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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爷与树

2020-07-27禄永峰

当代小说 2020年7期
关键词:八爷牛二狗娃

禄永峰

可能至今也没人相信,八爷那些年烧的那孔废弃的黄土窑里的土炕,会跟树扯上关系。

冬天刚到,撑在八爷家老宅院周围的十几棵老树,落尽了叶子,每棵树树梢上的枝条,有理发师理出的板寸那么整齐。越老的树,枯枝在风里掉落了,梢顶端直戳戳的枝条在轻风中纹丝不动,看上去,像八爷伸出的手指,很有力。

好几次,我走进八爷家废弃的老宅院里那孔窑洞的时候,他都在不紧不慢地朝炕洞门里有力地塞进柴火。炕洞里燃烧起来的火苗把八爷的脸庞照得亮堂堂的。窑顶上不时有一股股风吹过烟囱口,窑洞里的炕洞门出口便总会扑出一些烟火来。眼看火苗喷到了八爷的脸上,他朝后躲开,拿起一根被烧黑的弯木棍把柴火捅了进去。

冬天里,八爷总会把从野外清扫的蒿草、树叶,拣拾的树枝塞进炕洞里,燃烧着,燃烧的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这声音有点像厨房的火塘里干枯的树枝燃烧的声音。八爷说,过去村里最不缺的就是树,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树,拥挤地像是一块一块绿色的云。冬天的树,也是树梢掺着树梢,树一定感觉不到冷。八爷叹息,树越来越少的村庄,是多么冷清啊;零零星星的树,又是多么冷啊。

树怎么会冷呢。我觉得八爷说胡话哩!我只知道,树枝、树叶、荒草燃起的火苗,能够给人一种温暖感。贴着一场积雪乱窜的风,会钻进我的棉袄、棉裤里,从领口窜出,从脚面窜出,浑身上下冷透了。有时候,风还会把地上和树上的落雪扬起来打到我的脸上,一麻一麻的。我们一旦遇到哪一块地里有干枯的蒿草、树叶和树枝,便冲上前去收集起来,抱到低洼地带,蹲下去,燃着,噗嗤一下子窜起来的火焰,呲啦一声,把几个人的眉毛和头发燎了。散发出一股焦糊味,竟然那么臭。我知道这都是风捣的鬼。我们围了一圈,也没有把风堵死。风仍然会挤进我们头与头、身与身、腿与腿之间的缝隙,扑向一团火,搅乱了从枯草堆里窜出来的火焰。燃起的火焰,追着风的步子东倒西歪。

风不怕火烧。风扑向火的时候,我们一些人的眉毛不见了。至今,我们认为自己当年的眉毛不是火烧掉的,而是一股一股的风吹落的。

我看见从炕洞里窜出来的一股火焰的那个瞬间,我注意到了八爷的眉毛。包括我在内,我们都知道八爷那些看起来稀稀拉拉,不再稠密的眉毛,正是被一股股风吹落的。风会跑进高过窑顶的烟囱里,直至跑到炕洞里,跟燃起来的火焰纠缠一阵子,一些火和烟便被猛地推出来扑向守在炕洞门前的八爷。八爷的一些白眉毛就会在一声声轻微的呲啦声里,被风吹落了。

村里许多人不知道,八爷为什么总要偷偷摸摸地去烧废弃的老宅院里的那面土炕。开始是我的几个叔父、几个堂兄,陆陆续续地劝阻过八爷,劝他安安稳稳地居住在新房里,不要动辄到破败的老窑洞里去烧炕了。大家都会对他说,窑洞十余年已经不住人了,一些窑壁上的泥皮脱落了。万一八爷被窑壁上的掉落下来的土块砸着了,村里人的唾沫星子岂不把我们这些晚辈儿淹死。

可八爷什么话也不说。他每个冬天里都要坚持到老宅院里去烧炕。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开始是把门锁住,把钥匙藏了起来。结果没有用,谁还能料到八爷的力气那么大呢,他竟然把两扇门的门板给卸了。他每隔几天还是要去烧一次炕。无奈,我们只好把炕上铺的全部被褥揭走了。现在八爷烧的炕面上什么也没有铺着,就是一面光秃秃的炕面子。炕面子是土的,土不怕火烧,就像风不怕火烧一样。后来,我们谁也就再没有阻挡过八爷烧炕。

