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吴军

灯下读书，在静谧的秋夜里。忽然，有虫鸣之声从窗外墙角的草丛中悠悠传来，时而清脆，时而停歇，时而高昂，时而低沉，很有一点古诗词中平平仄仄的韵味。在这秋日的夜幕中，这虫鸣之声在自由自在地吟唱着，萦绕着。灯下静静地听着虫鸣之声，我的心绪竟然如歌谣一般生动了起来。想着曾经读过的那些美好的诗句，我忍不住将目光从书页间慢慢移开，关了灯，透过窗户，凝视着外面浩无际涯的无边夜色，听着回响在这秋日里的虫鸣之声，心头一下子涌起了阵阵温暖和感慨。

平日里，在翻阅古书的时候，我多次在书中读到古人喜欢在春日听鸟声，在夏日听蝉唱，在秋日听虫鸣，在冬日听雪响。这些都是大自然的美妙声音。春日的鸟声是清脆的，會拨动许多人心中那根温暖的心弦。夏日的蝉唱是激越的，会触发许多人的内心激情。冬日雪落的响声是清远的，会让人的心绪轻轻摇曳。而秋日的虫鸣之声则是从容而淡定的，一唱三叹，张弛有度，不紧不慢，韵味十足，犹如山中雅士的自由吟唱，让倾听的人的心中也情不自禁地随之而吟唱起来，尤其是在灯下倾听这虫鸣之声，真的想烹一杯清茶，邀一位知己，一起倾听，才不辜负这一份大自然的美妙诗情。

古老的《诗经》一书里说：“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诗经》中的诗歌作品是远古时期的人们写下的诗篇，这些诗篇写的是世界最为自然的状态，是生命的朴素姿态和悠悠真情。秋日之时，凉风吹起，月光清辉，虫子在夜色里开始尽情鸣唱，伴着不知道是谁在夜色中偶尔吹起的悠悠笛声，这些声音迤逦于夜色的宁静中，有人闻之而思念远方的人，有人闻之而寄托自己的衷肠，那一声声的虫鸣，分明就是盼望心中思念的人早日归来的诉说。是的，秋日已经到了，大雁成阵，飞越苍穹，翩翩归来，远行的伊人也该归来了啊！望穿秋水的思念，伴着声声的虫鸣，在天地间回荡。是的，大雁懂得南飞，虫子知道归来，远方的伊人啊，也该懂得早日归来，早日幸福相聚。

静静地听着虫鸣之声，独坐在灯下的我也在放飞着心中的思念。思念是一首深情款款的诗，思念是一幅情深意浓的画，思念也是红尘里一种动人心弦的美，让人感到苦中有醉人的甜蜜，让人感到韵味无穷。

的确，大地上的虫鸣之声总是会引起人的共鸣。有人在虫鸣之声里别有怀抱，有人在虫鸣之声里喟然叹息，有人在虫鸣之声里悄悄流泪，有人在虫鸣之声里驰骋心怀。

我一直觉得，红尘里的虫鸣之声，其实是大自然的动人吟唱。想起小时候，我在乡下老家生活，我的乡下老家位于豫中平原的一隅，是一个名叫西场村的小村子。那时的秋天，每天放学后或是在星期天的时候，少年的我总是要跟着家里的大人去田野里劳动。在田野里，我喜欢爬上枣树的高处，坐在枣树那粗大的树枝上向远处眺望，顿时，田野里的风景尽收眼底，那一片片的花生，一片片的蔬菜，一片片的高粱，远处是高高的连绵不断的沙岗，沙岗上那些树的叶子还是绿的，抬眼望过去，让人不仅没有萧瑟之感，反而觉得神清气爽，无比开阔。远处飘来的那些庄稼的香味，总是让我忍不住脸带微笑。在这样的时刻，就会有虫鸣之声响起来，那是蟋蟀的叫声。少年的我就会从枣树上兴奋地跳下来，蹑手蹑脚地靠近虫鸣之声响起的地方，那是在花生地或是草丛中，然后，我冲着虫声响起的地方猛然用双手盖下来，就会抓到一只蟋蟀。秋日的乡村之夜，我喜欢在田野里守护着晾晒在席子上的大枣，这时，除了偶尔有田鼠的动静之外，虫鸣之声总是会响个不停，有蟋蟀的，有蚂蚱的，还有别的虫子的，有的声音高亢，有的声音清脆，有的声音悠扬，真的是一场缤纷多彩的演唱会，此起彼伏。抬头望去，天上是明亮的一轮秋月，眺望四野，到处都是等待收获的庄稼。我躺在简易的草棚里，毫无睡意，静静地听着虫鸣之声，感受着这绵绵不断的天籁之音，直到凌晨的时候，才沉沉地进入梦乡。

