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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捕一条热带鱼的步骤

2020-07-28李嘉茵

长江文艺 2020年6期

李嘉茵

鳍是花青调,身子雪雪白,通透可见骨,扇尾由浓转淡,如纱如缎。孔雀花鳉。花鳉科,花鳉属,热带鱼。摆尾,身子跟着晃,轻微颤栗,悬静间隙使人心碎的颤栗。温顺,没脾气,过分美,美得近乎要早夭。七七从未设想,若是一尾孔雀花鳉卷进洗衣机的钢制胃囊中翻搅一通会怎样。

小梨夜里对她说,鱼死了。七七睁眼问她,怎么死的。小梨说,换水时少了条,没寻见。我晚上有事出门,忙着把脏衣洗掉,团裹着倒进洗衣桶,高速运转模式,脱水,甩干,洗了两刻钟,盖子一揭,拎出上面的白衬衫,抖开,前襟红迹点点,像蚊子血。下面那件黑色针织衫,四面开花,别了枚胸针,摘下看,是一小节鱼骨。小梨又说,鳍碎了,筋骨尽断,内脏不见了。谁晓得鱼会跳进洗衣机里呢,抽水马桶都比洗衣机强呀。七七不言。小梨说,衣服拿去重新洗过了。除了最底那件桂色短衫,糟蹋得不成样子,我便拿去扔了,不贵吧?七七摇头。天明后,小梨也消失了。七七这觉睡得沉实,休息日,醒来已近晌午。缸里仅剩一尾鱼,偏瘦那尾,机械海啸过后的幸存者,同伴之死的目击者,此刻照旧在水中闲游。

吞下半杯白水,人照旧混沌,不清爽。七七坐上妆台,想那件桂色短衫,店里新款,员工价,打九五折。她极少在店里买衣服。卖力赚进口袋的钞票拱手又送还,她不傻的。况且,店里衣服质量一般。她播过条灰色紧身裤,掺银色亮丝,夜下灯一照,光芒闪耀,她正对摄像头,扭动身形,介绍道,这条弹力裤,紧致韧性好,夜里闪闪亮,回头率百分百,本期必买好货。她急着换衣播新款,拉拽时使了力道,弹性上佳的裤腿竟沿缝线绷裂开,裂隙衍伸至大腿根。恨不得裤缝裂至地面,她好钻进去躲。还有那件春柳色吊带衫,肩带细细,缓慢脱了线,她没在意,镜头前正扭身摆姿势,肩带断成两截。她那时已经经验老道,不慌不忙,捏着肩带播完。独独这件桂色短衫,质感好,穿上身,如罩云烟,她早早预留一件。在脸上拍粉扑时想起,小梨似乎是很喜欢这件桂色短衫的。

她上好妆,踩上高跟鞋,路过卫生间,向镜里瞥一眼,洗衣机立在洗手池边。她忍不住拉開洗衣机圆窗,向里瞧,钻面筒壁干洁如新。她在地铁站台上给小梨打电话,等待音断续绵长,无人应。她目光浮游,无意间发觉轨道暗处有粼粼波动,定睛细看,原是半边铁轨浸没在水中。等待音在隧洞中长久回旋。午夜梦回,尾鳍在水中摆动,滴滴答答,雨珠子细密,不知自何处渗漏而下,落上瓷砖银面,溅开大朵水花。七七,我走了。小梨话语轻轻,在夜中萦回。

午后飘来一朵云,糕团模样,空中有只手在揉。揉捏不多时,云团改换一番样貌,倏尔,骤雨急落,落在闵行南街的塑料雨棚上,激起一阵清亮的啪嗒声。迎风而立三十年的旧雨棚,形状残破,遍生孔洞。箭雨乒乓之时,一楼爷叔的唱机正在雨棚下曼声轻歌。七七自雨棚下走过,隐约听得是首英文旧曲,歌名译作“如此之好”。雨水最盛时,唱机也摇至华彩段落。不少雨珠绕过塑料雨棚的孔洞,坐滑梯样,滑下雨棚的唇舌,落在街角的椿树叶上,追随风的哨响,流连在里弄的天井灶间阁楼上。

都说这片棚户区,角角落落,样样奇破。阿婆阿叔清早拎过马桶,倒净痰盂,雨落下,漫溯,下水孔里的荤腥气任雨水团团裹裹,湿湿黏黏,浊气随浊水一同返潮,滚成漩涡,荡在街上。吸吮着烟卷的女人,有的坐在雨檐下,有的撑伞流连窄巷,高跟鞋疲沓地踱在雨里,以不再年轻的身体,招引过路青年走向一间间昏聩的暗室。小囡下了学,在回家路上徜徉踱步,游戏厅多得是,慢慢晃荡。荒芜大地上,林立雨中的除了旋转不停的脚手架、工厂烟囱矩阵和高压电线塔之外,还有一幢官家楼宇,顶气派的办公厅,广场绿茵喷水池,人人讲,有番克里姆林宫味道。

