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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百年河北诗人佳作点评

2020-08-04王克金王之峰郭友钊

诗选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诗人生命

王克金 王之峰 郭友钊

◆◇ 冯 至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冰冷地没有言语。

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呵,莫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潜潜走过;

为我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诗来自一幅画。当时,他看到了英国插图画家比亚兹莱的一幅黑白线条画,画上是一条蛇,尾部盘在地上,身躯直长,头部上仰,口中衔着一朵花。于是,写成了此诗。

此诗的经典性在于:一方面它传达了五四落潮以后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苦闷、彷徨的历史情绪;另一方面也表现为其化丑为美的现代性纯诗的艺术创造。

诗中心审美意象是蛇。先以蛇的冰冷和无言,喻指“我的寂寞”,由寂寞而生思念,渴望自己寂寞的思念传递给對方。但又怕对方“悚惧”,表现了为恋人着想的体贴;接着,深入倾诉,你为什么不用怕呢?因为“它是我忠诚的伴侣”,带着我“热烈”的乡思,想滑入你茂密如“草原”的乌丝,并在那里停留。不说相思而说“乡思”,不仅拉开了时空距离,也表明恋人是一个故乡的姑娘;最后,那条蛇如“月光一般”,从你那儿“轻轻地”潜行,把你的梦境衔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以“红花”喻对方的梦境,是希望恋人梦的火热,给自己灰色的寂寞涂抹些许亮彩。至此,两颗寂寞的心,在梦的思念中,共振,交汇,溶化……

这首诗,不奔放,不绮丽,以蛇衔红花为喻体,在迷茫的梦中来去,委婉而沉郁地表达了那种外冷而内热的寂寞的爱恋,比喻相思的凄苦与绵长。

爬也是黑豆

◆◇ 公 木

爸爸和儿子一同来到谷场中,

谷场上有一片黑咕隆咚。

爸爸说:“那是黑豆豆。”

儿子说:“那是黑虫虫。”

爸爸和儿子发生了争论,

做爸爸的当然是理直气盛,

真理自然要一边倒在他手里,

这用不着证明就可以肯定。

可是,儿子忽然高兴地大声吼:

“爬哩,爬哩!爸爸,你瞅,你瞅!”

爸爸不耐烦地勃然大怒:

“瞅什么?爬,爬!爬也是黑豆!”

这首《爬也是黑豆》是一首讽刺性寓言诗。诗以父与子的一个故事为题材,无疑在强化某种“伦理”。诗中,父亲如此罔顾事实,还那么斩钉截铁地武断,意气用事,十分可笑。

诗的寓言品质非常显然,荒诞而内蕴深刻。它揭示了中国社会从古至今的君与臣、父与子、官与民、上与下的不平等、不对称、不公平、不合理的历史现象。

诗人曾把这首小诗改写为一篇微型讽刺小说。《爬也是黑豆》,它批判与嘲讽,不仅有历史的价值,而且也有现实的警示意义。值得借鉴的手法是,此诗的寓言式的思想构成庄谐互见的话语叙述方式,所以,显示出它强大的艺术生命。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 田 间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刺刀

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

“看,

这是奴隶!”

这首诗,直接切入战争,以“时代感的跃动的强烈”而生成了诗句简短、刚劲、有力的诗歌形式。它的艺术表达是一个假设式复句:“假使我们不去打仗”,那么结果就是“敌人用刺刀/杀死我们”,这还不够,“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看,这是奴隶!”这是一个反向设定,正面的指向,就是我们必须去打仗,抗击侵略者。这关系到人的尊严、民族的尊严和国家的救亡图存。诗不单纯是一个号召,它本身有一种画面感,仿佛是一幅鬼子杀人的漫画。所以,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宁死不屈的英雄图像:“在诗篇上/战士的坟场/会比奴隶的国家/要温暖/要明亮”。这就是此诗寓正于反的运思和表达技巧。

甘蔗林—— 青纱帐

◆◇ 郭小川

南方的甘蔗林哪,南方的甘蔗林!

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

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

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布满浓荫,

那随风摆动的长叶啊,也一样地鸣奏嘹亮的琴音;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脉脉情深,

那载着阳光的露珠啊,也一样地照亮大地的清晨。

肃杀的秋天毕竟过去了,繁华的夏日已经来临,

这香甜的甘蔗林哟,哪还有青纱帐里的艰辛!

时光像泉水一般涌啊,生活像海浪一般推进,

那遥远的青纱帐哟,哪曾有甘蔗林里的芳芬!

我年轻时代的战友啊,青纱帐里的亲人!

让我们到甘蔗林集合吧,重新会会昔日的风云;

我战争中的伙伴啊,一起在北方长大的弟兄们!

让我们到青纱帐去吧,喝令时间退回我们的青春。

住在青纱帐里,高粱秸比甘蔗还要香甜;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大胆的判断:

无论上海或北京,都不如这高粱地更叫人留恋。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种有趣的梦幻:

革命胜利以后,我们一道捋着白须、游遍江南;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点渺小的心愿:

到了社会主义时代,狠狠心每天抽它三支香烟。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坚定的信念:

即使死了化为粪土,也能叫高粱长得杆粗粒圆;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次细致的计算:

只要青纱帐不倒,共产主义肯定要在下一代实现。

可记得?在分别时,我们定过这样的方案:

将来,哪里有严重的困难,我们就在哪里见面;

可记得?在胜利时,我们发过这样的誓言:

往后,生活不管甜苦,永远也不忘记昨天和明天。

我年轻时代的战友啊,青纱帐里的亲人!

