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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又二分之一

2020-07-28陈鹏

长江文艺 2020年6期
关键词:老葛李果陈鹏

此文,献给我的武汉。愿她吉祥,安好!

——题记

 1993

火车打个趔趄就停住了。外面乌漆麻黑,月台高处的弧形灯直直照着。列车员敲打着卧铺之间的小梯子说,武昌,到了,武昌。武昌站的,快下车。我跳下中铺穿好鞋系紧鞋带,问列车员几点。四点,她说。我抓起背包往外走,问她说,托运行李咋办?她说会拉到托运处的,你抽空再取,不然这黑灯瞎火的。我说,就是,不然这黑灯瞎火的。她在我下车前忽然说,你哪个学校?我说,体院。什么?她说。武汉体院,我说。哦——,她还是有些惊讶。

我摸黑往外走,灯光少得可怜。弧形灯的光,没走多远就暗下去了。出站的人不算多,但你忽然觉得空气也不夠用。我直奔出站口,走得很快,似乎担心走丢,再也出不去了,或者又被弄回火车上往前开。武昌以北,应该是襄樊吧。空气湿热,像烫熟的毛巾闷在脸上。没想到八月末的武昌那么热,而且是凌晨。昆明的凌晨哪有这么热啊。

出站口乱糟糟的,我决定搭公共汽车去学校,否则在昆明研究好的公交路线就白废了。我穿出人流找到公交站台。站台不大,我仔细看了看,很快站牌上找到130。对,经11个站点直达马家庄。武汉体院就在马家庄,错不了。现在好了,找对地方就不担心了。我从没担心过什么。凡事不必害怕,上帝自有安排。我18了。当年我爹才16就拎个大箱子从广东老家来到云南,饭都吃不饱,不也扛过了无数大风大浪?我怕什么?

站台上没一个人。头班车得六点。路边一溜小饭铺,灯光很亮,袅袅的香气让我一下子饿了。木牌子上写着“热干面”,我早听说过武汉热干面大名,相当于昆明过桥米线吧。我走过去,店家热情招呼我,“其么事?”我知道他说的是吃什么。我全能听懂。武汉话就像四川话和湖南话的奇特混合体。

“热干面。”我说。

“一块五。”他说。

“真便宜,来一碗。”

“便宜?”

“我们昆明的小锅米线,两块五三块啦。”

“哦,你昆明来滴。抖虚(读书)?”

“是,抖虚。”

他哈哈大笑。

碗不大,面也不多,香呐,特别地香。简简单单二两鲜面加一点萝卜干,再浇上芝麻酱。我风卷残云,半分钟就见了底。

“再来一碗?”

“再来一碗!”

 1995

小谧说,第三天了。

李果居然绝食?没必要嘛。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他这么干,只会让事态迅速恶化。何况,我已经把联名信送到院办了。小谧说她劝他来着,可他不听呀,不听,你能咋办?

李果说让他服软绝无可能。除非——

“什么?”

“除非老葛低头认错。”

“痴心妄想。”小谧说。我也觉得李果错了,大错特错。你怎么可能期待你的班主任低头认错?就因为他扣发了你们19人的奖学金?

我不认为李果以绝食方式向老葛叫板会有结果。唯一可能是他被开除,至少,留校察看,不予毕业。但怎么劝也没用,他说天底下哪有奖学金被班主任截留的道理?老葛到底截这笔钱干吗?他有什么资格什么理由?我说联名信不都送上去了?等等看嘛,别跟自己过不去。他又数落了没签名的三个家伙,想不明白如此大是大非面前,居然有人拒不签名。

头一个签名的,是李果。我第二,小谧第三。

晚八点,我独自前往学校家属区。那儿离东门足球场不远,穿过一片小树林就到。楼房是七层方盒子楼,呆头呆脑的,式样土气难看。老葛的家在3栋三单元102,我都打听好了。通往3栋的小径很窄,一层硬撅撅的煤渣直硌脚底。我找到三单元,进去,右手就是102。我敲门,开门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扎两只高高的羊角辫子。我一愣。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瞪得溜圆,说,“你找我爸?”