七七每日在街上往返四趟。租住在颛桥,工作在浦东。三年前从镇江搬来,一路张望,上海虹桥站下了车,后脚跟没落地,便被人潮卷裹,撵向四方。长宁寻过工作,青浦短租一阵,兜兜转转,一番周折,又绕回闵行。闵行总是慈柔宽和,将城中无助徘徊的游子揽入胸怀。她向外乡人招手,招呼他们来此避雨,歇歇脚,晾干衣裳,抖抖灰尘和冷意,如温厚淳良的女人。他们在她身上栖息几代,等雨停,等动迁曙光。她缓缓步入慈悲的晚年。

雨水丰盛,绵绵密密。夜半,七七在浦东的直播室醒来,目光循一条金色蛇形闪电而去,闪电迅速蹿进漫无边际的长夜,而雷声迟迟未至。等待之中,渴意涌上喉咙。夜半醒来,总觉得口渴,没来由的。

饮水机里的水见了底。凌晨两点半,街上一派悄寂,只有雨声。

上海暴雨,漏电,报道说有两人休克,一名外卖配送员,骑电动车滑进了通电的积水里;一名男孩,未成年,站牌前等公交车,一脚淌进及膝深的积水,腿软,再也没站起来。被人抬出的时候,脚上一只回力牌球鞋松脱掉,就此沉入水底。

那条路她也常走,就在自家附近。街巷破落,街人停停走走,南腔北调齐集。梅雨时节,雨水断断续续,施工修路,路面坑坑洼洼,积水未泄。跳下地铁,有好一段水路要走。她不敢回去,睡在了直播室的折叠床上。她与网店签了两年合同,做直播模特,卖衣服,上早班时,八点开播,七点前到直播室化妆。上播时,身上只穿黑色吊带衫和蕾丝超短裤。一整日,她须得不停试穿,一件又一件,对着镜头默念介绍词,材质,含量,轻薄感,舒适度。不时应观众要求,走近、转身或走远。

她坐起身,拿过手机,在游戏群问有没有人醒着。她平日玩一款像素游戏,地下城历险类,画面陈旧,仿若回归童年。加入游戏群,群友多聊游戏,游戏之外,也聊其他。小梨说没睡,在地下城堡,有一关怎么也过不去,伤药血量都耗尽。七七说,逃跑试试,也能玩。过了半月,小梨发来消息,问她是否醒着。七七回复说,醒着的,我总失眠。小梨说,明早期末考,我打定主意不去学校了。

七七回想一番,上回听到“期末考”三字还是六七年前,自己念初三。第一学期,期末考第一门刚结束,父亲在外地跑运输出了车祸,母亲在外打工,脱不开身,要她请假照看。离开学校后再没回去,书本统统留在了桌肚里。小梨又谈到游戏,说近来没再打斗,一路逃跑,走和平路线,居然也能进展下去。七七说,用爱感化怪物,只在游戏里行得通。

清晨上播,七七试穿新款连衣裙,腰背镂空,笼一层薄纱,透若无物。她在摄像头前走动,转圈,听任观众支配。他们在评论区议论这件新装,一并议论她的身材。偶尔夹杂秽语,或留下一串号码,她装作没看到。她知道观众不全是女人。在镜前旋转,她想到花朵绽放,舒畅而显耀,隐隐夹杂着模糊的耻感。

观者寥寥,则是另一种耻感。没人来看她。评论僵滞于数小时前,新款早早播完,无人点播互动,直播间仿佛只剩她自己。她讲,这件衣服摸起来,有绸缎质感,嫩芽黄色,很好看。仓库里,回声格外清晰。观看人数只剩个位,这种时刻她也是习惯了的。空调坏了好几日,有些闷,想去外面透口气。但她不能不播了,不能沉默,哪怕念经也要絮絮说讲,老板没准在镜头前盯牢着,就藏在这七八个直播观众里。

她用废弃的言语填补荒墟。城市上空,云岸厚密,这云仿佛是由无聊积聚而成。无所事事者散落上海各区,全国各省。脑神经里的小人蹦跳着不知向何处跑,只消得喊一嗓,透过手机屏,小人便齐齐聚拢来。她翻来覆去地介绍商品,背说明书,谈无聊的天,自觉毫无生趣,却如同撒了一把饵料,诱着同样无聊的他们上浮咬钩。无聊如雪球,滚来滚去,越积越多,没人知道雪崩时会怎样。

再等一晌。等到饭点,说不定人会多起来。她换上一身新款,对着镜头闲聊,说雨太大,两天没回家,好在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家里养了两条热带鱼,两天没回,怕断电,怕氧气泵停工,怕热带鱼活不过夜晚。她渐渐沉默下去,盯牢那个数字。