此时，独坐在灯下，我忽然觉得，秋日的萧瑟风景中，有了虫鸣之声，就多了一份生动。想起前几天的一个夜晚，我在经过城西广场的时候，看到几个女子坐在那里，她们在唱歌。我停下脚步，听了听，她们唱的是一些乡村歌谣。我很熟悉那些乡村歌谣，当我还是一个少年时，我也经常在去原野里割草时听到村里的几个姑娘在唱。城西广场在城市的边缘，附近就是田野，突然，几个唱歌的女子静默了下来。原来，是田野里有了虫鸣之声，一个女子幽幽地对同伴说，听到了这秋虫的叫声，想起了在乡下生活时的一个秋天的夜晚，和村里的那个男子坐在田间唱情歌，当时，秋虫就是这样一声声地不停叫着。说着，这个女子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羞涩的笑，然后，她又继续唱道：“秋天的夜晚虫子叫，我和小哥哥一起唱上这调调，这调调里有我的日日盼，这调调里有我的情思绕，我要和我的小哥哥一辈子好……”她有没有和她当年的小哥哥一辈子好，我不好意思去问。但是，那一声声的虫鸣之声，让她沉浸在一份幸福的爱的回忆里，她的情怀忽然被这虫鸣之声唤醒，回到了昔日的美好时光里，已经让原本平淡的秋夜弥漫起了一缕缕的温馨。

我喜欢秋天的虫鸣之声，觉得那是大自然的朴素清音，能让人的内心获得丰盈的精神感受。其实，秋日的虫鸣之声就是让人用心倾听的，在那一阵阵的音韵中，用心灵去感触，感触那美妙的声音。

深深的秋夜里，独坐灯下，夜阑更深，四周一片静谧，我的手中捧一本平淡日子里喜欢读的书，窗外的夜色中，那些虫子在尽情唱着自己心中的歌。此时，我心灵中想要倾诉的语言也悄悄流淌了出来，和虫鸣之声融合在一起，在时光里尽情飞扬。这样的情境，真的是无比美妙，也让我心生愉悦，感到红尘俗世中充满了令人喜欢的情趣。

芦苇地里的少年

芦苇长得有半人高的时候，少年的我就喜欢一头钻进这片方圆有一里地大小的芦苇地里，进去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出来了。这时，正是初夏时节，芦苇地里的芦苇和这里的花草像是迸发出了积攒了许久的的精神，无比蓬勃地成长着，芦苇地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水塘里也是如春江水满，碧波荡漾。站在水塘边，就能看到水里的鱼儿在游动。这样的时刻，芦苇地成了我心中的天堂。

芦苇地就在我家的屋后，出了家门，在田地旁边的一条土路上走二十几步，就到了芦苇地。和周围的田地相比，芦苇地是一片低洼而湿润的土地，这里四季水塘清清，许多的野鸟都在里面生活、栖息，水塘里的鱼虾也是随时都有。当芦苇长起来的时候，这里更是一个迷人的世界。各种青草各种野花在蓬勃成长，野鸟或在这里觅食，或展翅飞翔，还有野兔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忽然从你面前迅速奔跑而过。一有时间，我就会跑出家门，直奔这里，我的小伙伴也会如约而至，我们在这里割草、捉鱼虾、逮虫子，更喜欢看野鸭子和黑天鹅在水塘里自由自在地戏水，就像我们这些自由玩耍的少年。有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坐在芦苇地里的石头上，我的目光越过高高低低的芦苇，飘向高远的天空，我的一颗少年心与飘动的白云一起憧憬，那一刻，我的目光柔和而真挚，风轻轻吹过，芦苇的叶子轻轻摇曳，嘤嘤如歌，自得其乐。因为有了这片芦苇地里青青的芦苇，村子有了精神，芦苇美丽了我的世界，因为有了芦苇，我的心在一片绿色的海洋里轻歌曼舞，翩翩飞翔。