“不好意思,是葛老师家?”

“进来吧。他知道你要来。”

我进去了,心里七上八下。他怎么知道我要来?谁走漏的消息?

“陈鹏吧?来啦?坐。英子,给哥哥倒茶。”

老葛的声音从里间传来。眼前的客厅很小,最多五平米,沙发、桌椅都旧了,电冰箱也是新飞老款的。再没别的。墙白得晃眼,又蒙着一层不太真实的淡黄。英子一身红蓝色运动衫,明显是校服。她倒了茶,放在茶几上,老葛还没从里间出来。我大声说谢谢葛老师。又低声问英子,葛老师这是——?

英子故意摇头。使劲摇。羊角辫蹦来蹦去的。我禁不住笑了。英子咬着嘴唇,看着我,目光凶巴巴的。

“你见过我?”

“没见过。”

“我说嘛。”

“你是我爸学生。”

“对啊。”

“我爸学生太多了。我不可能都见过。见了也记不住。你们一个个长得,奇形怪状的。”

我哈哈大笑。老葛还没从里间出来,不知道憋屋里干吗呢,孵蛋呢还是数钱呢——数钱?把我们19个人的奖学金缝在被窝里?19乘3000,不少啦,一笔巨款。

“不许笑。”英子非常严肃。

“好的,不笑。”我使劲忍住,“你爸他怎么——”

“我知道你跑来干什么。”

“你知道?”

“知道。”

“你说说看。”

“为你们的奖学金呗。”

我又吓一跳。她怎么会知道?老葛怎么能把这么大的秘密这么大件事告诉一个孩子?

“你几年级啦?”

“三年级。”英子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我说得没错吧?”

我点头承认。

“我爸没拿你们的钱。”英子压低声音。“我爸说了,他想留到放寒假的时候,再给你们。”

“那不一样吗?”

“不一样。那时候,你们的考试成绩就出来了,考得好的,就多发一点点。考得不好的,就少发一点点。公平吗?”

我说不出话来。

“你说呀,公平吗?”

“你说的,是真话?”

“我都9岁啦,骗你还怎么混呐。”

老葛忽然在里间叽叽咕咕说了什么。我这才意识到,里间有人。门是关着的,灯光从门底透出来,淡得像一小摊尿液。门头上还拉着一块白布帘子。门上有挂历,是明星坐在跑车上的大照片,看起来很旧了。没准是去年的,不,竟然是1993年的。1993年9月我坐着哐当哐当的绿皮火车一路晃到武昌。

“陈鹏你喝茶呀。”老葛在里间喊了一嗓子。

“好的葛老师,您先忙。”

英子两手抱在腿上,腰板挺得很直。她还是那么严肃,让我想起我小学班上的学习委员兼大队长。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英子?”

“我爸的事情,一件也瞒不了我。——你就是那个不好好上课缩在最后一排写小说的家伙?”

我满脸通红。

“没错吧?”

“你爸说的?”

“你想当作家?”

“对。”

“那你就不该拿奖学金嘛,因为,你的成绩,肯定不行。”

“还好。我挺会考试的。”

“那你也没好好学呗平时。你们班最能考试的是李果?李果和刘小谧,对吧?”

“天呐,你全知道。”我故作夸张。“可是,你说对了一半,我考试也很厉害,从来九十分以上。”

“骗子。”英子撅起嘴巴,“你是个大骗子。我爸说,所有的老师都跑来说,陈鹏这家伙,出工不出力,考试怎么办呐。”

“所有的老师?”

“我爸说,他想当作家嘛。体院什么时候出过作家?我们要支持嘛。”

“真的吗英子,你爸真这么说的?”

“我说了我都9岁了,骗你还怎么在武体家属区混嘛。”

“谢谢你,英子。”

“谢我干什么?”

我瞅了瞅里间。似有细微的声音传出来。低低的说话声。标准的湖北话而非武汉话。

“你爸他——?”