数字依旧静止,没有跳动一下。她抬头,将刚才的话慢慢重复一遍,犹如倒带。

下播后,老板甩一叠打印纸在她脸上。纸面爬满弯弯曲曲的折线,从月初至月末,购买数据蠕动着,呈下降走势,月末几天,甚至平直归零,如死人心电图。老板说,这个月奖金不要想了。老板重庆中年女人,脾气爽辣。老板又说,上播时跟木头似的,动也不动一下。飞来一记白眼,地道上海味。那段时间她抽烟很凶,夜里失眠,白日工作,靠咖啡浓茶提神,夜里继续失眠,往复循环。

失眠的夜晚,她从床上坐起,蓝色电脑屏前,像素小人在地下游走穿行。遇到怪物,她很少攻击,像素小人一次又一次死亡,回到原点。在美术馆,她见过件影像展品,灰色底幕上,一匹快乐的荧蓝色像素小马在奔跑,忽闪忽闪,像极了夜班后的十字路口街灯,四周阒寂无人,她仍立在斑马道上等,恍恍惚惚。休息日她偶尔逛美术馆,极少看展品,却盯着逛展览的人瞧,瞧他们的衣着打扮,花花绿绿,与展品背景相映成趣。她在那匹奔跑的荧蓝色像素小马前伫立良久,直至街灯亮起,小马从画面中跑掉。

群里与她熟稔的高中女生小梨不声不响跑来上海。那日早晨,小梨没参加期末考,悄悄乘上南下列车。小梨问她近日有无时间,想见一面。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是毫无怯意的。七七问她住哪边,她说住在一间青年旅社,闵行区,离高架桥不远。离她租住的地方也不远。七七说,附近有间咖啡馆,可以坐坐。小梨如期赴约。小梨说自己来自北方某市。该市二十年前以丰饶的金属矿藏闻名于世。许是旅途疲惫,小梨面色发灰,像落满了北国的尘屑,好在眼睛足够亮。眼眸光润,如探头啃食树叶的小梅花鹿。

七七问小梨为何离家。小梨搅弄着牛奶冰沙的吸管,说,在学校的日子实在太没劲了。她沉默地陷入了沙发的凹痕,如滑进干涸的井底。七七问小梨接下来想去哪里。小梨说,去江上看看。

乘地铁至吴泾,步上地表,见几只烟囱笔直耸立,黄昏时候,白烟升起,叠为红焰,七七和小梨站上码头,黄浦江岸,暮云鎏金,天边掺着脆生生一抹青。

近岸处,渔网灿然闪耀,鱼在甲板蹦跳,沾满金屑,渔船徐徐归港。小梨倚在江边,红日缓缓坠,在一团挥之不去的暮霭中,几句话将身世吐净,单亲家庭,寄宿高中,压力大,想逃,简简单单。七七点头,宽慰几句,半是理解,半是礼节。

夜里,七七与小梨钻入黄桦路暮色酒吧,声浪四溢,天花板悬着一颗迪斯科球,旋转多变的色光在人脸上投下斑驳的网。一片嘈杂,小梨说,我爸欠了一笔债,在外面整夜打牌,喝酒,看我不顺眼就要打我。七七喊道,你说什么,大声点。小梨不再讲话,闭上眼睛甩动身体。

间隙里游上吧臺,七七要红色沙漠,小梨要青柠气泡水,加冰。七七问她多久回家。小梨说,在学校捱着,数日子,同坐牢有什么分别。宿舍楼围墙插满玻璃雪片和长钉,越狱一趟,蛮不容易。而且,教导主任还不许我穿裙子。她嗤笑,七七也笑。两人笑着钻回舞池,跳到浑身酥麻,再回吧台饮酒。最后一杯,喝完回去。七七颠起酒杯,碰向虚空中的一点。

七七租住在南街近旁的弄堂里,阁楼间,面积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缸鱼,两把椅,三盆绿萝,两扇门,一扇通向浴室马桶间,一扇通向窄楼梯和小天台。阁楼上日子不好过,冬冷夏热,好在独居,乐得清静。刚搬来时,也是夏日,七七搬出把椅子,盘腿坐上小天台,吹夜风喝啤酒。楼内空间逼仄,烟尘弥漫,几户阿叔阿婆攒了一辈子木板片废纸壳,堆在楼梯间,煤气灶支在过道,旧自行车架上楼梯把手,她从底楼一层层爬上,遍身黏腻,爬到阁楼,站上天台,凉风拂面,像从囚笼里出逃。

好景不长,三楼阿婆租了一间屋给外地人,纸壳杂物无处堆放,对天台空地动了心思。怕引人注目,没有大动干戈,每日搬小件杂物上天台,经年累月,纸壳越垒越高,越筑越牢,几乎另垒了间屋子。七七一言不发,她一个外地租客,能插得上什么话?