你们有的当了厂长、学者,有的做了编辑、将军,

能来甘蔗林里聚会吗?——不能又有什么要紧!

我知道,你们有能力驾驭任何险恶的风云。

我战争中的伙伴啊,一起在北方长大的弟兄们!

你们有的当了工人、教授,有的做了书记、农民,

能回到青纱帐去吗?——生活已经全新,

我知道,你们有勇气唤回自己的战斗的青春。

南方的甘蔗林哪,南方的甘蔗林!

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

北方的青紗帐啊,北方的青纱帐!

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1962年3月-6月,厦门-北京。

郭小川,他与贺敬之一道,开创了中国政治抒情诗的一代诗风。

这首诗写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诗人从北方到南方,看到了一片茂密的甘蔗林,由于外观的相似,他想起了北方的青纱帐。这首诗构思的基础是两个时代不同的感情在诗人胸中的往返冲折与激荡,从而生发出跨越时空的联想和想象:“青纱帐”通往“甘蔗林”,“甘蔗林”不忘“青纱帐”。“甘蔗林”“青纱帐”,象征着和平时期与战争岁月两个历史时代。

这首咏物诗,诗人采用的是他独创的“新辞赋体”。他从我国古代辞赋中汲取了联辞结采的特点,结合现代汉语的韵律,创造了短句长排、诗行大体整齐、节与节匀称的格式,加之铺饰、夸张、排比、对偶等手法的大量使用,以及结构、词藻、音韵、节奏的考究,有效增强了诗的情感浓度和语言力度,造成了一种宏阔的视野和澎湃的气势。

他的存在是无限的

—— 纪念鲁迅诞辰一百二十周年

◆◇ 李 瑛

一百二十年前的踝骨

回过头来

再也寻不到他

他已在六十五年前含恨离去

五十五年的历史

跋涉在废墟草莽间

满地是撕碎的

旧世界的碎片,和他

敲打新世界大门的声音,和他

一袭褪色长衫的背影

从北京到上海

三亿人在滢滢泪光中喊他

烛光摇曳,没有回应

如今,十三亿人

把他埋葬在爱里

离我们越久

越显出他的意义

他的存在是无限的

他是美和真理

鲁迅,不仅是伟大的文学家,也是伟大的思想家。鲁迅的精神和人格风骨,永远高标在中国现代历史上。当代诗歌,写鲁迅的名篇并不多,臧克家《有的人》是其中重要的一篇,而这首《他的存在是无限的》,则可以与之相媲美。《有的人》,在两种人的对比中,凸显鲁迅的伟大及其崇高的人生哲学。李瑛的这首诗,却正面直接地叙写鲁迅一生的作为、功绩和在历史上的深远影响。两者不同,各具光彩。但恰是这种独创性,使它们都成为经典。

诗人平静地寻访和叹惋鲁迅“硬骨”与“含恨”的一生。鲁迅走了,他在世的五十年岁月都做了些什么呢?诗的第二节给予了具象的概括:他在历史的丛莽中“跋涉”,把“旧世界”打得一地“碎片”,同时也叩响了“新世界”的门环,在新与旧的撞击中,他着“一袭褪色长衫”,孤独忧愤,但仍坚持“韧”的战斗。结末一节,全诗收束,点明鲁迅的精神价值,历久弥深。

莉 莉

—— 写给在抗战中牺牲的女儿

◆◇ 王洪涛

遵照妈妈的嘱咐,

按照移灵的地址,

我擦干了眼泪,

来到太行山区。

我跨过千座高山,

叩问每一块岩石:

你说!你说!

我的莉莉,她在哪里?

石头不语,

向我示意:

你看!石壁上有她

刻写的标语:

坚决抗战!

减租减息!

她在这里发动过群众,

她把火把点在人心里。

我穿过道道丛林,

摇着每一棵树木:

你说!你说!

我的莉莉,她在哪里?

树木肃立,

摇动树枝:

你看,树皮上有她

小小的指印,

树根上有她

晶莹的汗滴,

她在这里植树造林,

她在这里种谷采菊。

我涉过道道河流,

询问每一点水滴:

你说!你说!

我的莉莉,她在哪里?

河流不答,

浪花跳起:

你看,水面上有她

白色的头巾,

浪涛上有她

划船的英姿。

她在这里送过游击队,

她在这里沉过鬼子。

我走过千山万水,

访遍太行山区,

我得到的回答啊,

都是同一的话语:

莉莉,在我这里!

莉莉,在我这里!

莉莉啊,莉莉,

我的好宝贝!

高山是你的形象,

树干是你的身躯,

花草是你的衣裙,

涛声是你的笑语。

太行在你的腳下,

你在太行的怀里!

这首诗,是诗人王洪涛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代表作,最初发表在1963年的《诗刊》上。它是一首带有浓郁抒情的叙事诗,写一个父亲在寻找女儿的墓地。但诗人并不做平直的记叙,而是以深沉怀念的感情鼓荡想象,把人们从真实生活带入一个山水林木的拟人化的浪漫世界。在这个世界,既展现了“女儿”曾经生活过的太行山区的自然风光,也在自然物象人格化的处理中,表达了诗人浓重而邈远的思念。最后,归结起来,凸现了她的英雄形象。

牧 场 上

◆◇ 刘 章

花半山,

草半山,

白云半山羊半山,

挤得鸟儿飞上天。

羊儿肥,

草儿鲜,

羊吃青草如雨响,

轻轻移动一团烟……

榛条嫩,

枫叶甜,

春放沟谷夏放坡,

五黄六月山头转;

