打开第四道防盗门,家珍终于进入室内。

房间里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一点奇怪的东西都没有。只是关紧了窗拉上了窗帘,室内的空气有一点点浑浊。

家珍打开所有的灯,暖黄色与惨淡的白炽灯光交汇着,把整个屋内映得空空荡荡,她的心也是空的,冷风就这么呼啸着灌进来。

她想起那个女人离开这座城市前来Lyric找自己,递过牛皮信封时的场景。她从信封里掏出一大把钥匙,窗外的霓虹跃动在钥匙上,就像一颗鲜活的、跳动着的心脏。

猜你喜欢

家珍咖啡师防盗门
余华《活着》中家珍的人物形象分析
又见家珍
壶里乾坤大(上)
红裙
《活着》·家文化·忍让
煮出一杯好咖啡
汤姆开锁记
智能防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