盛夏时她很少再回屋子,去酒吧闲坐,流连在冷气充足的商场。睡觉时,胸前抱个电风扇,一张凉席上翻来覆去。空调老旧,电费骇人,每次只开一两小时。床是双人床,从前任租客处承袭来,她睡其中一侧,捂热了再翻去另一侧。而今小梨睡在双人床另一侧,新床单,新枕套。她说出来仓促,没带什么钱,七七让她从八人间的青年旅社搬出,分了一半床铺给她。无处转圜,空调不得不开了,开一阵,关一阵,七七捏着遥控器,黑暗中睁眼躺了许久。那一夜小梨睡得沉实。小梨说,旅馆上铺床位,总有股味道,睡不踏实。

汗渍和体液的气味,泛荤腥,七七再清楚不过,沾上被单,隔夜饭也要呕出来。七七之前在KTV工作,做清扫工,每日戴口罩,隔绝菌尘,遮面孔。而气味始终隔不断,每日与秽物打交道,总吃不好饭,胃里犯恶心。夜里也睡不安稳,总疑心床铺不洁净。一日,她对小姐妹谎称自己调晚班,不回宿舍。午夜时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旋转,忽然出现在卧室,正撞上小姐妹与一男人叠在她床上,男人像白虫似的蠕动。她冷然道,忘了东西,回来取。第二日,她把床单被罩统统滚进洗衣盆,蹲在地板上吭哧吭哧地搓,当着小姐妹的面。小姐妹坐在上铺,不说话,专心嗑瓜子,瓜子壳抖落一地。

在上下铺四人宿舍间里,她闻到一股腐烂味道。她们在慢慢退化,退化成动物。她不想同她们一并烂掉。

好在她努力搬了出来,独居阁楼间。小梨带来了新鲜味道。她话不多,爱干净,像只幼猫。七七最初就想养只猫。某晚小梨带回两支白玉兰手串,同地铁口摆摊卖花饰的阿婆那里买的,送一支给七七,另一支戴在腕上,睡觉时也不摘。小梨手腕细白,白玉兰花朵中央点缀了一小簇绛紫干花,在七七眼前整夜晃动。被褥间弥漫着皎洁的味道,驱散溽热,仿佛夜风涌动,清明舒爽。

白玉兰手串花掉三十块。小梨问七七,有什么短期兼职可做。她白天问快餐店经理招不招工,经理要看她的身份证,看到年龄便回绝了。

七七脑里霎时蹦出一串名字,每个名字后面跟着一串电话号码。她说,过几天,过几天帮你问问看。

小梨说,今天在街上,有人拦我,要我留下姓名电话,给我一张传单,要我有空去公司面试。

七七接过她递来的传单。满天星光模特经纪公司,洒金大字,印在最前,异常耀目。小梨问七七能不能陪她去面试。七七不言,眼睛幽深了几分。

唇下生髭的历史学家言之凿凿,人拥有鱼类先祖。寒武纪生于海,泥盆纪爬上岸,生出四足。今世,居留水中的子侄仍遵循远古先祖的行为方式,一生被流变裹挟。

几年前,七七初至上海时,住的也是八人间青年旅社,房里脏旧,她记得公共厕所和洗澡间,爬满苔藓的墙壁和泛着黄绿色的马桶瓷砖。七七那时拿同样的话问过荔枝。

七七问荔枝,有没有短期兼职可做。荔枝抿唇,挑眉,说帮她问问看。

七七那时在KTV做清洁,急于赚钱,早日从浊垢丛生的四人间宿舍搬走。荔枝在KTV做前台小姐,人清秀,谈吐得宜,温言笑语,从未接过一单投诉。七七同她走得近,七七信她。荔枝介绍兼职给七七,她欢喜地接下模特经纪递来的报名表。满天星光模特公司,她喜欢这个名字。填完报名表,被告知要交一笔报名费,做模特卡片。荔枝对她咬耳朵,就是印菜谱,相片越艳,接单越多。接单越多,回本越快嘛。

她听劝,咬牙递上两千五百元,办了份模特卡片,最高规格。经纪人飞快点数钞票,说,工作几次就能赚回来,多帮她接单子,回本很快的。她第一回去拍,拿到两百元钞票,等荔枝下班后,请客吃夜宵排挡。她等第二回再去赚钞票,却迟迟没有第二回,经纪人联系不到了。她上门询问公司办事员,一无所获。上班去问荔枝,荔枝先是义愤,而后轻言安慰,说定想办法帮她讨回那笔钱。七七心中生出枝蔓,两人关系淡了些。有好几日见不到荔枝,荔枝仿佛也在疏远她。代班的前台女孩说荔枝请了假,请了多久,她不知。