抓头羊,

带一串,

羊群只在指掌间,

隔山听呼唤……

《牧场上》写于1960年代,正处于“文革”时期。虽然山外气候动荡不安,但诗人却在自己心的一角保留了一块净土:平和、宁静、温馨、美好。这样做,诗人意识里是以诗为生命,在和命运抗争。诗中看似记写了上山放羊的情景,实际也另有其他层级的意蕴。写到花,写到草,写到山,写到羊……写到鸟儿的时候,诗人用一个“挤”字,让鸟飞了起来……这也是命运给予诗人的启示。

作为民歌起家的诗人,刘章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在他们那一代诗人中,可以称为一个奇迹。他的诗,自成一体,是难于模仿的。语言节制而自由,形式整饬而变构,音韵活泼而响亮,既不太像古诗,也不完全是民歌,而是融汇两者所长而创造出的全新的汉诗话语和格调,给人一种苍劲而清新的审美感应和艺术感染力。

夜晚的唢呐声

◆◇ 姚振函

唢呐是突然响起来的

时断时续

在夜间

人们聚集在村头乘凉

哀婉的唢呐调子

从另外的村子飘到这边来

穿过星空下密集的庄稼棵

懒洋洋地

那声音诉说着什么

那声音

朴实地诉说

乘凉的人们

便不约而同地沉默片刻

在心里念叨

唔,那个村子里死人了

是谁呢

诗人姚振函是一个始终富有探索和创新精神的智者。他用“平原上吆喝一声很幸福”,震撼了中国诗坛。著名评论家陈超对《感觉平原》的评价是其有一种天籁的直觉,荷载了生命的感悟和启示。

《夜晚的唢呐声》关心死亡,关心生命和生命之间的呼应。诗中有一种神秘、模糊、未知的情感,诗人借此表达了其对乡土生死观的达观参悟。诗人拟写“哀婉的唢呐调子”画面感强烈、形象上鲜活,情绪上淡定、从容。“星空下密集的庄稼棵”对声音的传递,仿佛是一只一只手的接力,一颗心一颗心的碰撞,有天地同悲的覆盖性。诗在让你思考“乘凉的人们”为什么沉默的同时,也提醒你不要忽略那个“唔”。“唔”是真正的情感密码,是对生命体验的综合回应。从突然响起来的唢呐声中,人们判断“那个村子里死人了”,这是经验,而“不约而同地沉默片刻”中,他们不仅仅思考了“死的人是谁”,还思考了生命旅程中自己的所在!该诗写得静穆、冲淡,意蕴深邃,结尾的散开有“篇终接混茫”的意绪。

物质与精神的临界线

◆◇ 张学梦

谁也不曾来过,来考查这条临界线

这条科学的马里亚纳海沟,可怕的深渊

而我来了,鼓着想象的翎羽,

戴一顶小缪斯的荆冠。

这边:一块块五颜六色的物质,

那边:绚丽虚幻的精神世界

它们在这里接壤、对峙、转化……

像早春,活泼的不断溶解的冰缘。

这条寂静不安的线,

日夜刮着粒子的风暴,化学的雷电,

每个神经元都是高耸的电讯大楼、

立体的街衢、商品与货币的自由交换……

呵,我来到这里,我看见

脑在不断地生长和溶熔

那溶熔的信息流,就是思想和情感。

它们有时在脑上划下错综的印痕

像火星上的河床、环形山……

信息是物质的,精神就是信息

精神可是物质存在的最高形态,最高能级的跃迁!

这正像空气变成氮肥,蜡烛变成火焰,

这正像花变成种子,原子团变成受精卵……

这里的一切是这样深奥,不可把握,

似乎没有法则,却又法则森严,

这里每一寸都是处女地、都是黑洞,

到处都堆放着诺贝尔奖的荣誉花环,

因此,我呼吁勇敢的人们来探索,

——物质与精神的临界线!

和上世纪八十年代同时代的诗人所具有的“英雄主义意识”不同,张学梦是持有“公民意识”的诗人。在1982年第3期《诗刊》上,他宣称了《我是中国公民》,其思想的穿透力,能抵达时代的辽远之处。

对于诗,他有广泛的理解:“从感性到理性都是诗的天地。诗的题材是广大的,人类感知和认知的范围,也是诗的范围。”所以,我们看到张学梦不断问鼎一些难题,1982年他发表了《物质与精神的临界线》。

“精神”与“物质”貌似人类生活的两极。如何理解它们的关系,不仅是哲学的问题,也是诗人应该思考的课题。张学梦的智慧和诗意之处是,他设置了一条不易察觉的“临界线”,展开考察。但这条“临界线”是“寂静不安的”,“物质”与“精神”在这里时刻以“粒子形态”的运动,使之发生“物理性”位移,也以“化学性”的反应,“物质”与“精神”在这里实现“本质属性”的嬗变。诗人最后推断:“精神可是物质存在的最高形态,最高能级的跃迁!”