在芦苇地里，一些蔓生的青草蜿蜒生长，宛如是婉约游动的几缕青丝，再加上几朵粉红、银白的淡雅的小花的装点，美得难以言说。少年的我喜欢在芦苇地里慢慢走着，我发现这里有一种长成一串的花，花是紫色的，花瓣的形状像是展翅飞翔的蝴蝶，秋天的时候，这种花会结出一粒粒淡青色或者深褐色的豆粒大小的种子，十分坚硬，大有坚不可摧的气势。这一粒粒的种子落入泥土，是在等待着明年春天的来到。春天一到，落入泥土的种子就会萌芽、扎根、成长，然后开花、结果。这是生命的轮回，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阻止。少年的我不知道它的名字，然而，少年的绵长思绪却落在它是身上，虽然茫然无解，虽然它和这里的芦苇洞见了我的少年无知，但是，我的思绪和憧憬也在这芦苇地里默默萌芽、成长。坐在芦苇地里的石头上，少年的我与芦苇做着无声的对话，我似乎听见了有一种神秘的声音从轻轻摇曳的芦苇丛中如动听的歌谣一样飘了过来，婉转的旋律，绵长的节奏，仿佛是我在每天清晨在哥哥的教导下背诵的唐诗宋词一样生动，像妈妈给我做的新衣服一样温暖而熨贴。

在芦苇地里，不知会在什么时候，有几只非常好看的蜻蜓飞了过来。夏日的黄昏，少年的我常常在我家宽大的院子里看蜻蜓来回飞动，不停地捉着蚊子。蜻蜓是一种精灵一样的飞虫，它的翅膀犹如蝉翼一样薄而透明，不仅好看，而且还是益虫，能够捉很多的蚊子，给夏天的人们带来生活的安然。一会儿，芦苇地里的蜻蜓飞远了，我的目光在望不到蜻蜓之后，就又凝聚在芦苇之上，一会儿，蜻蜓又飞到我的眼前，我想，这蜻蜓也许和少年的我一样，沉醉于芦苇地里的美好，也诧异于这些芦苇生机勃勃地在这里生长，如父亲的那些线装书上的古老文字一样，虽然读懂需要认真和勤奋，读懂之后，却有一份极其愉悦的惬意在心中弥漫。

不知为什么，少年的我总是觉得芦苇很像我们村子里的人，喜欢土地，喜欢水，质朴而不张扬，有时候又会展示出血液里的野性，但是，却慈爱善良。真的，芦苇就是这样的植物，这和在芦苇地旁边居住的我们村子里的勤劳持家的人多么相似。我想，和人相比，芦苇只不过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它和人的心地、性格是一脉相通的。少时的我也喜欢站在芦苇地旁边的高地上放眼凝望青青的芦苇地，喜欢回头凝望田地里的那些精神茁壮的庄稼，村子里的人把自己的汗水一滴滴渗入泥土，季节变换，庄稼由小到大，它的叶子、根脉和成熟的果实里，都有着村子里的人的每天的辛劳。在村子里的人的心目中，芦苇地里的芦苇也是一种庄稼。春天的时候，芦苇的嫩芽是退热的良药，夏天的时候，芦苇的叶子被村子里的人拿来包粽子，秋天的时候，芦苇的芦花被村子里的人拿来装枕头或当成棉花的替代品用来做褥子，收割的芦苇则可以用来编织席子和别的东西。少年的我则喜欢在秋天的时候折下一枝已经被风干的芦花，用嘴对着它轻轻吹气，一点点的芦花就会像蒲公英一样轻轻飘飞起来。

芦苇地里花草丰茂，少年的我到这里割草的时候，喜欢带一本书来到这里，割草的间隙，我就坐在厚厚的草上，读书。我在芦苇地里，即使和书里的世界隔了很远的距离，我的目光与书里那些人物的目光也能汇聚在一起，因为我们是心灵相通的。读书多了，心灵厚实了，目光也看得更远了。有时候，我会抬头望天，只见湛蓝的天空上飘动的云朵和芦苇地里的芦苇的碧青之色一样纯净，我也想像诗人一样挥一挥衣袖，看看能不能落下一片云彩。

清晨的时候去芦苇地，芦苇的叶子上，地下的草尖和草茎上、一朵朵的花儿上，都是晶莹闪亮的露珠，把我的鞋子和衣衫都弄得湿漉漉的，我的头发和脸上也被高高的芦苇上的露珠给弄得湿漉漉的。露珠的湿润使得芦苇和花草在深厚的泥土中把根扎得更深。