英子一声不吭,看着我。

“你能不能告诉我,里面——”我继续压低声音。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她雪白的回力运动鞋在水泥地板上蹭来蹭去。“我妈瘫了,类风湿。天天做理疗。我爸天天给她做两小时理疗。”

我一個字也说不出来。

“你别急,他让你等你就等等。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多久了?我是说,你妈妈……”

“很久很久了,下不来床。你们不知道?”

我使劲摇头。

“别以为我爸会要你们钱。他怎么可能要你们的钱?他说,都锁在教研室的保险柜里呢。”

“我走了英子。我走了。”我跳起来,往外走。

“喂你等等。”

老葛在里头大声说,“陈鹏你等我几分钟好吗?就几分钟。”

“不用了葛老师,我走了。”

我头也不回地出来,踩着硬邦邦的煤渣小径,穿出小树林,来到宽阔的校内大道。远处有灯光,近处也有高高的路灯,灯光莹白耀眼。一群小虫子绕着灯泡飞来飞去。我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英子大声喊我,“陈鹏你等等,我爸让我告诉你——”

我跑起来,跑得飞快,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最后的声音是略为失真的细得像跃出海面的小银鱼似的嗓音,“喂——喂——,你这个人!”

1993

我头一个见的同学是刘小谧。

当时天还灰蒙蒙的,刚泛出一抹鱼鳔似的灰白。武体大得超乎想象,到处是运动场,清晨出操的学生稀稀拉拉的。我沿笔直的水泥大道往里走,一路打听管理系在哪,径直走到底才终于看见管理系的两层筒子楼,很旧,像胡乱搭的。铁门敞开着,一个小老头拎一把扫帚在门前哗哗扫地。路边的梧桐树密密匝匝。左手不远是食堂,右手的体育系三层宿舍楼就有气势得多。我刚要往前,门洞里走出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穿牛仔短裤,白旅游鞋,T恤上是一个卷发的滑板小子。两腿又白又长。

“你是——?”她看着我,笑眯眯的,“也93的吧?”

“是,93的。我叫陈鹏。”

“哦,哦,知道,知道,哈哈,云南的对吧?你好,陈鹏同学,我叫刘小谧。”

“蜂蜜的蜜?”

“静谧的谧。”

“哦,小谧,你好。我们是同学?”

“对,同班同学。咱班一共19人。到目前为止,到了18个。”

她说她是本地考生,纯正武汉人。她还说,武汉姑娘大多没她这么高个的。她祖父是山东曲阜的,所以,算四分之一北方人吧。她一面叽里咕噜说话一面将我带入一楼的系办公区。地方真小,一间一间小房子,各有两张书桌。为我报到的是一名学生会的师兄。随后,小谧带我上二楼,找到宿舍,217。小谧可真是话多啊,也不避讳刚起床的四个光膀子男生,着急把我引荐给他们,说,“你们这间,齐啦!”

我的铺位是右手第一张高低床的下铺。上铺的男生跳下来站我面前,冲我伸出大手,说他叫李果。对,水果的果。他笑得很好看,牙齿又白又整齐,个子比我高出一头。少说一八五吧。他带我认识了其余的兄弟。恕我不一一写出来了。我只想写写李果和刘小谧。他说,他也来自武汉。全班就他们俩来自武汉,其余来自大江南北,四面八方。

“吃了吗?”他忽然问我。

刘小谧大声说,“嗨,人家刚下火车,这才几点,上哪儿吃?”

“吃过了,热干面。就在火车站吃的。”我说。

“走走走,尝尝学校的小笼包,极好!我请客。”李果说。

我架不住两人生拉硬拽直奔食堂。我们就在宽大的像巨型LOFT工厂车间的食堂里坐下来,小笼包很香,另用餐盒盛豆腐脑,小谧又给我弄了一勺酱油,搁豆腐脑里。我又饿了。明明塞了两碗热干面呐。18岁的陈鹏真能吃。

小笼包配豆腐脑,风味极佳。在昆明,绝没这么吃的。

“好吃?”李果问我。

“好吃,好吃。”我说。

李果一口一个,吃得飞快。他说他买了七十个,不够再买。刘小谧说他是猪变的。事实上她也很生猛,两口一个。小笼包那叫一个烫,我们窸窸窣窣吃得满嘴油花儿。

“记住啊刘小谧,你又欠我一顿。”

“是你欠我吧?昨天小食堂点餐忘啦。你黑(吓)老子,把我半个月饭票吃光咯。”刘小谧忽然蹦出纯正的武汉话。

李果也操起武汉话,“老子硬是冇见过这么能其(吃)的女滴。”

“又冇其你滴,其我爹妈滴,你急个么事?”