精神就是物质,人类意识也是宇宙物质的一部分,它同“暗物质”一道,共同运转我们人类生命的神秘宇宙。张学梦对此作出了诗意的探索,然后又把這条不易察觉的“临界线”又轻轻抹去……

闭 门 雨

◆◇ 刘小放

傍晚

当一疙瘩黑云把日头吞去

一阵风牵来了麻杆子雨

那雨

是夜的长槌

敲打着小村屋后的蓖麻叶

深远的大野轰鸣着

一个汉子

望着黑魆魆的天

紧紧关上了大门

把骚动的世界关在门外

感觉灵敏的女人们

把晚饭做得格外香甜

汉子们吧嗒着烟袋

古老的土炕上

一曲美妙的歌

在酝酿 在萌动

斜雨

弹着每家的玻璃窗

房檐上的流水 淅淅沥沥

滴不断枕边

那悄悄的细语

野外 青蛙鼓开红荷

绿芽钻出了新泥

土地深深的梦里

墒深已过了五指

哦 闭门雨

庄稼人无名的节日

著名诗评家苗雨时先生说“刘小放对乡土诗的贡献在于他摆脱了传统乡土诗的拘禁,扩大了它的审美领地,不仅深入了农耕文化的层面,并以深邃的哲学意识楔入人类生存的本质”,本人深以为然。刘小放用诗斧凿大地,悲歌亲人,诗风雄健、大气、悲壮。熔铸了大泽、碱滩上“大地之子”的精神气象和生命骨力。

《闭门雨》成就了两种幸福,一是大地的幸福,所谓风调雨顺,这是自然的恩泽,让农耕民族欣欣向荣,丰衣足食。二是人的幸福,男欢女爱的祥和,就是人伦情感的相互慰藉,是对生活的信任。在语言上不仅有“一疙瘩黑云”“麻杆子雨”“墒深已过了五指”等口语和俚语的粗砺与生动,也有“感觉灵敏的女人们/把晚饭做得格外香甜”等细节上的柔曼。“斜雨/弹着每家的玻璃窗”中的一个“弹”字,让雨有了和弦心理的韵律美感。在刘小放的梦里,青蛙是精灵,红荷是美神,绿芽是天赐的命运。诗在人与自然的契合中释放出天人合一的安逸与通泰。让我们看见真正的“充满劳绩地诗意栖居”。

小 夜 曲

◆◇ 伊 蕾

1

在一个女人的心弦之上,

你是异乡流浪的孩子,

重返故里。

2

我的多情的小妖,

甜蜜的馅儿饼,

你累累的果实是瞬间的红色,

被神分给众人,

只食其味

厄运难逃,

尽食其味,

难逃厄运。

3

我是知你解你的人,

十指连心

不堪重负是你的核,

千愁百结,

万里迷途,

独坐暗夜,

直化星辰。

我是爱你至深的人,

千里共婵娟,

万里不彷徨,

点点滴滴水晶泪,

为你织羽衣霓裳。

4

相遇之路要走多少年?

宿命难圆,难于上青天!

花开千年变成石——

轻轻羽毛也成金——

小夜曲是不死的鸟,

小夜曲是未亡人……

5

全世界的,全世界的玫瑰

都给你——

星夜的荒冢!

美丽的幽灵!

抱柱而死的圣子!火中的凤凰!

银河的桥!

大地的琴!

施千年魔法的使者!

会飞的爱——

在这东方的森林之夜,

使幸福的金苹果落地,

是我寻找的命中人,接触你玫瑰的嘴唇……

伊蕾以《独身女人的卧室》享誉诗坛。今天,重读经典,人们会发现她的诗歌,她的人,都具有“圣徒”的光泽,她超越自我,知行合一,活出了自由和尊严。

不客气地说,如今读懂伊蕾的人还太少,在诗人心中,诗是街头的宗教,揭示生命体验的最高真实,承载着精神的悲悯。其诗不仅有自觉的女性意识,还有超越性别的、强烈的个体生命呐喊,具有积极的社会学意义的自省和批判。

这首《小夜曲》写于风雪之夜,写于孤独的黑色之中,写在“苏联的废墟”上……。此刻,母语是唯一的现实,一切价值重估。语境是北岛所说:“我对着镜子说中文”。生活的变故,生存方式的重新选择,让诗人对爱情的呼唤更加纯洁、更理性、更坚决、更唯一、更阳光、更坦诚、更直接。此刻,女性的热烈和柔软都变得不可回旋,一切因透明而坚硬。诗里这种没有知音的倾诉,没有回声的呼唤,肃穆在白纸上的祈祷,都无不暗示一种“献祭情爱”的个人悲剧精神。

沉 哀

◆◇ 陈 超

太阳照耀着好人也照耀着坏人

太阳照耀着热情的人

也照耀着信心尽失的人

那奋争的人和超然的人

睿智者木讷的人和成功人士

太阳如斯祷祝也照在失败者和穷人身上

今天,我从吊唁厅

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

从吊唁厅到火化室大约十步

太阳照耀着他,一分钟

这是诗人、诗论家、哲学教授陈超的诗。《沉哀》是一个由“遗体告别”的情感事件激活经验,并引发的情感跳水,是偶然事件的精神阅读。其语言向度和精神向度令人窒息、震粟。诗人的抒情视野由大到小,聚焦在个体的生命尺度的“一分钟”与太阳“普照”的无限对峙,让阅读有了精神的踏空与抒情悬置。太阳是宇宙的视野,是无限的永恒,具有普世的意义,而“英年早逝的友人”表征个体的渺小,却因生命之重,因为唯一而不可小觑。诗精准地“楔入”残酷现实的生死场,让日常细节超验为经典,让天、地、人的空间蜕变为哲学的隐喻,对生者,如棒喝。“吊唁厅”“火化室”“太阳”照耀着“英年早逝的友人”的遗体等稀疏的戏剧性画面、场景的切换,有钝刀割肉的慢,诗人没有说疼,他发现了“光”。一分钟的照耀打开了生命的秘密——凝神了自然的无情与多情。一分钟灰飞烟灭,让生离死别中死亡再次翘起。一分钟记忆永恒,让生命和语言同时展开。一分钟印证了诗人陈超“现代诗:个体生命朝向生存的瞬间打开”。一分钟的天地不仁,永恒了生命绚烂的虚无之魅。

