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戈

途中小镇

山脉从西北围拢来，怀抱小镇

长途客车抵达这里再无路可走，卸下我

就要转身

向北爬过山，再过一条河，才能到我的村庄

十三岁在小镇初中住校，每周蹚开青草往返一次

后来到平原的中学，月末才踏上归程

山地谷物金黄，豆荚爆裂，秋风吹送芳香

很快，远处一座城，那里一所大学

半年北归一趟山中故乡，小镇仍是必经之地

翻过山去，翻过山来，之后，定居省城

回乡少了，念想多了，就这样一晃几十载

少年、青年、中年，总要翻越这座山

山上果树茂密，树木间长满百谷，兔子追赶野蜂

春风、夏雨、秋天的大雁飞躍群山

苹果花像雪，黄栌树像火

我凝视，鹰借助风的丝绸一动不动悬在晴空

远处，一座更高的山上住着雷达兵

从来如此，经过小镇出口，总聚着一群人

当我还是少年，那些脸庞就在那里，聊天或争吵

我几乎能认出他们，他们却不认识我

现在我慢慢老去，早年的脸庞全都落上尘土

依旧聚在老地方，一茬茬，好像只为等我经过

那里，山脉拔地升起，白昼陡然升高

我爬山下山，尘土并没使山向上，有时我也走夜路

星光下，幽暗洪荒里弥漫万物的声息

我看到一头黑牛走在晴空下

我看到一头黑牛走在晴空下

它驮着自己的肉身走在草地、乡间路上

就像多年前，它走在我的村庄那样

它理所当然会走在我的村庄，这也是它的村庄

也许我只看到一头黑牛的牛背

摇晃在晴空下，它有两只短短的牛角

使劲分开春天的空气，走在多年前

村庄狭窄的街道和开阔的田野，像个守土的武士

或者我看到的只是一头牛的四条粗壮的大腿

四只时而悬空、时而踩进土里的钉着蹄铁的牛脚

这使我想到十三岁那年的麦假

我牵着一头黑牛，它拉着一架耕犁

父亲躬身扶犁，母亲在犁铧掀开的垄沟撒下种子

就在它回身深耕下一垄的瞬间

它带铁的蹄子把我的脚深深压进了软土

抑或我并没有看到一头牛，我只是看到一群牛虻

在河边嗡嗡飞着，它们在空气里留出空白

那恰是一头移动的牛的轮廓

我看到，正是这只空无的牛，牛虻围着它

缓慢走在北方的晴空下

像古老的农耕之神从已逝的时间里还魂

去河边提水

去河边提水，羊群跟在我身后像波浪

它们身后，青草和山丘也是追赶着的波浪

河里，一些小波浪跟着另一些小波浪

岸上，驱赶群山的大风在奔跑，人们也奔跑

我看到时间的轻波隐身流过逆向的人群

人们之间有过多的空隙

透过隐约的波动，放眼广阔的世界

我看到，也许只有我能看到：时辰从未流逝

分秒和钟点的水滴拥挤在海面上

现在，我提水后退，继续后退

河水慢慢停止流动，河道慢慢消失

但桶里的水、水中万物的倒影还在摇晃

而彼岸，我看不到的地方

万物流变，但又如同真理，亘古恒久

四方上下无边疆土，承载它的初民

依旧坚守在一棵棵信风吹动的树下

时间堆起空间，无生无灭

大到超越想象的虚空，又小到一只水桶

包容下生灭中的我们，黯淡或亮起的星辰

增长的群山、江河、坍塌的虚古镇

蚊蝇，露水，念头与骨头，争吵与拥抱

有机与无机的众相、众灵之国

一切都在祷文和咒语之中：唵嘛呢叭咪吽

一年又一年

在我们那边，黑嘴鸟落到桑树上，桑葚就熟了

黄嘴鸟落进麦地，麦子就熟了

麦穗像阳光打的结，夏天的导火索

这是端午节的日子，学校放麦假

孩子们回乡，大点的割麦，小点的捡麦

然后看着大人们撒下玉米种子

孩子们也会泡进河里掰下苇叶，让妈妈包粽子

而头一年，秋假中的我们坐进晚风歇息

这是中秋节，大人们先是抢收玉米，腾出土地

紧接着，播种冬小麦

我们两人一组，抬肥，散肥，施肥

忙里偷闲的穷亲戚手提月饼披着月光进村

我们的母亲洗净瓜果和蔬菜

在丰收或欠收的秋夜，亲人们满怀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