“好,好,以后不准其我东西,我警告你,我一个月也就三百块生活费,哪像你,五六百。”

“我跟我妈讲了滴,一个月最多最多四百,多了我会乱花。”

“你给我花嘛,请我大其大喝嘛。”

“做你大头梦哟李果!”

他们嘻嘻哈哈,当我是空气。我接连吃了十来只小笼包,忽然觉得都是靠父母养活的同班同学,是不是吃得太狠?我停下来,看他们吃。

“饱啦?”李果说。

“饱啦。”我说,“我四点多吃了两碗热干面。”

“武汉也就热干面还行。但是,学校热干面不行。真不行。好吃的热干面在汉口。”刘小谧说。

“对,汉口老东城。改天我请你。”李果说。

“我请我请。”我说。

“嘿,你在我们大武汉地盘哪能让你请?”刘小谧说。

“刘小谧请,她有的是钱。”李果说。

“行啊,”刘小谧说,“我请陈鹏不请你。”

“做么事?”

“烦你烦得不行,莫跟着,狗样滴,晓得不?”

“好好好,我请,行不?你们两个,我都请。”

“哈哈,还算个武汉伢。”

他们唇枪舌剑斗了半天,武汉话叽里呱啦语速快极了,像机关枪一样。后来,他们终于想起了我。

“我们班就你最远啦,二十多个小时火车?”刘小谧说。

“三十三小时。”

“天呐,”刘小谧表情夸张,“昆明满街跑大象吧?天上飞孔雀?”

我哈哈大笑。

“你曉得么事!昆明超牛。西南联大在昆明?”李果说。

“是。”我说。“云南师范大学的前身。”

“晓得算么事,你又某客(去)过。”

“你不也某客过?”

“我寒假就跟陈鹏客一趟你信不?”

“你哪有那个胆子哦,你客了,人爹妈咋看你,讲不清楚咯。同学还是耍朋友,你说说看?”

我又大笑。我发现只要给他俩时间,他们能一直吵下去,直到地球毁灭。

后来我用了池莉小说《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才让他们停止斗嘴。我说,我很喜欢武汉,作家池莉是这么写的:一个叫猫子的女司机开着公交车在酷热的汉口大街上飞驰,回到家和男朋友发生了一点小摩擦,还偷偷亲热了一把,弄得满身大汗。

“池莉写道:每年七八月,满大街的竹床,有人为了抢位置还动了手。”

他们看着我。“你想当作家?”刘小谧说。

“你居然考了体院。妈也。”李果说。

“方方在《桃花灿烂》里也写过夏天,在码头背麻袋的粞和星子没完没了地流汗,没完没了的爱和恨……”

“七八月的汉口,真滴热死人,满大街竹床、凉席,一眼望不到头。”刘小谧说。

我们忽然安静下来。从玻璃大门往外看,晨光照亮梧桐,满树浓绿几乎要淌下来。树下是笔直的水泥大道,通向我来时的西门。门外就是六车道的珞瑜路,一趟接一趟公交车将武昌几十所高校串在一起。我知道,武体有东湖,东湖北岸就是武大。西面紧挨着武大、武水、武测、金融专科,再往东,是地大,等等等等,太多了,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很久无人说话。似乎不太相信我们已置身大学校园,已经是大学生了。安安静静的清晨出现越来越多的家伙走进食堂,大多高大结实,身材健硕。刘小谧说,体院的学生呐,就我们管理系文绉绉的,其余院系可都是运动员,武术、散打、皮划艇拿过三十多个全国冠军、十多个亚洲冠军呢。