赵州梨花

◆◇ 简 明

在梨花的版图上,赵县为岛,梨花为海

赵县的深呼吸,吸进去的是鱼

吐出来的是五比一浓度的花粉与醉花客

赵县在石家庄东南方向

省会咳嗽了,想吃雪花梨了

天气预报一准刮西北风

赵县不大,恣肆疯长的梨树下

间种着县委、政府、人大、政协

和一千四百岁的赵州桥

赵县梨花沿着民间的海岸线绽放

一树一树又一树,口口相传

像花蕾接应花瓣,果实接应芬芳

梨花一年只涨一次潮

弯腰劳作的梨农

一年只抬一次头

汹涌的梨花

从道行幽深的柏林禅寺退潮

留下一地诵经的贝壳

简明的《赵州梨花》气势宏大,仪态纵横,吐纳驳杂,属天时地利人和的地理诗学之作。它产生于作者直接的生活体验与现实印象。诗歌语言简明,意象疏密得当,内涵厚重,是主观与客观、精神与物质、生命与自然、历史与现实、才情和智慧多元素的提炼构成,是人文地理精神世界的情感漫游。在诗人眼中梨花、赵州桥、赵州和尚、柏林禅寺等等既是实指,也是人文隐喻。它们在精神家园中自由徜徉,沉淀在生活的深处,将生活中的美无限延伸,使诗歌有了俯仰的立体景观。“梨花一年只涨一次潮/弯腰劳作的梨农/一年只抬一次头”,建构了人与梨花审美本质与同一,结构中蕴含引而不发的张力操控。“汹涌的梨花/从道行幽深的柏林禅寺退潮/留下一地诵经的贝壳”,写实、神秘、幻觉、隐喻错陈,言近旨远,禅意风流。

1995年的电话号簿

◆◇ 何香久

翻捡出一本1995年的电话号簿

上面登录着近一百位朋友的电话

其中有九位去了天国

六位去了外省

十一位离开本市

二十位下落不明

两位蹲了大牢

一位成了陌路

十六位因职务升迁

已更换了几十次电话号码

其余大部分成了無可查询的空号

整整一个上午 只拨通了一个电话

对方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我的姓名

有一天, 何香久“ 闲来无事” , 整理旧物,念及“亲朋好友”,不想孤苦突然而至……

世间,悲喜常在,大悲大喜的交替,已无悲喜。也许,悲喜转化,最后却遇到“尴尬”。我在想,何香久诗中近一百个电话号码背后的人,到最终,天上、地下,已基本不得而知。人,终将是被遗忘的人。互相遗忘,只是来得过早。

诗中所述都是线索,几无背景,事件唯一的依托就是“电话号簿”,这也是曾经的舞台。那些虚幻的人齐聚于此,当现实需要还原,却没想现实早已是今日的“分崩离析”。世事纠结,诗给出一个难题:什么能维系人事的久长?

这首诗不应是何香久计划之中的诗,因为它好像是不期而至的。通读下来,几无技巧可言,他只是把几个数字做了分配,几个位置做了调序,然后就完成了他的“创造”。诗来自不经意之时,落笔写在不经意之间,与庞大的结构相比,一切都是那么“轻意”。然而,诗显现了恍若隔世的迁变,后面藏有一个长篇般的巨著。事情的过程不是重点,重点是被时间掩埋的寒凉,直击结果。何香久很多诗都侧重命运的书写,这只是一例。

儿 童 画

◆◇ 郁 葱

在这些歪歪斜斜的图画面前

你无可奈何

不信你来试试

你画的线很直

你画的圈很圆

你笔下的房子是房子人是人

而你显然不得要领

儿童画的树叶常是红的

你不会画

儿童画的人物常没有嘴巴

或嘴巴很大

你不会画

儿童画太阳常常流汗

你不会画

儿童画人人在笑

儿童画都是晴天

你显然也不会画

孩子们用手指抹出图案时

你还在削铅笔

或是在调油彩

你与儿童画格格不入

你过去曾经画过儿童画

可长大了便忘记了

忘记了便忘记了

儿童画对于你便永远成了谜

真的,不信你试试

对于一个成人

最不易做的事

是画儿童画

郁葱诗观中有这么一句话,叫“深邃的思考,轻松的表达”。而《儿童画》一诗显然不是深邃思考后的语言形式,更像即兴之作。

诗有自省意识、批判意识,有对生命的认知。从“不得要领”到“格格不入”,从“忘记”到成了“谜”,一个成人的“赤子之心”丧失殆尽。这一切是“教育”使然,还是社会熔炉冶炼所造成?有没有生命本身的根源?一切生命都是“有限承载”,有限的生命只能对应无限世界的局部,甚至局部到点。生命的悲哀尽在于此。

但按“世界”这个“格式”划分生命,儿童和成人是分属于不同的世界。儿童是直觉认知、本能意识。成人在儿童意识减退后,则理性、概念充盈其中。生命在不断地丢失“原在”,两个世界不能并存,然而人在情感上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诗切入了情感与理性的悖谬。

现代诗不能完全以意境论,意境的生成是以空间的物象为基础。按意境论,此诗无意境,但它是一首现代诗。这首诗没有比喻、联想等修辞性语言,更谈不上盲目修辞,也不是时尚流行性语言。这是在习以为常的事件中,发现了生命真理的随口说出。但是,读完之后,你会感觉这是诗。

