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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屯儿轶事(续)

2020-07-29陈晓波

参花(下) 2020年8期
关键词:老伴儿孙女灯笼

寂静的年夜

(一)

刘解放家在靠山屯儿北边,用树枝丫围起来的篱笆小院儿,三间瓦房,满院鸡鸭。

刘解放生于一九四八年,那天正好是解放军攻占常山镇。现今七十多岁了,身子骨还硬实。老伴儿因病离世几年了,就他老哥儿自己生活。

刘解放种地是把好手。虽然已过古稀之年,但仅凭一己之力就把自家两垧多苞米伺候得年年高产,还种了三亩水稻,每年磨出两千多斤雪白油亮的大米。那是真正的有机米,不上化肥,不打农药。留下一麻袋自个儿吃,送亲戚朋友一些,剩下的卖掉,县里有家公司八块钱一斤,有多少收多少。

刘解放晚婚晚育,三十好几才得个儿子,名叫刘冬来。刘冬来可是好小子,在靠山屯儿算有出息的晚辈之一。提起独生子,刘解放很是骄傲和自豪。

刘冬来在省经贸学院毕业后就去北京发展,现在是一家证券公司的项目经理,挣年薪,多少不知道。刘冬来娶了媳妇,在北京安家落户,筹办婚礼、买房买车都没让刘解放花钱。他也花不起,北京南五环的楼,两万多一平方米,刘解放辛辛苦苦忙活了一年,挣的钱不够买三平方米。刘冬来不仅没让爹拿钱,还给爹补缴了十五年的养老保险,现在每月可领取一千多块钱的养老金。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养儿防老!

前些年老伴儿在的时候,刘冬来每年都回家过春节。从前年开始不回了。五岁的孙女欣悦进了一所外语幼儿园,春节就放七天假,为了不来回折腾耽误孩子学习,冬来一家就不回来了。儿子网购一堆年货快递过来,吃的穿的用的都买齐全了。

今年春节,刘解放还是一个人过。

(二)

刘解放数着日历牌,念叨过年的口诀。

“二十三,糖瓜粘,灶王老爷要上天。”小年儿那天贼啦冷,西北风嗖嗖地刮。屯儿里还真来了个卖“灶糖”的,刘解放打小就爱吃这种糖。“灶糖”是麦芽做的,黏性大,在严寒中坚硬似铁,吃起来蹦脆甜香,粘牙上也不用管,慢慢儿就化了。刘解放象征性地买了一块,掰一点含在嘴里,不敢嚼。残缺不全的牙吃不了甜食,碰不得硬,这几天丝丝拉拉地疼呢。

刘解放背了一大包烧纸、供品什么的,翻过几道岭去山里的坟茔地上坟。按当地习俗要在年三十儿前给祖宗送钱財,阴间也过年。刘解放这辈儿本家兄弟三个,叔伯兄弟两个,都不在本地,上坟祭祖这事儿就落在他这个老头儿身上。他坚持在过小年儿这天上坟烧纸钱。

家族的坟茔地,有十多个坟头。刘解放把供品摆放在祭台上:苹果、香蕉、冻梨、柿饼子四样水果,光头、核桃酥、麻花、黏豆包四样食品,还有四瓶二锅头和一串糖葫芦。他爹、他爷、他太爷几辈人都能喝酒,糖葫芦是给老伴儿的,她好那口。

刘解放点燃了烧纸钱,用木棍儿翻着。纸钱烧得很旺,烤暖了冻得发僵的手。

刘解放:各位先祖啊,快过年了,谢谢你们保佑老刘家子孙平安!我呢,七十多了还能来上坟,祖上积德啊!

刘解放打开三瓶二锅头,将酒扬洒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烧酒味。剩下一瓶揣进棉袄兜里,留着年三十儿晚上自个儿喝。他把糖葫芦插到老伴儿的坟前。

刘解放:冬来他娘,你在那边儿好吧,冬来一家过得可以,我也还行,就是自个儿太冷清,过年家里也没个人气儿……

纸钱燃尽了,烟灰让风刮得满天飞。他跪在雪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回屯儿里。

“二十四,扫房子。”刘解放重点把家门前和当院儿扫得干干净净。还用小四轮子拉回黄沙,铺撒在门前雪地上。

“二十六,割年肉。”猪肉早备好了,他一个人十斤肉能吃一正月。这天他收拾柴火垛,用手锯把捡来的枝丫柴截成一尺半长的小段儿,五尺高、两丈宽齐刷刷地摞起来。在山村,你看柴火垛就知道这家是不是过日子人。