八爷烧炕、煨炕,再用那根彎弯黑木棍一遍遍把柴火培好,最后挡上炕洞门。八爷站起来,直直腰,缓缓地走出窑洞,绕着老宅院周围十几棵树走了一圈又一圈。烟囱里冒出来的丝丝缕缕的炊烟,绕着一棵棵树升腾着,散漫开来。八爷迷着眼,像是捕捉每一缕炊烟。有时候,一缕炊烟就会把八爷的目光拉得很长很长,并停滞在一处没有一棵树的老宅院里。八爷唉了一声。尽管炊烟落处的一户户人家都搬到了新房里,但八爷到死还是见不得人乱挖乱砍树,尤其是那些正在茁壮成长着的树。

一年春天,八爷站在老宅院里看着邻家的一棵被起重机吊起来的大树骂,罪孽罪孽啊,好端端的树在庄前屋后已经生长了几十年了,怎么说挖走就挖走了。八爷像是自言自语。他的话就像是冬天里刚刚散开的炊烟一样飘走了,没有一个人接他的话茬。八爷骂的人是村里的牛二。在村里,牛二不怎么喜欢干活,有事没事总爱到村庄里瞎转腾。村里有好几棵洋槐树就是被牛二几次转腾中盯上的。牛二要把这些树介绍给贩卖大树的商贩,商贩若中意了,牛二便到树主家说价。一棵树从几十元、几百元到上千元的价格都有。牛二帮树贩子买到一棵树,似乎耗费不了他多少口舌。树贩子夸牛二能说会道。牛二给树主说,你们家整个老宅子都丢弃了,还在乎这么一棵树么?宅子里的窑洞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了,万一哪天周围的荒草着火了,说不定连树也会烧没了。趁早卖了,还有几个钱落着,多好的事。听着牛二的话,一棵棵树的主家着了魔似的,都会心动。

这已经不是八爷第一次骂牛二了。八爷骂牛二不像他父亲那样疼爱树。牛二家里原本有一棵大杨树,全村数他们家的那棵杨树最高。牛二家的大杨树,是牛二的爷爷当年栽的,牛二的爷爷像传家宝一样传到了牛二的父亲手里。牛二的父亲准备传给牛二手里,让这棵高高大大的杨树成为村里的“树王”。可是,牛二的父亲还没有将这棵树交给牛二,牛二已经偷偷的把这棵树的树梢全部锯掉了,牛二把他们家的电视天线架在了光秃秃的树顶上。牛二说,这么高的树,不架电视天线可惜了。牛二父亲知道后,气得大病一场。第二年春天,树顶上抽出了不少新枝条,慢慢腾腾地把整个电视天线罩住了。牛二父亲高兴地说树终于活过来了。可是牛二说长出来的新枝条干扰到了电视信号的接收,于是牛二便悄悄地用斧头,在树身上砍了几十斧子,树还没有熬到秋天,整个枝叶就枯死了,整个树一下子便成了村里最高的木桩。

牛二就是这样的人,不但砍死了他们家的“树王”,还帮助一个个游走的树贩子买走了村里不少的树。村里的树一年比一年少了。八爷说,村里不少人都到城里去了,哪天一旦没有树了,跟农田里不再耕种庄稼了是一样的——整个村子就彻底空了、荒了。可是,村里的树,就像是村里的人一样,说少就少了。只要是牛二看上的树,几乎没有牛二买不到手的。开始是牛二在村庄里转腾着物色树,后来他便背搭着手,踱着步,让树主家领着树贩子去挖树。随着村里十几棵树远走他乡,不少树主家便主动找到牛二的门上来,请牛二去他们家老宅子看看那几棵树,价钱差不多就买了去。这几年村里人卖树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大家似乎看着长在老宅子周围的树一天一天碍着谁的眼似的。不趁早买了,就会心神不定。牛二看谁家卖树越是迫切,牛二越是不急。最终这么磨几个回合下来,牛二卖一棵树都快赚到一棵树价了。