百年之后

——致妻

◆◇ 大 解

百年之后 当我们退出生活

躲在匣子里 并排着 依偎着

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

是多么安宁

百年之后 我们的儿子和女儿

也都离世 我们的朋友和仇人

也平息了恩怨

干净的云彩下面走动着新人

一想到这些 我的心

就像春风一样温暖 轻松

一切都有了结果 我们不再担心

生活中的变故和伤害

聚散都已过去 缘分已定

百年之后我们就是灰尘

时间宽恕了我们 让我们安息

又一再地催促万物 重复我们的命运

大解致妻子的诗有两首,还有一首是《终生相伴》,这一首则很是不同,直击“百年之后”,即从诗成之日起,一百年之后。

诗的开篇和主旨拉得很远,故意给人以错觉,也许是他的另一层意思。“躲在匣子里并排着 依偎着/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看看,写得多么轻松。诗人对生命和灵魂结合的恒久性持以坚信和肯定。他认为来世的温馨继续延续着现世,能共同抵御新的命运。他们不仅是终生相伴,而且是永世相伴,身体结合的结束,更是灵魂回归宇宙后紧密的相拥。当然,开篇的叙述也透露出诗人对离世的态度,“安宁”一说是醒悟。

但肯定的反面即是否定。

很多人都有一个错觉, 以为现代诗不需要“炼字”,其实新诗作为语言的艺术,“炼字”同样需要,也同样重要。“躲在匣子里”,请注意“躲”字;“干净的云彩下面”,请注意“干净”一词;“缘分已定”,请注意“定”字;“时间宽恕了我们”,请注意“宽恕”一词;“重复我们的命运”,请注意“重复”一词。这些诗中特殊的字、词,承载着大解思考的信息,诗主旨的主观意识也是勃然而出。百年之中,人需要否定的东西实在太多,但诗人是以自我为起点来折射诗意锋芒的。这样,这首诗就又有了平等和宽厚。大解的诗是居高临下的观照,有内在的明亮和通透,但你要随着他去飞。

树桩上的雪

◆◇ 刘向东

可以没有横梁没有支柱

但一棵树不能沒有年轮

冬天来临

阳光冰冷

一场雪压实另一场雪

年轮不见了

只见树桩上的突兀的白

苍白的白,白发的

白!空白的

白!

一顶白帽子

孤零零地挂在空中

冬日的北国山野,这“树桩上的雪”绕过众多诗人,唯独与向东创设一场必然的“奇遇”。两者之间的“奇遇”有如一道巨大的闪电,击穿了彼此沉滞的岩层。诗就是“奇遇”的语言呈现。

“天/可以没有横梁没有支柱/但一棵树不能没有年轮”,诗篇开始的两行非常断裂,非常“无理”,似与题目没有任何关系。这“毫无缘由”的一笔,对诗内部空间的打开具有显著的突然性。但是,这两行的出现真是“毫无缘由”吗?细品之,这是对“年轮”的引出,对树桩的论说。

诗中“苍白的白”有失血、无力、生命乏力的症候。“白发的白”暗示岁月的沧桑、灵魂的磨炼,它在呼应一棵树的“年轮”。而“空白的白”是生命失落的总体显像,是通向形而上的感性。这些与开初的两行构成遥远的“条件与结论”的层次对应。诗最后一句中的“孤零零”,有一种昂扬、壮烈和凌然不屈的气势。

全诗,用来自天空的“白雪”与残留生命体征的“树桩”相叠加,代替一棵被砍伐的树,坚持对生命及命运的思考。在有意融通树与雪的“万物一体”的本质时,用“年轮”切入人生现场,用“帽子”暗示精神,用“白”象征多舛的命运,使诗打开了生命历史经验。

全诗是否也藏有另外的意蕴?当我们注意“一场雪压实另一场雪”这个诗句,接下来它就使树桩及其年轮走向了消失,而外在的帽子般的白雪却无辜地成为了树桩的象征。时间中仅存的树桩本体永远地失去,或是“雪与树桩”结构为新的本体……那么,原在的事物—— 树桩,开始以非我的形式而虚妄的存在,这可能成为一切事物终极存在的“现状”。

猎人与猎物

◆◇ 杨松霖

A·孤独的猎人

凭祖辈相传的经验

他断定

在这条兽迹出没的偏僻小路上

必定会捕获到老虎

虎啸声在山中日渐多了起来

十分放肆

作为一个世袭的猎人

他觉得这是家族的耻辱

他会制作很厉害的捕猎工具

制作方法当然秘不示人

他熟知怎样将圈套布置得万无一失

而后便埋伏起来

体会那种等待猎物上钩的惬意

眼看着猎物一步步走向陷阱

那时何等的令人自豪

当猎物到手后

微笑着看着它挣扎

再轻蔑地踏上一只脚

道一句祖传的格言:

哈哈,它上当了!

可是眼下的事情不同以往了

猎物们很少中埋伏

于是致使大家瞧不起猎人

嗤之以鼻

现在居然还有人干这种行业?!