荔枝再没回来,消失无踪。她们曾经历的一切,分享的一切隐秘和快乐,顿时变得疑窦重重。起先七七为她担忧,试着联系她家人朋友,甚至想过去报案,正心焦,却听同屋小姐妹闲聊时提到荔枝,说她钓到金龟,跟一个台湾老板走掉了。小姐妹当时正嗑瓜子,嗑一下往水泥地上啐一口,节奏有致。七七是不信的。小姐妹翘起一边嘴角,说她天真,跟荔枝不是一个段位,难怪被骗。嗑瓜子一点耽误不到她说话。红艳艳两片薄嘴唇,唾出的瓜子壳碎成两瓣、三瓣、四瓣。

七七望着她,想起了老家镇上路口处的小饭店,老板娘总穿靓丽的紧身高领衫和黑皮裤,头发烫得蓬蓬松松,每日午后,她倚在门柱前,眯着眼睛嗑瓜子,边吐壳边跟坐在树下的不同男人说笑。那时七七年纪不大,整日背书包上下学,小饭店是必经之路,她的目光总往老板娘身上钻,暗暗地钻。她觉得她怪時尚,衣服样式也时兴,花样繁多,想着上海回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后来听说,老板娘年轻时做那类事体,来钱快,月月寄回镇上,攒起一幢三层小白楼。小白楼刚建起时,浑身光润,白璧无瑕。村人望着小白楼,窃窃私语。十年过去,小白楼外墙泛黄发皱,远远望去,陈旧发闷。她年纪大了,做不动了,清点细软回乡,在镇上开了家小饭店。而今她五十好几,烫羊毛小卷,眼尾上挑,举手投足,风韵犹存,身边男人围着,尽是酒足饭饱出来寻乐子,在她身上捞好处,捞到便跑掉。她周旋应对,八面玲珑,最终仍独身一人,红妆面容缩水发皱,一年萎过一年。

七七没想到的是,后来自己真的做了模特,不过是网店直播间的模特。网店规模不大,直播间在货仓内的一处角落,改造过,挂花色窗帘,铺米白地毯,屏幕里看着还算花哨,窗帘后其实没有窗,仓库不需要开窗。她仰头便能看到穹顶的水泥钢筋。为赚钞票,她站在路口发过传单,套着玩具熊绒衣在超市门前跳过舞,推销过保健品、乳胶枕、理疗仪,一次次任人挑拣后,她钻进直播间,每日对着虚无的观众摆出千种姿态,套上百件衣裳,再将它们褪下,如鱼褪下鳞片。一开始总觉得不好意思,褪完衣总要扯扯吊带衫下襟,理理平整,后来褪得愈加熟练,有没有这层鳞罩着,都没什么所谓了。她总归要进化的嘛。

钱攒够了。她深吸一口气,坐在新租屋的凌乱地板上,松快地点了份外卖,二十几块。犹豫片刻,加了一盒三块的冰红茶。此前一段时间,她只吃馒头酱菜。独居一阵,常感孤独,她想养只猫,碍于种种限制,转而养鱼,光彩明艳的热带鱼。南街鱼铺老板指着玻璃缸说,孔雀花鳉最温良不过,与其他鱼混养,不妨碍的,它们天生不会打架,一心蹲守饵料,安稳度日脚。她捧回两尾孔雀花鳉,躯体透净,尾纱稠丽,又添一尾鹦鹉鱼,火焰红,三尾鱼游在缸里,摇来曳去,十分欢喜。

在小梨告知她孔雀花鳉的死讯之前,最先死去的便是那尾鹦鹉鱼,死得莫名其妙。她早先得出的结论是,太漂亮的鱼总是养不活。后来才知道,是另两尾鱼一直在暗中啄食它。南街生养的鱼,天生会争抢。她那时还想不到。

请噤声。惊吓会使热带鱼体色变黯淡。争食,眼睛会变红。水中菌类繁茂,侵蚀眼睛,眼睛也变红,甚至糜烂。鱼会瞎的。它们要开始变色了。不知多久才会完成。一昼夜,两整日,三周半。

七七独去暮色酒吧,遇到从前一位朋友。他正给一女孩散名片,见到七七,热络招呼,间隙里,向女孩使眼色,耳语几句。女孩目光一下黏在身上,细慢端详,七七感到不适,转身去坐吧台。

朋友暂别女孩,走来闲聊,同七七碰杯。七七说,又拿我当招牌?他嬉笑,没当回事,问她身边还有无朋友想整形,介绍费不会少她的。七七笑笑,不言,低头搅弄冰块,似乎想起什么,抬眼问他,上回那事摆平没,新闻里看到了。他说,家属早不闹了,也不来堵医院了,软磨硬泡,签了份协议,钱给够了嘛。

去年冬日,七七曾带一女孩去过他的诊所。七七说,这边来。转弯,上层楼就是。女孩向前迈出两步,顿足,回身望她。七七说,不怕,都讲好了。女孩说,陪我去吧,七七。七七低首,青色指甲,油彩斑驳,说,我等下有事,约了人。女孩不再坚持,踱上旋转楼梯,辫发轻扬。楼梯台阶留有孔隙,洁白裙角倏尔飘过。