 2020

小说写到这里,我已经很难分辨现实和虚构的边界了。换句话说,虚构究竟重要,还是不重要?我不刚有个创作谈说了虚构的重要性?且信誓旦旦地说,小说家的唯一要务无非虚构,怎么扭头就忘了?哎,也罢,至少这个小说我想实打实地写。跌宕起伏的大学生活足够写两三部长篇了,也足够写七八个不错的短篇。何况,这次专为武汉而写,哪还管得了这许多。

重要的是我和武汉的缘分——我老早就读过方方池莉刘醒龙的大作,老早就对武汉心向往之,没料到果然去了东湖岸边、珞珈山下“抖虚”,岂非上帝的安排?但置身武汉才发现,作家笔下热气腾腾之武汉尚不及武汉之十一。首先,它太大了,一城实为三城:武昌、汉阳、汉口;其次,人太烈了,动不动就粗口,“你黑老子”和“婊子养滴”是标准“汉骂”;其三,东西太好吃太便宜了。除了热干面还有豆皮、汤粉、水煎包、武昌鱼……其四,武汉人真心好。男人仗义,够哥们,有血性;女子传统、敦厚,刀子嘴豆腐心敢爱敢恨。无论男女,最大特点是聪明。非常之聪明。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绝不是吹的。

2003年,刘小谧和李果在汉口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我从昆明飞过去,大醉而还),十年前又轰轰烈烈离婚,五年前轰轰烈烈复婚。他们的儿子小名气球,今年,都16了。

1993

“你行李呢?”李果说。

“火车站呐。”我一拍脑袋。

“哎哟喂,咋办?”刘小谧说。

两人像发现了新大陆,决定陪我去一趟武昌站,把行李扛回来。我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李果说我人生地不熟,他们必须同去,好歹有个照应。他又问刘小谧,要不她留下,刘小谧说她非去不可,不放心啊。

“不放心么事?我在,你不放心?”

“两个大老粗,我当然不放心。”

“你错咯,我心细如发。”

“哄鬼哟,你也就数钱滴时候心细如发。”

我们沿西门大道来到珞瑜路。才八点刚过,太阳已升得很高,空气热辣辣的。我后悔干吗不一直呆在车站,待托运处开门把行李一次性搬回来。哎,我哪知道武汉那么大。130跑单边就一个多小时。到了武昌站,托运处的工作人员要我身份证,否则不能提件。我傻眼了,问托运单还不行?回答说,不行。

刘小谧问我身份证呢?我说,“背包里呢。”

“背包呢?”

“宿舍呢。”

李果刘小谧急得直跺脚。

“咋办?”李果说。

“我陪陈鹏回去取,你就这儿等着。”刘小谧说。

只能如此。我像个内疚的傻瓜随风风火火的刘小谧跳上130,哐当哐当往回赶。路上我们聊了聊文学、刘德华、王祖贤和香港电影。刘小谧对文学的理解还停留在小学生阶段,其余倒是行家里手,她说她最爱刘德华的《雷洛探长》系列,怎么也不明白王祖贤怎么就跟齐秦谈起了恋爱。

“一個才子,一个美女嘛。”

“王祖贤太美太美了。”

“齐秦的歌多棒。”

“你喜欢哪首?《狼》?”

“嗯。《狼》。还有北京演唱会,全部的歌,都喜欢。”

“我喜欢张学友。”

“哈哈,《吻别》。”

“我欣赏学友的成熟。我欣赏成熟的男人。绝对绝对不是李果这样的小男人。”

“小男人?他不挺好的吗?高大帅气热心肠。”

“他好?幼稚!咋咋呼呼上蹿下跳,按武汉人的话说,就是撮虾子。”

“撮虾子?”

她告诉我这三个字怎么写。

“蹦来蹦去捉虾呢,你想象一下。”

“太形象了!”