芦苇地里的芦苇和花草长得繁茂了，这里的水塘中的水更多了，不只是少年的我无比欣喜，这里的鱼虾、鸟儿、虫儿都自然也是更加欢快而自由了。在芦苇地里走路，我的腳步很轻，我怕惊扰了这里的鱼虾、鸟儿和虫儿。但是，即使我如此脚步轻轻，不知什么时候，我依然惊飞了几只肚子上长着白羽毛翅膀却是黑色的长尾巴的鸟儿，它们扑棱棱地从芦苇丛中猛然飞起，芦苇一阵摇动，仿佛紧跟着它们欢呼雀跃了起来，涌起了一波波的绿浪，轻轻荡漾，我的耳畔响起一阵刷啦啦的声音。一只胖乎乎的螳螂并不在意我的脚步的惊扰，依然静静地伏在芦苇的叶子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两根绿色的触须在轻微摇动，仿佛在向少年的我打招呼。

少年的我常常想，芦苇一定也是经常在说话的，花草一定也是经常在说话的，还有那些鱼虾、鸟儿和虫儿，它们也一定是经常在说话的，谁若是能听得懂它们的话，一定会非常高兴，它们的话一定是像诗歌一样优美的语言。

我在芦苇地里喜欢捉一种名叫地牤牛的小鸟来玩儿，然后再把它放飞。地牤牛虽然以牛命名，却是一种鸟，它的叫声是“哞哞”的，像牛的叫声一样。初夏的芦苇地里，地牤牛的低沉而悠扬的叫声总是会一声声的不时传来，这是一种非常不起眼的小鸟，它的叫声之所以那么浑厚而悠远，是因为它常常把嘴插在了地缝里的缘故。在芦苇地里寻找地牤牛这种神奇的小鸟，要小心翼翼的。听到那“哞哞”的叫声，顺着声音悄悄地寻觅过去，果然看到一只撅着屁股、头拱着地、不停扑扇着翅膀并大声鸣叫的小鸟，这就是地牤牛。地牤牛长得有一捧大，圆乎乎的，羽毛是黄褐斑驳的颜色，就像是土的颜色，没有什么光彩。村子里的人喜欢给大自然中生活的各种生灵起一个个通俗而形象的名字，比如，麻雀在我们那里被叫做小虫，马齿苋这种野菜在我们那里被叫做马齿菜。我很喜欢这种通俗而形象的叫法。

我也喜欢在芦苇地里捉蚂蚱。蚂蚱是一种喜欢抛头露面的虫子，芦苇地里似乎是它自由生活的天堂。少年的我用敏锐的目光总是非常轻易的就能捉到一只蚂蚱，有些胖肚子的蚂蚱没有在晨曦的光影里飞翔，却落在了芦苇地里那些低洼处的黄泥小水坑中，翅膀上沾了不少的泥水，它们试图张开翅膀飞动起来，只可惜，刚刚开始就已经被我轻轻摁住了脊背，一瞬间，已经落在我的手中。我采下毛毛穗的长长的绿茎，将蚂蚱串起来，蚂蚱有没有意识到毛毛穗的绿茎已经串住了它重返伙伴中间的距离。蚂蚱在我尚未长大的手掌中不时地扇动翅膀，然而，它已经落在我的手中，如果我不放了它，它是难以重新飞走的。我看着蚂蚱一次次扇动翅膀，又一次次失败，直到我已经厌倦了它这样单调的举动，索性放了它，将它扔得远远的。少年的我喜欢在芦苇地里看高远辽阔的天空，喜欢看清澈的碧水，喜欢静静倾听那些美妙的声音，喜欢看天空上那些高飞的鸟儿翱翔而过，还有这小小的蚂蚱，在它的世界里自由地飞舞。

有一天，从芦苇地里回到家中，身为医生的父亲拿出了他珍藏的李时珍写的《本草纲目》，给我说起了芦苇。我这才从《本草纲目》中觅到了我喜欢的芦苇的那些知识。《本草纲目》中说芦苇的叶子能治疗“霍乱呕逆，痈疽”，芦花能“解诸肉毒”。

少年时的我，喜欢那片碧绿而繁盛的芦苇地，我的目光总是会越过一棵棵的芦苇，心中在默默地想：希望这一生我都能像芦苇地里的芦苇一样，自由成长，质朴、善良、有用、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