女孩身影在旋转楼梯上彻底消失,七七寻到三楼办公室,找朋友拿信封,点好钱数,离开。她径直走入附近商场,香氛味道扑面而来,令人陶醉。七七转了几家首饰柜,买了手链,金子的。很早之前便看中了。金子真是好东西,能储值,又能做首饰,戴上身,给自己踏实。珍珠翡翠玛瑙水晶之类饰物,更美艳,更炫目,但她看不透,也不爱看那些,她只认金子。

七七,你对我真是好。女孩说过这话,小梨也是说过的。小梨夜里躺在身侧,环着她手臂,对她讲,母亲嫁到上海后,同他们父女断了联系。印象里,母亲娴静温柔,走起路来,像只轻捷小鸟。在她七岁那年,她离开他们,飞去上海,另嫁了一个倒卖日本冰箱的男人。小梨叹口气,说,七七,许久没人对我这般好了。七七背着身子不说话,像是睡着了。

七七不知结果会是这样。那时她刚辞掉KTV的工作,进美容院做助理,负责给女客按摩推油,端红枣桂圆粥,换拖鞋,敷面膜。又结识一些小姐妹,她们更纯然,不想攀富豪,只一心要变美。挤脓包粉刺,痛得满床打滚,喊着再也不来。过几日又来,雷打不动。她们同她闲聊,问她认不认得整形师,夸她鼻子生得好。她听得受用,将打针一事细细吐露,一针不贵的,鼻子挺好久。她原本只想赚点中介费,没动坏心思。后来,她听说那台眼部整形手术做了五小时,中途出了事故,救护车火急火燎赶了来,将女孩抬上担架。左眼坏死,不得已将眼球摘除,嵌上一颗玻璃眼珠。她从新闻上看来的。她再没见过女孩。后来才发现,两人分开前,女孩无意将零钱包落在她这里了,花朵形状的零钱包,桃粉色,缀金黄的蕊。钱币不多,一捏便发出脆响。她走路,腕上拷着金手链,钱币叮咚响。走了一段路,南街下雨,鞋袜生泥,步子沉实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夜里入睡时,她闭上眼,黑暗中便出現那颗孤零零的眼球,浸在福尔马林药水瓶里。她望着那颗眼球,双手合拢,它却灵巧飞舞,从指缝溜走。她跟在后面跑,怎么也追不上。

那晚,眼球又蹦跳至七七手边。她心一惊,使力一拍,掌心烙下一滩模糊稠血,点亮灯,一只雌蚊死于夏夜。

七七想起前日,小梨问她兼职的事。她说什么工作都愿做的,脏也不怕,累也不怕。小梨在后巷一家餐馆连刷五天盘子,砸碎一副碗碟。老板面目凶狠,薪水低得骇人。她诉苦连连。七七脑中蹿出一串名字,每个名字背后都跟着一串电话号码,一旦接通,等于触动了开关,事态没准会向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

七七想过介绍她去从前的那家KTV。同旧日小姐妹许久不联系了,踌躇一阵,电话到底还是拨了过去。响了两声,小姐妹接起,两人寒暄。七七问起荔枝。小姐妹说,荔枝跟定阔佬,自然没音讯。不过又有人说,在“家帝豪”见过她,她做讲师,讲课时开辆奥迪车。七七问,家帝豪?小姐妹说,搞直销的嘛。真真假假的,说不清楚。领班说,服务生要的,最好是脾气柔顺的小姑娘,靓一点的。

小姐妹不知从哪儿探知了消息,听说七七在做直播,盛赞她眼光狠辣,命途算得准。KTV价格最高的女孩,也上了岸,签了公司做主播。潮流一变,冥冥中不知谁喝了声向后转,她一个不识抬举的清洁女工,反倒大踏步地走上了潮头浪尖。七七就自己的工作性质解释多遍,自己约等于旧日商场里的塑料模特,近来商场搬入网店,顺应潮流,模特也从死的变作活的,走马灯似的换衣服给顾客看。她仍问,不少男人看你换吧?七七挂断了电话。

第二日,小梨便去KTV上班了。一周后,又转托七七寻工作。七七一只电话拨给了谁,刘经理还是赵经理?她记不得了。她不想再管这件事。夜里躺在床上想了又想,真的记不得拨给谁了。

闷热的夏夜,失眠又找来。七七喉咙干涩,手探到床头柜前摸索,误将杯子碰倒,声响钝钝。水流细细,滴滴答滚落。小梨睡得朦胧,出声问她怎么了。七七说,杯子碰倒了,没事。小梨揉揉眼睛,玻璃鱼缸在夜里散着蓝绿色荧光。