“对咯,他就是个撮虾子滴。”

“我觉得他挺好的,能做一辈子兄弟。”

“就算地球上男人全死光了,我也绝对绝对不会嫁给唯一幸存的李果。”

我哈哈大笑。

她问我,四年呐,漫长的四年,什么打算,我说,读书,写小说呗。我问她什么打算,她非常认真地看着我,一双凤目闪闪发亮。

“考托福,去美国。”

“美国!”

“看过《北京人在纽约》吗?王启明说,美国,曼哈顿,我,王启明,来啦!哈哈,四年之后,我也要说,美国,曼哈顿,我,刘小谧,来啦。”

我们取了身份证,又跳上130咣当咣当返回武昌站。这么一折腾,都中午一点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到了托运处就傻眼了——门前热浪蒸腾,但见李果一个人坐在大太阳下面,就坐在我的铺盖卷上,两只长长的胳臂撑住膝盖,白T恤浸满汗水。他整个儿都湿透了,像钻出海面的波塞冬一样。他一面撩衣服擦汗一面说,我们白跑一趟,他后来跟托运处的人说了几句好话,凭托运单就把行李取出来了。刘小谧哈哈大笑。

“你黑老子,也不找个地方躲阴凉!”刘小谧说。

“我躲起来,你们找不见么办?”

“我们不瞎不瘸,会跑会看撒。”

“就你?!还不瞎不瘸?”

“你给老子死了算!热死你,算!”

又斗上了。

我赶紧插话,“饿了吧?请你们吃顿好的,我们下馆子。”

“不用,找地方吃碗热的就行。”刘小谧说。

“哎哟喂,太热了,有口喝的就行,来瓶冰镇汽水,就行。”李果说。

1994

“谢谢,谢谢你陪我出来看球。”

“不用谢。我也喜欢意大利。帅哥真多呀。”

“巴乔,哎,悲催的巴乔。”

“就差一步到罗马……”

“足球永远充满遗憾。就像我们现在,将来,时刻充满遗憾。”

“是啊,是啊。”

“这地方真美。你看,大熊星座?”

“是猎户座吧?我不太懂。嗯,抱歉。”

“道什么歉。你觉得是什么星座就什么星座吧。”

“太热啦。”

“还好,这地方还好,有风,没那么热,也没蚊子。”

“蚊子飞不上来,七层楼顶呢。”

“凉席一铺,你说说,这武汉人,这夏天过得。”

“我打算,毕业了回宜兴。”

“不留武汉?”

“不留,热死啦。”

“就是,热热得要死,冷冷得要命。”

“你呢?”

“昆明啊,我必须回昆明。我是彻头彻尾的家乡宝,不回去不行。”

“回昆明干吗?”

“不知道。写作呗,当作家。”

“你居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一直清楚我最想干什么。可是——”

“什么?”

“能养活自己?不,根本养活不了。我这一年多,才发了两个小说。我们昆明的杂志《滇池》一个,南京的《青春》,一个。”

“已经很牛啦!”

“一个挣了三百,另一个,二百多。”

“哇塞!”

“一年两个小说,活活饿死。写作养活不了自己。”

“那咋办?”

“天知道。”

“嘿,嘿,流星!”

“我操,真是流星,太快了!”

“许愿了?”

“哪来得及!”

“我也没有。”

“星空多美啊。”

“王小波说,满天繁星是银河筛下来的面粉,是星星的眼泪。”

“真美!”

“你说,有外星人吗?”

“有,绝对有。我相信。”

“拯救人类还是毁灭人类?”

“应该是,拯救。”

“嗯,拯救才对。”

“不说这个行吗?”

“行啊,不说这个。”

“其实武汉挺美的。”

“除了天气,是挺美的。”

“嘿,你知道他们俩的事吗?”

“谁俩?”

“李果和小谧啊。”

“嗨,这谁不知道。”

“他们俩,你还别说,般配。”

“我可听说小道消息啦。”

“什么?”

“我能说吗?”

“说呀你。”

“他們说,你喜欢刘小谧。你们仨,三角恋,扯不清楚了都。有人说你想拆散他们俩。”

“胡扯!”

“今天你约我来财大找你老乡看球,看完了上屋顶看星星,都受他们俩刺激了吧?——他们俩,今晚直奔卓刀泉录像厅通宵了吧?你敢说不是?”