猎人是不死心的

这一点不可更改

虎啸声愈来愈猖獗

但是却总不见踏上这条危途

猎人守着他的圈套

死死等待着……

B·孤独的老虎

老虎寂寞不堪

四处游走

一向威风凛凛的老虎

令所有的兽们望而生畏

就连那些聪明而狡黠的人类

在它爪下也不堪一击

能够称得上是对手的

也就是寥寥无几的猎人了

是啊

除了猎人

谁还称得上是对手呢

曾与猎人搏斗过的祖先们

一只只都是英雄

即使败在猎人手里

也是值得

因为不可一世的老虎们

毕竟找到了能够与之搏斗的对手

你找不到能够搏斗的对手

你就失去了成为英雄的条件

没有对手

将是多么孤独

嗷——

孤独的老虎长啸一声

啸声撞在山崖上

又原原本本反射回来

根本没有什么回答

软弱的兽们闻风而逃

老虎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它的眼神饱含痛苦

它几乎是在企求着

来一个对手吧!

老虎已不再走祖先踩出的老路

它觉得只有开辟新路

才有可能找到对手

孤独的老虎嚎叫着

在寻找猎人……

凡是杨松霖重要的诗篇,都是关涉生存的。他不直陈世人看到的事态,而是剥离原来表象,重构適用于事实的存在,对“深度现实”予以勘测。在诗中,他既给出原在的直接性,又剥离出与事实相统一的多样性,深掘关联行止,破解晦暗,谋求多方面的明晰。

《猎人与猎物》是寓言。他把猎人与猎物独立出来,是为了更能反映这对对立的生存体。在杨松霖看来,它们都是互为前提的孤独存在,一方不存,则平衡不在。也就是说,猎人与猎物这两个点,确定了它们终归统一在一条生存线上。在这条线上这两点能彼此感知,但却无任何重合的机缘,因为重合则意味着一方的灭失。

等待猎物和寻找对手都是自证的需要,但猎人和老虎都在自身存在的机制中“去远”,以抵近生命本能的极致。两个在极境中的攻防对手不出交点,则此在的寻找和等待就都是虚妄。试想,等待某种虚妄来证实,势必导致自身存在的虚妄性。没有对手,就是不容置否的虚妄。

杨松霖的诗写的就是如此地在揭示人类生存的某种困境,他同时解析甲方和乙方,交献困境之源,来获取正视困境的可能。

高速路上的月亮

◆◇ 韦 锦

汽车高速行驶时,我看见月亮

左边的车窗一片橙黄

月亮在空中不动,但我们

落不下它

从临淄到济南,一百一十六公里

一小时十分钟

和气安详的月亮,先是稍稍落后

接着与我们并行。最终

只一闪,脚都没抬

就赶到前面去了

我打开车门,看见月亮

比起程的时候,大了许多

这是诗人韦锦的佳作。该诗妙处生花,将一个被工业社会异化的人对自然属性月亮陌生化,将熟视无睹的日常事务除尘、擦亮。在韦锦的诗中,高速公路是个背景参照,暗示生活的现场,是在和此在,它用速度否定一切,它只有目的。而诗人自己有对过程的依恋和珍重。因此,《高速路上的月亮》就有了诗的思维,诗的意识,诗的思想,诗的逻辑和诗性语言言说。“橙黄”的月亮给人家一样的归属感。此时此刻,他是一个幸福的人,他有好心情。诗人在“从临淄到济南,一百一十六公里/一小时十分钟”中,从“我看见月亮”到“月亮在空中不动”中,从月亮“与我们并行”中,从月亮“脚都没抬/就赶到前面去了”中,诗人的叙事策略只是—— 我看见、我说出的呈现,当“我打开车门,看见月亮/比起程的时候,大了许多”时,与其说是一个现实判断,不如说是诗人恍惚在“江月何年初照人”般的“具体与抽象”,诗人羽化于审美。

这首诗温馨、禅趣、在速度与激情中呈现静态之美,如读王维的诗看王维的画,是现代人在异化的语境缝隙,楚然看见了李白、杜甫、张若虚、苏轼……

下槐镇的一天

◆◇ 李 南

平山县下槐镇,西去石家庄

二百华里。

它回旋的土路

承载过多少年代、多少车马。

今天,朝远望去:

下槐镇干渴的麦地,黄了。

我看见一位农妇弯腰提水

她破旧的蓝布衣衫

加剧了下槐镇的重量和贫寒。

这一天,我还走近一位垂暮的老人

他平静的笑意和指向天边的手

使我深信

钢铁的时间,也无法撬开他的嘴

使他吐露出下槐镇

深远、巨大的秘密。

下午六点,拱桥下安静的湖洼

下槐镇黛色的山势

相继消失在天际。

呵,过客将永远是过客

这一天,我只能带回零星的记忆

平山下槐镇,坐落在湖泊与矮山之间

对于它

我们真的是一无所知。

最后,诗给了我们一个巨大的空,这个空不是诗人“一天”羁旅的空,不是下槐镇贫寒的空,而是诗人和我们内心的空。对内心广阔和胸怀的自负,在像与“下槐镇”这样的存在遭逢之时,一次次被摧毁。真正的情形是,一个再广阔的内心对“下槐镇”的今天、明天和历史,也只是有限地感知。生命里空与实的尖锐对立是瞬时瞬刻在撕扯,而仅知的“干渴的麦地”“破旧的蓝布衣衫”“回旋的土路”“拱桥下安静的湖洼”“黛色的山势”“平静的笑意和指向天边的手”等等,这点点的“实”倒使宿命般的“空”显得异常沉重。反之,下槐镇以它的实在和为外界永不可知的岩层般的内存永远坐落在山洼之中。

这一切的存在都是我们产生悲哀的缘由,这悲哀是擦去肤浅之后的悲哀,是触及无从抵近的悲哀。历史的沙化现场和现实的局部现场永远使莅临者置身于全面的真实之外。对于“过客”,真实的现场绝对是外在的,有着不可见的“矿脉”,它隐藏在感知之外,像有一条界线天然就已划定。