“二十七,杀年鸡。”他养了二十多只笨鸡,落雪后一个多月里,让老鹞鹰给叼走五只,给他心疼够呛。他稀罕院里的每只鸡鸭,选了大半天,哪只都舍不得杀,最后挑了一只芦花老母鸡。他从仓房里找到一片儿破“挂子”,打开了拼成个网,遮挡在院子东南角鸡栏子上面,防着老鹞鹰再来抓鸡。

(三)

离年根儿越来越近,刘解放忽然就纳了闷儿了。他问自己,过年干啥呀?这年让他过蒙瞪了。

小时候过年目的明确,就是吃好的,穿新衣裳,得压岁钱。那时候盼过年哪,过年热闹,杀年猪,把猪肉半子头蹄下水埋雪堆里,一盖帘一盖帘的冻饺子,买一花筐冻梨冻柿子,一年好吃的都在过年的时候吃。后来电视普及了,过年就成了看春晚。全家人一起守着电视过除夕,招笑的喜剧小品成了最受欢迎的年夜大餐,能让人乐好几天。再后来农村青壮年好多进城务工,于是就有了“春运”返乡的民工潮,过年变成了众人期盼的阖家团圆。

如今呢,吃穿不愁,春晚也看腻了,天涯海角随时随地视频聊天,相见相聚也不是问题。那么,还过年干啥呢?

刘解放想了几天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就算是不干啥,年终究是年,该过还得过。

“二十九,贴对子,挂灯笼。”对联、福字、窗花、灯笼都是冬来买的。刘解放打开对联,傻了,分不清上下联。于是打开手机和儿子视频对话。

刘解放:冬来,这对子哪个是上联,哪个是下联呀?

刘冬来:爹,对联后面印个“上”字的是上联。

刘解放:啊……看到了,那下联呢?

刘冬来:爹你糊涂了,知道上联,另一个就是下联。

刘解放:也是哈,我这脑袋是让驴踢了,唉!

院子大门贴副长联儿,“家有聚宝盆招财进宝,院栽摇钱树致福生财”,横批“前程似锦”。住房门上贴一副,“福顺年年四季美,硕果累累五谷丰”,横批“美好家园”。对联自带双面胶,直接贴门上,用不着拿面粉打糨糊。

最让刘解放得意的是那个红灯笼。他把两根五米长的落叶松接起来,竖起个灯笼杆子,用八号线勒在当院大门边框上。他家本来地势就高,加上这个灯笼杆子,上面的灯笼自然比别人家高出一大截。灯笼杆子顶上安个小滑轮儿,用麻绳把灯笼拉上去,红灯笼耀眼夺目。来看热闹的村书记刘贵龙和村民都问,这灯笼有灯泡但没扯电线,灯怎么会亮?刘解放笑着说,黑天的时候来看。

到了晚上,屯儿里各家的灯笼都亮起来,大小不一,各式各样,有买现成的,也有自己扎的。有了这些红灯笼,显出山村里过年的喜庆。刘贵龙和好信儿的村民到刘解放家看灯。只见刘解放手里拿着遥控器,一按开关,灯笼亮了。

刘解放:冬来说这灯笼属于高科技产品,灯座呢就是电池,充一回电能管半拉月,厉害吧!遥控开关,亮度可调,还防风防雪。村民们羡慕不已,问这玩意儿老贵了吧。

刘解放:冬来买的,我也没打听啥价。

刘贵龙:三叔,明晚到我家过除夕吧,我爹让我来请你,陪他喝两盅。

刘解放:我哪都不去,看看电视,没啥意思就睡了。

(四)

从去年开始,山区严令禁止燃放烟花爆竹,靠山屯儿的除夕之夜也少了些许过年的气氛。

下晌五点多钟,天儿就黑了,刘解放点亮了红灯笼。他家后面是山坡,山上隐约可见幽暗的落叶松林。夜色静谧,风凉如水,满天星光闪烁,那盏好似悬在空中的红灯笼,把浓郁的温情撒向白雪覆盖的瓦房和篱笆墙,构成一幅生動的山谷雪乡除夕夜景。

刘解放一过年就习惯性牙疼。他已服用三天甲硝唑,总算吃东西不怎么遭罪了。

刘解放用一下午的时间做了四个菜,一盆儿小鸡炖蘑菇,一盆儿猪肉炖粉条,还有渍菜粉和鬼子葱炒鸡蛋。这四个菜他能吃到初五。东北山区的特点,冬天炖菜可以反复热着吃,越回锅热越好吃,吃到一点不剩。