至于牛二帮村里人卖掉的树,最后会栽到哪里去,挪了窝的树栽在新的地方能否再活得了,村里很少有人问及牛二。问牛二,估计他也不知道。挖树的人,很是精细,绕着树根,像是精雕细刻一件雕塑作品,根部保留一个硕大的土球。大一点的树,一辆大卡车车厢只能装一棵树。中型的树,最多装三棵。树怎么挖,怎么装,都不管牛二的事。树老板说挖树栽树都需要专业人员干。专业的事儿就应该让懂行的人去干。八爷骂牛二是村里的卧底,短短几年,专把村里不少树形长得好的树,给树贩子挑选完了。牛二将来死了的那一天,他狗日的一准睡不上好的棺木。八爷骂牛二这话的时候,唾沫星子都从牙缝里喷出来了。八爷恨不得把唾沫星子给牛二喷到身上。好几次,叔父伯母本来还想指望牛二联系树贩子,买走他们家老宅子周围那两棵树形长得好的槐树。但他们看到八爷对牛二咬牙切齿的样子,卖树的事儿也就只字不敢提起。

事实上,村里的树,数八爷家老宅子的树长得最好。八爷最爱给我指着一棵棵树说,早些年老宅院周围的十六棵树,都是他亲手栽的。两棵梨树,一棵枣树,两棵洋槐树,三棵杨树,两棵核桃树,两棵杏树,两棵桑树,两棵椿树。树形高耸的杨树、槐树、椿树,距离匀称地围绕庄院长着。低矮的梨树、枣树、杏树、桑树、核桃树在庄前长得壮壮实实。梨树、枣树、杏树、桑树、核桃树不仅结出了果实,一棵有二十年树龄的梨树,挖倒打了十几个案板,分给了八爷这一大家子另出来的一个个小家之家。八爷爱听家家的妇女在梨木案板上切菜、切肉、切面条的时候发出的咣咣当当的声音。八爷说刀子在案板上咣咣当当地响着,他的心里突突突地跳着。他喜欢听这种刀与木较量的声音。村里不论哪块梨木案板,都不会毫无筋骨地输给哪一把菜刀。梨树的木头,是连菜刀也不怕。若是落在梨木案板上的刀子能再锋利一些、菜刀落下的节奏再快一些,案板还是一如既往地安然无恙。这便是梨木的硬气之处。

每年,场边的两棵桑树上冒出的叶子,那可是一把把钱呀。夏秋两季,桑树的叶子一茬接着一茬冒出来,吃了鲜嫩的桑叶的一条条肉囊囊的蚕,总是那么肥。我伫立在桑树下,指望更多的是那一粒粒桑,由绿变红,再由红变玫红。桑果越红,越甜。我几次偷偷地爬到树杈上,捡玫红的桑采摘,不知不觉把手染红了,把衣兜也染红了。蚕吃桑叶的那股劲,比我吃桑果还要快乐。它们不分白天和黑夜,在一枚枚桑叶上翻爬着,撕咬着,屋内沙沙沙的声响格外响亮。在村里,没有什么树能比桑树更有能耐,它们一茬接一茬地抽出更多的叶子。密密麻麻的叶子,像蜜蜂采的花儿一样舒展开,酝酿着一季又一季的收获。

八爷栽的树,之所以长得好,这与八爷多年坚持将每棵树像庄稼一样施肥不无关系。八爷在树根周围上足羊粪、牛粪。羊粪、牛粪上到庄稼地里,产量不仅高,粮食筋道,辣椒红的似火,西瓜瓤红味甜。八爷家的树,树梢搀扶着树梢,像个展开的草帽沿,把八爷家的宅院笼罩在绿色之中。头顶是圆圆的天空,有时候一块块白云轻轻地浮动而过,有时候一块云也没有,树梢上空的那块天,碧蓝如洗。八爷喜欢坐在树下看树,看树梢上的蓝天和白云,看从树的缝隙里来来往往的村庄人。

十几棵树,八爷最是看重那三棵杨树。杨树长得端端正正的,展开的树梢把近半面场遮住了。麦收时节,场上摊开的麦捆,在斑斑驳驳的樹影下面打碾,炽热的太阳光不再像泼洒在无遮无掩的场上那么燥热。

比其它树都要高的杨树,通过树梢的枝叶还可以看风。风在收麦的时节别有一番景致。麦子扬场、岀粒的时候,需要风。碾场的人在树下摊开一捆麦子,躺着看树上的叶子,通过叶子的动静就可以判断风力的大小。如果叶子哗哗哗地响了起来,树下躺着的人一骨碌爬起来,握住木锨,赶快去扬场。如果不是树,扬场的人只能不断地试几锨,结果麦粒与麦皮原地又落了下来。所以,周围的人看到八爷家的人在场上忙活开了,大家也都纷纷起身扬场。这三棵杨树,身高,树梢大,树影辐射的范围广。邻家场里的人活干累了,也喜欢来树下乘凉,或者共同等待一场适宜扬场的好风。邻家的人年年到树下乘凉,年年都说,如果没有八爷栽的这几棵大杨树,太阳下碾场要把人要热死哩。八爷听到这样的话,心里美滋滋的。