下槐镇作为一个尘世的缩影,一个一生经历的象征体,最终将沉没于我们的空洞之中。这是一首通过客体而映现本体感觉的诗。李南以卑微之情看待存在,反而倒使得她的诗有了高贵。

晴 空 下

◆◇ 韩文戈

植物们都在奔跑,如果我妈妈还活着

她一定扛着锄头

走在奔跑的庄稼中间

她要把渠水领回家

在晴天,我想拥有三个、六个、九个爱我的女人

她们健康、识字、爬山,一头乌发

一副好身板

她们会生下一地小孩

我领着孩子们在旷野奔跑

而如果都能永久活下去

国生、冬生、锁头、云、友和小荣

我们会一起跑进岩村的月光,重复童年

我们像植物一样

从小到大,再长一遍

在写作中,韩文戈把写作法则确立为:努力消泯人与万物的差异,寻求人与万物的同一性,以共振天宇秩序的规律。他不追索万物的差异,而是把生命本体界定在部族原点的层面上出现,所以,他的诗是向“来路”上的回返,并在回返中触碰曾经隐现的未知。如果在这个角度谈论这首《晴空下》,就会感到他是在启动人的一种“纯自然”意识,回复人的本然情态。他以人的兴衰对应头顶上的晴空,回想和设定不过是他参与这兴衰的方式。他期冀人初期的懵懂、欣悦应像风一样永恒地在大地上奔跑。诗人把未知一道留给了我们,那些植物何以跃动?那些像“国生、冬生、锁头、云、友和小荣”的童年玩伴,岩村到底把他们藏在了何处?诗在沉哀中涌现给大地一种蓬勃的力量。

诗人韩文戈经历一些事情,拥有了一颗能容纳“落差”的心。我们切不可小看韩文戈的“落差”,这已经成了他的一件利器。他将自己的现代性的生存一再地削剪,以致回到了燕山深处的“岩村”,再把自身的现代性削剪到“一万年前”洪荒的创世时期,他内心原在神秘的宇宙终于得以呼应。他的近期诗作大多辉映出岩石的明亮与投影。

我是张家的女儿

◆◇ 青小衣

裹着张家的襁褓降世

白玉脸,黑玉眼,红玉的骨血

诵百忍歌,吟金鉴风

孝父母,敬公婆,相夫教子,过着秩序的生活

我食人间烟火,每一寸肌肤

都散发出稻谷的幽香

喜欢用手掌抚摸田垄、炊烟、井水、菜蔬

和各种颜色的布匹

守着平声韵姓氏,我表里如一

不依仗玉皇大帝的权势,也不借助黄帝的威名

不笑燕雀不知鸿鹄之志

不谈鹏程万里

如今,我手捧书本

教书、煮饭、做梦,弓不离身

练就百步穿杨的本领

但绝不暗箭伤人

青小衣是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为吟咏对象,从中发掘诗意的抒情诗人。她的诗,风格淳朴、温润、明亮,显示出一种精巧、玲珑、淑雅的气质。她刻意回避所谓宏大、崇高的事物,表象上看似深陷在自己“教书、做饭、写作”等琐碎的生活之中而心满意足,其實,这是一个内心敞亮,壮怀高远,有“红玉的骨血”心属远方的女子。如果说你知道诗人坚持了什么,你也一定会清楚诗人否定了什么。“练就百步穿杨的本领/但绝不暗箭伤人”在解构、反讽生活的虚伪的同时,天道人间,主正自己的人格清高与坦荡,有诗人对自我的反省与警惕。她勇敢站在生活面前,说心口合一的话。审美平衡日常现实化为诗意现实的技巧,让生活有理由、有趣味的同时,也有审美之悠然。

书 法

◆◇ 孟醒石

在我的家乡冀中平原

每个村总有一个会写字的人

也就是比不识字的人

多念了两年私塾

比识字的人多了些魔怔

没有墨汁,没有毛笔,没有宣纸

锅底黑也可以写小楷

抹桌布也可以练大字

拉上犁铧,耕出甲骨文

田间整齐的麦苗,是他的欧体

河边错落的杨柳,是他的行书

墙头欲坠的土坯,是他的汉隶

大风吹乱藤蔓,是他的狂草

平时,他是土地的长工

遇事,他是乡亲的短工

为本村人写完,给外村人写

把汉字用在最该用的地方:“上梁大吉”

把书法的美感发挥到极致:“珠联璧合”

腊月写春联,秋天写祭文:

“生于光绪二年,卒于民国三十六年”

没有落款,没有印章

雨水便是落款,夕阳便是印章

孟醒石用“个人”乡村经验耦合“历史想象力”,在诗歌的取材和情感的控制上,他保持着对于宣泄式、流水式、滥情式书写的警觉。正因如此,诗人的现实主义书写姿态才具有人性的体感和生命活度。

在冀中平原“耕读传家”是一条古老的家训,每一个乡邻都以此为荣,这样的日子过得人丁兴旺,殷实而不俗气。《书法》无疑就是对这种田园生活的雅颂。在诗人眼里,早春的耕作,田间的麦苗,河边的杨柳,墙头的土坯,风吹的藤蔓,皆有诗意,就像“甲骨文、欧体、行书、汉隶、狂草”一样灵动着人的意志。诗风雅颂在生命维度,状物抒情,筋脉古风,血沃历史,把历史记忆审美为想象现实,于质朴的语言下涵咏对于生活哲学的寻找,并由此决定了诗的厚重与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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