“他们是去通宵了。可是……嗨,怎么说呢,我们是哥们,是兄弟,没你想的那样。”

“你真没暗恋刘小谧?”

“当然没有!”

“我不是垫背的?”

“当然不是。”

“你发誓?”

“……我发誓。”

“你敢让我亲你吗?”

“你——”

“来吧,让我亲亲你。”

“云燕,恐怕——嘿,你——”

 1994

我承认,1994年7月14日世界杯决赛之夜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美的夜晚,没有之一。我和瞿云燕躺在七层高的中南财大宿舍楼楼顶的凉席上,仰望浩瀚星空,被丝丝凉风裹得紧紧的;楼下,远处,不时传来决赛之后各路意迷的嚎叫,或哀鸣或大吼或骂娘,还有人扔出啤酒瓶子,砰砰的爆裂声不绝于耳,还有人一声声呼唤巴乔,撕心裂肺。凌晨三点的星空最亮,让人怀疑白昼提前来了。我们没有一丝睡意,三点半的时候她出其不意地吻了我。之后,我们温柔而笨拙地做爱,无所忌惮地亲吻着,直到天色越来越暗又越来越亮。我们浑身汗水不知疲倦没完没了。我记得天蒙蒙亮时财大的兄弟徐广爬上来给我们送了点吃的——小笼包和豆腐脑。我们吃完后相拥而眠,直到新的热浪扑上来把我们烫醒,又透透地出了一身大汗。即便这样,也比在楼下任何一间宿舍,任何一块空地凉快多了。我们再无睡意,决定返回武体。我们在阅马场上了141,转一趟车到马家庄。车上我们像连体婴儿一样紧紧贴在一起,浑身上下湿透了又被扑进车厢的热风吹干。空荡荡的车厢以及穿T恤的女司机让我想起《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里的猫子。我们相约晚八点再去东湖边,带上好吃的、风油精和毫无必要的薄毯子。我们在系门外两三百米远的地方悄悄地、果断地分开了。说好她先走,我待十分钟再回宿舍。分开前我们又深情地接了吻。她的嘴唇汗湿湿的,有一股鲜甜的梧桐气息。她的脸没有一丝瑕疵,就像一小片被冻住的东湖中心最优质的湖水。她娇小的1米62左右的身材多棒呐,乳房坚挺上翘,短裙下的腿直苗苗的,轻盈得像穿着蓝色薄纱裙子和牛仔短裤的小麋鹿,蹦蹦跳跳走进宿舍大门,不时回头看我,笑着,冲我吐吐舌头,挥挥手。我的心怦怦直跳,直到她像一个轻浅的蓝色幻觉消失在门洞里也没停下。我手心里,又像积攒金币一般积攒了满满一汪汗水。

 2020

该说说英子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小说最后一节,不得不道别了。向同学道别,向朋友道别,向诸位道别。

最后一次见她就是第一次见她。25年前,1995年10月某夜。此后整整25年,再没见过英子。

今天是2020年2月9日,英子忽然来电说,她和葛老师来昆明了,能不能见一面?我蒙了。完全没反应过来哪个英子,哪个葛老师?猛然狠拍脑袋,啊呀英子,你们住哪儿?还有谁?我马上到,马上,请等我半小时,最多四十分钟……我语无伦次。心跳快得不能再快。自大学毕业就再没见过老葛,更没见过英子。当然也没见过瞿云燕——英子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眼前闪过武汉清晨的金色余晖。她怎么也来了?她怎么也随英子和老葛一起来昆明了?来了我的昆明?

“别问了,见了面,不都明白了?”英子笑起来。这是个陌生的声音。对我而言,英子始终是陌生的。

“好的,马上,马上。”

“别急,千万别着急。”

“好的,好的。”

“要跟葛老师说话吗?”

老葛的声音一点没变。苍老,缓慢,让我想起炎热的夏夜,想起茂盛的法式梧桐。

“陈鹏,你好!”