后来发生的事情,正是缘于那三棵大杨树,让八爷始料未及。八爷万万没有想到,树太高了,树梢太大了,竟然给邻里之间带来纠纷。随着村里麦子种植越来越少,种了麦子的人家大多还用收割机收割,很少有人再像八爷家一样在场上打碾了。邻家狗娃已经将土场复垦种了菜。狗娃看到八爷家的几棵大杨树树梢遮住了阳光,他家的菜地几乎有半天晒不到太阳。种植的那些菜,总像个矮个子人,被树压的怎么也长不起来。狗娃找八爷理论说,你们这树树梢也太高太大了,能不能把树挖了啊。八爷问树长得好好的,为啥要挖。狗娃说不挖也可以,只要你们家的树梢不遮挡我家的菜地就行。为这事,狗娃没有少找八爷。一次叔父跟狗娃撕扯起来,差点大打出手。狗娃是铁了心将这件事进行到底。他看八爷家没有挖树的意思,狗娃便抡起头,顺着三棵杨树在自家的地里挖出了超过一米宽、一米深的长渠。狗娃每一头下去,几乎都会挖断一些树根。树根像树梢一样,它们哪里知道,哪些地界是属于狗娃家的,哪些地界是属于八爷家的。树根在黄土下面扯开了长,长到狗娃地里的越多,狗娃挖地挖得便越有劲,并不断地喃喃自语,就说呢,我家的菜不长,都让这该死的树根把营养吸收光球了。

八爷和叔父看到狗娃一有空就去地里挖渠。渠越深,挖出白花花的树根就越多,八爷心里很不是滋味。八爷大骂,你狗日的狗娃不得好死,你那么多年在树下乘凉的时候,咋没有说树的不好。树也是有命哩,你这是害树的命,作孽呀,作孽呀。这三棵树经过狗娃这么一折腾,把每棵树近三成的根须挖断了。不成想,狗娃这种不具人情的做法,三棵树却没有丝毫屈服的迹象,树还是该长叶的时候长叶,该伸枝的时候伸枝。气得狗娃在他自己挖出的深渠里上蹿下跳。狗娃找八爷说,你再不挖掉这三棵杨树,将来一棵树就归我。八爷骂狗娃,亏他想得出来。但是狗娃这种不依不挠劲,的确令八爷和叔父很是苦恼了一阵子。八爷心里琢磨这件事儿时间长久了,他恍然大悟:栽树的时候,咋就把一棵树几十年后树顶展开的树梢、树根扯开的根须考虑进去。想到这里,八爷自责了起来,让自己栽种的树受到了没有必要的烦恼和疼痛。树不会说话。八爷只是自言自语。八爷说,这三棵树如果是人,遭到别人这样折磨,可能早就死掉了。

那一年,八爷刚好60岁。八爷为了让树少遭一点疼痛,他想向狗娃退让一步。八爷让叔父先挖倒距离狗娃家最近的一棵杨树,那棵杨树身高梢大,是对狗娃家的菜地遮挡比较多。挖倒前八爷试探问了狗娃,我挖倒最大的那棵杨树,你把你挖的那道深渠埋了,让我家的其它两棵杨树好好活下来行不。狗娃看八爷作出了退让,咧着嘴满嘴答应。但八爷知道狗娃说话不牢,让他把渠填平了他再动手挖树。狗娃找八爷的要求做了。最后八爷把树也挖了。挖倒的那棵树,本是八爷打算到了70岁,给自己打棺木的。现在这棵树和其余的两棵杨树活得太憋屈,还不如提早打了棺木,让其它两棵树好好地活着。