六点多钟,他拖着疲惫上了炕,盘腿儿坐在炕桌旁。这张炕桌比冬来岁数都大,一米见方的桌面,围坐十多口人吃饭都不嫌挤。

刘解放自个儿倒了杯酒。二两半的玻璃杯,现在喝两杯还凑合,从前,呵呵,喝酒是一斤打底儿。他夹了几口菜垫巴垫巴,然后举起酒杯,对着空荡荡的屋里和偌大的桌面叹了口气,一扬脖儿喝了一口。五十二度二锅头,喝下去一直辣到胃。

他把电视机打开,边吃边看新闻联播。吃口猪肉炖粉条子,那叫一个香,吃口小鸡炖蘑菇,那叫一个鲜。冬来他们就没这个口福。想到冬来也就想到了孙女欣悦,他打开手机找儿子视频聊天。

刘冬来:爹!给你拜年,哎呀,你都喝上啦,俺们还在做饭呢。媳妇、欣悦,过来给爹、给爷爷拜个年!

儿媳妇和孙女都在视频上露面,分别祝福爹、爷爷过年好!然后儿媳继续去做饭,孙女继续玩她的拼图块游戏。

刘解放:欣悦啊,你想爷爷没?爷爷给你五千元压岁钱,转到你爸账户上,记着管你爸要,让你妈给你买新衣裳,买好吃的,买玩具好不?

刘冬来把女儿又叫过来,说谢谢爷爷。欣悦说,我想爷爷了,谢谢爷爷。刘冬来又说,告诉爷爷注意身体,少喝酒。欣悦说,爷爷你要听话,少喝酒,别干重活,累着。等我放假有了时间就回老家去看你。

刘解放:好孙女儿,好宝贝儿,爷爷盼着你回来!

刘解放说着竟有点心酸。孙女又去拼图块了,他就主动结束了视频。随后冬来又打电话,说等一会儿再视频,嘱咐老爹别喝多了。

(五)

刘解放还真有点喝多了。一杯酒下肚就感觉头晕,心脏不好受。咋回事,难道酒量这么差劲儿了?他突然想起来,吃消炎药不能喝酒啊!牙疼吃了甲硝唑,肯定是喝酒起反应了,听医生说过这样后果会很严重。

刘解放坐不住了,身子一歪倒在炕头铺盖卷儿上。炕很热,他却冷得发抖,就把大棉袄扯过来盖在身上。眼前好似烟雾蒙蒙,灯光变成暗黄,心跳加剧,上面想吐下面想拉,可又动弹不得,他感觉自己快不行了……曾经有过两次这样的情况,都是因为酒喝大了,难受到不省人事,送到镇上医院抢救。一量血压,低压40,高压80,大夫说相当危险,心脏可能随时骤停。

刘解放虚弱地躺在炕上,不知如何是好。他害怕了,握着手机,可打给谁呢?打给冬来,远水不解近渴,还让孩子着急;打给村屯干部,这大年三十儿找谁来伺候他呀。他想不出危难之际谁会来帮他一把。只好告诉自己,挺着吧,熬过去这一关算我命大……

手机微信响起了铃声,冬来请求视频。

刘解放抬起眼皮看看墙上的挂钟,快到九点了。央视春晚已经开始。他闭上眼睛,没有接受视频邀请,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这个样子让儿子看到,他能过好年吗……

手机的铃声停止了,刘解放还在痛苦地挣扎。他想到了老伴儿,他想到了可爱的孙女,他甚至想到了当人们发现他时惊愕的表情,想到需要交代儿子的事儿……

临近午夜,刘解放从昏睡中醒来,感觉好多了。心想是祖宗保佑自己躲过了一劫。他坐起来,重新铺好被褥钻进被窝。给冬来打电话。

刘解放:冬来呀,跟我视频了哈,我睡着了,也没有听见。你们咋样,欣悦睡了没?

刘冬来:爹你没事吧?俺们正煮饺子呢,一会儿边听新年钟声边吃饺子。

刘解放:我没事儿,喝点酒就犯困。你们吃吧,完了早点休息,别熬得太晚。

刘冬来:嗯哪,俺们吃完饺子就睡觉,晚安爹!

央视春晚敲响了新年的钟声,演出现场一片欢腾。刘解放关了电视闭了灯,很快进入梦乡。

靠山屯儿寂静的除夕之夜啊,亮着一盏盏映雪红灯。

作者简介:陈晓波,男,1956年6月出生,中共党员,系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吉林市作协副主席,有报告文学、文学评论、政论散文、小说等在报刊发表。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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