小梨问,鱼养多久了。七七说,养了好久,睡吧。沉默一晌。小梨说,这会儿倒睡不着了。七七睁开眼,接着她方才的话头说,养了两年多。小梨说,挺好。小时候养金鱼,三天死绝。七七说,它俩看着温顺,没准时时刻刻在提防对方,所以长寿。

七七背对她说,起先缸里还有条鹦鹉鱼,它们总啄它。我离家两三日,回来后,鹦鹉鱼死掉了。她打个哈欠,说,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小梨不出声,过了一晌,她说,七七,我把报名表发给了刘经理,明天九点钟去面试,谢谢你推荐,一切顺利的话,明晚我请客下馆子。七七含糊应了声。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如缸中两尾鱼。

七七静躺许久,未能入眠,起身喝水,又去挎包中摸索烟盒,摸到一处凸起,她将它抖落,借窗外路灯微光,看清那是枚零钱包,花朵形状。挎包里衬破了洞,它不知何时滚落洞中,夹在外皮里衬之间,成了不明异物。她早该觉出它的冷硬和硌手。她在镜前落座,夜色里,面孔透出花朵的鲜嫩,仔细看下去,细纹密布,看到最深处,显出腐烂预兆。

天刚亮,小梨早早起床梳妆。七七躺在床上,睁开眼,说,不去了,这间模特公司倒掉了,是我先前记错。小梨回身望她,她捏着七七的眉笔将将勾好一道眉,停了笔,有些无措。七七闭上眼,毫无睡意,辗转起身,说,去江边转转吧。

江上,几条渔船正出港,平静水面皱裂开来,波纹迭起,荡至两人脚下。晨雾散去些,小梨请七七在江边帮她拍相片。

小梨说,从前见过一张江上的相片,我妈十几年前拍的,不知是在这岸还是对岸。她如今也在上海,听说过得不错。七七依照小梨的描述,拍下一张,背光,脸发暗。她换个角度,将取景框调了又调。

在港口上班不错。小梨说。那个老头,蛮惬意的。她下巴点点歪坐在停车场入口塑料板房前的老收费员。比在KTV端盘子好。她的话里,带点怨意。昨日讲好的模特公司,今晨竟随薄雾一同散掉了。她只好继续端盘子,头顶声浪,给醉醺醺的客人送果盘,开啤酒瓶盖子。七七梳妆台上,玻璃瓶罐,琳琅满目,口红也是,粗管细管,方管圆管,多得数不清,新衣又满柜,她怎么不帮她讨些光鲜事体做?

七七不言。等她在南街晃荡一两年,获准成年,大把工作涌来,她将目不暇接。洗浴所,娱乐厅,直播格子间,明里暗里的摄像头。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是要被人当生鱼宰剖的。

她们在码头上立了一阵,江风劲吹,发线翻涌。小梨脸色黯淡如江面,七七提议去附近公园转转。翻越草坡之后,平坦开阔,不远处灌木渐生,溪水淌过,溪边散布几块石头,两人一前一后,踏着石头走向对岸树林。

行走许久,七七倚在树上停歇,低头点燃一支烟。小梨同她讨烟,五指发红肿胀。七七问她是否考虑回家。小梨笑着摇头,张开空空五指,等待。七七犹豫,最终递了一根烟来。小梨接过,七七示意她低头,扬起打火机,深红色火苗绽放。小梨吸了一口,咳嗽两声,说,七七,你能不能教我做直播?

抓住,抓牢了就好。它们不会猛烈挣动,无手脚,无触须,无利齿,至多蹦跳,很快气息奄奄。别往鱼缸里跳,鱼缸是无路之崖。

小梨夜半时说,鱼掉进洗衣机的滚筒里去了,五脏六腑都绞碎,一丝丝踪迹也没了。七七不言,望向她的眼。她眼珠黑纯,见七七不做声,便又重念一遍,用她教她的法子。七七张开嘴,吐不出一个字,窗外一粒雨珠落下来。紧接着,无数雨珠飒然滚落。

天明之后,小梨消失了。钥匙搁在鞋柜上,她知道她不会再回来,如一尾鱼汇入江河。

七七是知道的。七七都知道,她想,直播真是好东西,她们站在过曝的灯光下,容颜拓成一张纸,铆足气力说话,却永远不知道听众的面孔,不知道他们在暗处动着怎样的心思。实际上,重庆老板并不是时刻监控她的,老板会在一天结束之际以二倍速度快速检阅回放画面。在直播软件面前,人人握有回溯时光的权杖,时间被均匀切分,标注重点,可后退可快进,观者无所不能,仿如上帝。

小梨第一次直播是在七七家中,她话不多,安静,像只幼猫,时而语塞,不懂得调节气氛,屏幕上滚动着的带有冒犯性的话语,她不知如何回应周旋。七七教她,准备一套说辞,语塞或沉默时,拿来重讲一回。小梨疑惑。七七说,每位观看者到来的时刻,都是崭新的时刻。