八爷提前十年给自己打了杨木棺木。这十年,树还会长一搂粗哩。一搂粗的树木,树身还会长高,说不准还能多打一副棺木呢。可是,有什么用呢,树遇到了狗娃这样的邻居,这是树的不幸,也是八爷的不幸。八爷没有想到,老了老了,几棵树会给自己带来疼痛感。这种感觉,他一看到自己的棺木,或者看到其余的两棵杨树,就异常剧烈。八爷疼痛难忍的时候,他就掀开棺木盖,爬进棺木里,平躺下去,把腿伸直,一股股杨木味窜进他的鼻孔,他喜欢闻这种气味。八爷在这种气味之中,待内心的疼痛感渐渐消退,八爷又蜷缩着身体,慢慢腾腾地从棺木里爬出来。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对八爷的打击非常厉害。事由还是因为树。因为那两棵长得高晃晃的杨树,狗娃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了。狗娃又沿着先前挖的深渠,挖出了十年前的深渠。狗娃这次挖的渠比十年前的渠还要深,还要宽。八爷找狗娃说理,狗娃却说,我已经整整等了你们十年,你们这两棵树还不挖。他再一天也等不了了。八爷说,你这渠把树的一半根须都刨出來了,这等于你把树的半条命都要了,这毒手你咋能下得去呢。狗娃的嘴,比十年前咧的更大,跟十年前不同的是,上下牙掉了不少,嘴裂得太大就会漏气。狗娃回击八爷说,你要是不栽这些树,我才不会一次次挖这么深的渠呢。这些年,挖这些渠耗费了我多少力气,谁知道呢。

八爷70岁了,他陪伴自己亲手栽的树已经活了几十年了。八爷想了关于树的许多事情,想着想着就倒回来了。他觉着树没有错,他甚至觉着狗娃也没有错。错全在于自己,错在自己当年栽了这么多树。八爷就是在这个时候,看着树,一天一天发呆。他很少说话,别人问他,他也很少回话。事实上,叔父看懂了八爷的心思。八爷是舍不得他栽的一棵棵树。家里建新房子那会儿,挖倒两棵椿树做了六扇门六副窗子。原本还打算用那两棵槐树做檩子,可是槐树太粗了,没有被匠人看进眼里。剩下的树,就是从家搬到新房子里的那一年开始,在杂草丛里显得不再像先前那般高大,远远看去,树像八爷,八爷如树,孤孤单单地撑在老宅院的土地上。

一些刺入大地深处的事情,或许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尤其是狗娃第二次在两棵杨树旁挖了渠的那一年,八爷看到杨树露出的根须,就像是他的一根根老骨头,在黄土外面露着,非常刺眼。留下半条命的树,正在努力用一半的根须给自己供养。八爷暗下决心,只要自己活着,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树撂在半路上不管,他要陪伴着每一棵树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八爷陪伴树的想法,出乎我们每一个人的意料之外。八爷说树也像人一样不仅会感知疼痛,而且会感知冷热。他秋天就感觉冷了。只要有一堆火他便会暖和起来。这堆火可以燃在树下的杂草堆里,或者燃在那两棵露着根须的杨树附近。最后八爷还是考虑的周全,他考虑到火一旦燃在树下,就可能会把树枝引燃,甚至会把树引燃,最后他决定把火燃在炕洞里。炕洞里的火会通过烟囱给老宅子周围的大地输送丝丝缕缕的炊烟。八爷总是喜欢站在树下眯着眼睛扑捉那些炊烟。

炊烟是另一种烟火,炊烟也有另一种温暖。不知道那些树,在冬天里感觉到了烟火中的温暖没有。

前面说过,牛二开始出现在村庄里帮树贩子收购大树的时候,最早牛二相中了八爷家的那两棵槐树,每棵树说到了一千元。可是还没有等牛二把价钱说出口,就被八爷恨恨地骂走了。在八爷眼里,牛二干的是伤天害理的坏事,牛二的坏,比狗娃坏十倍、坏百倍。八爷怎么也不能够容忍。八爷说狗娃顶多毁了三棵树,而牛二毁了一个村庄里的树。村里剩下的树,都是些歪脖子杏树、梨树,或者弯弯柳树、枣树。我每次回到村里,都会绕着村里的所有老宅子转一圈,感觉留下的树,就像是村庄里的留守儿童和老人。剩下来的树,数量上不仅仅少了不少,而且树形正如八爷给我说那样,都是歪歪扭扭的。尤其,令人更揪心的是,一户接一户的老宅子里的窑洞都纷纷坍塌了,整个窑面,远远地看去,就像一个衣衫不整的老人。村庄的窑洞会一天天地坍塌下去,村庄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连同狗娃耕种的那块菜地也撂荒了。

村庄的身影停滞在仅剩余的一棵棵树下。

树是村庄唯一能够遗留下来的身影。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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