“葛老师好葛老师好!您也不提前说一声,也不——”

“哈哈,连刘小谧李果都不知道你电话,英子七绕八绕找到你从前的单位,对,新华社,才算找到了。你都好吗?”

“好,好,非常好葛老师。”

我突然鼻子发酸。当年我们闹大了,联名信加李果绝食让老葛直接下课,就此离开管理系再无音讯。他瘫痪在床的夫人,也再无音讯。

“啊,小谧他们,都好?”

“离了又复,复了又离,哎。一个人带儿子,都好。”

“您呢,您后来……”

“我一直在武汉。一直在。你来了细聊,好吗?来,我旁边这位,有话要说。”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来。她笑着问我,没想到吧?我说,打死我也想不到啊。她问我实现当年理想了?当作家?我说,差不多。我问她,你呢,都好?她说,很好,也一个人了,单过。她又说,快来吧,我们就在翠湖边呢,等你。

我赶过去,带他们上翠府吃了一顿大餐,真正意义上的滇味大餐,喝了很多酒。白的红的都上了。之后我们在灯火璀璨的翠湖边合影留念。老葛的确老了,老得我无法追忆他当年的样子了。英子再也不是9岁的英子,她面目清秀,高挑健壮,标准的皮划艇运动员,据说拿了三个亚洲冠军。她呢,云燕,一点没变,还是跟我足足好过398天的她,娇俏,雪白,轻盈;当她凑近时我的心就怦怦狂跳,能嗅到她甜丝丝的梧桐气息,就像我灵魂深处传来的喟叹。翠湖水面的密集灯光让人想起1994年世界杯决赛之夜的星空,想起我们身上游荡淋漓的汗水和反复尝试小心翼翼的激情及其涤荡的透出草料味夹竹桃味水味的滑溜溜的皮肤,想起我们舌尖上没完没了清澈如露珠的唾液,想起她笑起来微微皱起的鼻尖以及裁纸刀似的尖尖的小下巴……

我醒过来。

是英子的电话让我惊醒过来。

她说,老葛去世六天了,三天前才等来殡仪馆的车。至于李果,刘小谧,生死未卜。

我问英子,“你在哪儿?”

“武昌。珞瑜路空空荡荡。全武昌,全武汉,都空空荡荡。冷清得呀,连条影子跑上去,都是热闹的。”

她是一个一个通知的,毕竟,我们班19个人,是老葛带的最后一批学生。也好,很多人已彻底失联。

“李果和小谧的儿子小气球,今年16了。没一点消息。一点也没有。”

长长的沉默。

“英子,瞿云燕呢?”

“她情况不好,很不好……”

“怎么?”

“她毕业留武汉了。”

“一直在武汉?”

“二十多年了,一直在武汉。”

“天呐!”我深吸一口气,“她当年说,必须回宜兴——”

“你啊。”

“……”

“哎,当年她是站我爸这边。那又咋啦?不是她。真不是她。”

“英子——”

“你錯怪她了。”

这话像一把钢刀狠狠扎进来。我没法说话,甚至无法喘气。

“她在汉口体专教书,二十三年了。”

“她也——?”

“协和医院呢,隔离治疗。整整14天。”

我还是没法说话。

“你在听吗?”

“英子,会好吗?”

“陈鹏,”英子的声音平静至极。她是一个多有主见的孩子啊,她从来都是一个有主见的孩子。这世上就没什么事能让她乱了阵脚。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儿了。但多年前就听说,她进了国家皮划艇队,战绩显赫。“当然会好的。当然会的。个婊子养滴!”她忽然来了一句标准的“汉骂”。

“我欠葛老师的。我一辈子,都欠葛老师的。当年是我——“对不起——”

“不说这个。不说啦。再也不说啦。”

“英子你多保重!等一切过去了,我去武汉看你。我说话算话。”

“嗯。你也保重。”

我告诉她,我在昆明家里足足待了14天。不,现在是下午1点23分。141/2天。已经过去了141/2天。

“这么说,你和瞿云燕一起,挺过了141/2天?”她说。

“是啊,这不已经挺过了141/2天?”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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