小梨不知播什么,七七说试试播游戏。小梨打开那款过去她们谈论最多的游戏,依照七七教授的玩法,很少打怪,一路逃跑,观众愈发稀少。于是她从头来过,奋力拼杀,怪物成群死去。观看数字好看了一些。小梨想签公司,签了公司便有底薪,还有奖金分成,观看数字要一直好看才行。

小梨直播时,摄像头倚墙立着,桌上鱼缸也会入镜。有人问她,这是什么鱼,好不好养活。她将鱼缸挪近些,希望人们多聊缸里的鱼,而不是她的三围尺寸。人少时,她总发呆,有时对着鱼讲话。鱼像是瞎的,自己游晃自己的。面影落進缸里,鱼抖弄水波,水上的面孔,显得怪诞而扭曲。

有人请她起身站立,转几个圈,为了看她短上衣下露出的一段白肉。

有人说,如果她把缸里的鱼吞下,刷礼物给她,游艇火箭随她挑。

透过屏幕,她似乎听到观众席间传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笑声。他们起哄,看热闹,看她如何收场。评论开始沸腾,观看人数出现了小小的峰值,跃到八十,跃到一百五。

小梨盯牢那串跳跃的数字,乖顺地将手伸入鱼缸,手指撩弄水波,心中局促不安。两尾鱼慌得团团转,如旋转的太极图简。

评论区留言闪烁不停。她的直播间被冲上首页,印上明晃晃的标语。不时有新观众闯入,问情况如何,吞了吗,吞了多少。游艇向她驶来,还有飞升的礼物盒子,扎着亮绿或荧蓝的缎带。观众们快乐地敲响键盘,如发动了一台冒着蒸汽的火车头,汽笛声声,催促她上路,沿着他们圈定的悬崖之路狂奔。她无暇思虑,自己变作一个空荡荡的舞台,观众席上山呼海啸,幕布即将被拉开,不由分说。她不能不使他们满意。游艇在鱼缸里逡巡着,火箭即将发射升空,洒下无数金粉金屑,花束云朵,欢乐溢满整块屏幕。她不能不使他们满意。她吸了口气,将头浸入水中。

热带鱼消失的时刻,隐匿在幽深夜色之中。不知发生在哪一瞬间,不知如汽化般消失,还是片片分解、被虚空中的无形手掌捞起,不知时空是否扭曲坍缩。或者,它只是经历了一场变色,变得浅明通透,在缸中继续悬游,如一行沉默的影子。

晚间直播结束,七七下班,先乘末班地铁,再转末班公交。公交车晃晃悠悠,拐入颛桥。街角馄饨摊一贯摆至午夜。两个从窄巷里钻出的浓妆女孩轻车熟路地来到馄饨摊坐下,捧了碗馄饨细细吃着。中年摊主的孩子趴在板凳上写作业,身侧亮着一盏十五瓦灯泡。穿橘色制服的路面清洁工也在馄饨摊上坐下,摘下口罩手套,与摊主讲笑,用筷子挑起汤碗中的紫菜。

七七乘车转过街角,点进小梨的直播间,直播结束,屏幕一片黑。她点回放。公交车抖了一抖,司机怒视斜插而过的三轮车,骂声戆卵,她手机滚落至前座中年男人脚边。她费力将它捞起,播放如常,手机贴膜碎了半边,冰裂纹爬满画面中的鱼缸,向女孩的面庞蔓生而去。

千百碎片中,小梨的头倒插在鱼缸里,如一把凿开冰面的铁锹。

她身上穿着那件桂色短衫,张开网状五指,将那尾花青色热带鱼捕捞过来。嘴唇开绽,水泡升涌,犹如生命尽头的黑暗隧洞。

洞越张越大,花青的鳍,雪白通透的鱼躯,一下子吸了进去。

一声尖叫传来。

短促,尖刻。

小梨在水中睁开眼,仿佛什么都看不清,惶然惊叫。而后是第二声,第三声。不知是小梨在叫喊,还是被吞没的热带鱼在叫喊。有什么东西确凿裂开了,或许是碎裂的手机屏幕在叫。七七听不真切了。

关了手机,小梨的面孔和尖叫一并熄灭。

下了公交,照旧要走一段路程,路面干爽,几日前的水渍,全都蒸发不见。她在这段满是坑洞的路上来来回回地走,无限推延着到家的时刻。

在浅坑中捡到一只鞋,回力牌,三十七码,与她鞋码相同。她不记得暴雨那日倒在积水中的男孩年纪有多大了,她只记得自己有双很像的鞋,来上海后买的第一双鞋。

她又想起那些焦渴的无眠夜晚,以及午夜时分许久不落的雷鸣。那道迷失在雨夜中的雷声,终于跟上了蛇形闪电的金色影子,划破长空,滚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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