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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豆开花(外一篇)

2020-07-24蒙成花

雪莲 2020年6期
关键词:家宝

阴坡那块旱地是大儿子家的,初春时节孙如意两口子牵骡子驾辕去抢墒(趁着土壤墒情好及时翻茬播种),施足了家肥和化肥后播种了豌豆。立夏前的一场雨土地板结了,他们两口子拉着小碌碡碾了一整天。夏初,一整片豌豆地葱绿葱绿的,两口子带着干馍和一壶水去除草间苗,孙如意吧嗒着廉价的过滤嘴烟,眼里漾着欢喜。塄坎上用土坷垃支起个小灶台架起水壶燎了一壶老茯茶,他呷了一口,吧唧着嘴巴唤一声老婆子,快来喝茶呀。每块地的塄坎上都有他老两口支起锅灶做面片或烧茶的痕迹哩。

大儿子两口子另起锅灶过单门独户的小日子去了,孩子撇给孙如意两口子了,零敲碎打的家务活还有地里的农活够她忙活的。四个孙子吃饭挑挑拣拣的,她给老头子做了疙瘩面片(青海人叫青稞面掐疙瘩),再给四个祖宗做他们各自喜欢吃的饭菜。沙发上胡乱堆放着娃们的书包和校服,门口乱扔着臭烘烘的球鞋,她收拾了一番,累得腰酸背困。孟芳兰有时候心里憋屈得很。手头没钱花了她也想出去打工挣钱呢,可是,四个娃谁伺候呢?隔壁的几个阿奶都去松树苗圃里拔草,每天挣七十块钱,挣来的钱还可以补贴家用,可老头子不让她去打工挣钱呢,说等到五谷丰登了有你花不完的钱哩。

大孙子临近中考了,大儿子两口子也不回来,孟芳兰心急火燎的,可她大字不识,有啥办法呢?

中考成绩公布后大儿媳赵春燕回来了。儿子高中没考上,想让儿子复读一年,那小子愣是不想读书,他趁着天麻麻亮背着行李偷偷跑到省城一个建筑工地当小工去了。女儿上初二,学习成绩也不咋样,才十四岁就谈情说爱的,如果不是孟芳兰盯得紧,闺女差点跟人私奔了。孟芳兰目不识丁,怎么操心孙女儿的学习状况和成长轨迹呢?何况她一年四季都忙得像个陀螺。

赵春燕躲进被窝里暗自伤心落泪,这些年打工挣钱,身上穿的光鲜靓丽,小日子过得较滋润,拿出几十万首付款在省城买了一套七十平米两室一厅的房子,两口子日夜拼搏,等房子装修好了住进去,虽然窄小逼仄,但心里挺自豪的,很有成就感。但是,儿女们的学习都耽误了,她暗自垂泪。庄稼活都是公公婆婆操心务劳,赵春燕家的水浇地里每年换茬种蚕豆和油菜籽,庄稼年年收成依然良好,把蚕豆和油菜籽收割掉,然后卖了,钱悉数交给赵春燕。这几年苦了两位老人,赵春燕也没少挨老人的埋怨数落。孙如意张口闭口就调侃,你拿几十万快钱付了首付得来的鸟笼子般的房子住着舒服吧?在城里说方言土语别扭不?她心里五味杂陈,她太失落了,她想呆在家里一心想把儿子叫回来复读。

赵春燕吞吞吐吐地说,阿大,你就别说风凉话了,舒坦啥哩,我心里苦着呢。我辞了酒店的活,从明天开始,我安心守护家园,帮您务劳庄稼,缝补浆洗,操心娃们的学习……

孙如意说,哎,这就对了,这才像个孙家的后人。你把地里的庄稼务劳好了,得闲空了多陪陪娃们,别一心钻进钱眼里。守护家园爱惜土地才是一个庄稼人的本份。当然啦,打工挣钱也是好事,得闲空了给我们搭把手务劳土地,别忘了你是农民,农民不种地却跑去城里折腾个啥呀?这些年你们跑出去打工挣钱……

行了行了,你少说几句吧。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跑去城里打工,跟我同岁的隔壁的路秀梅等几个老女人去城里餐厅做洗碗工了,我还眼热(羡慕)她们呢,如果有法子,我也出去挣钱哩,走出家门眼界宽阔,心里不憋闷。你唠叨啥呀?你去数数有几户人家耕田耙地了?多数人家的土地都撂荒了,只有寥寥几户人家侍弄那几亩薄田。年轻人要赶时髦,他们还要在城里买房子,让娃们在城市里安家落户也是好事,你一天到晚嘟囔嘟囔着,车轱辘话一箩筐一箩筐的,我耳根子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子了!

孟芳兰唠叨几句,乜斜了一眼老头子收拾碗筷进了厨房,老头子张张嘴,耷拉下头点燃了一根香烟吧嗒吧嗒抽着,眼里浮出一丝迷茫。儿媳妇赵春燕也默默地离开饭桌去厨房了,孙如意揉揉干涩浑浊的眼睛背着手走出了家门。

前些日子小儿子跟孟芳兰他们老两口吵架拌嘴了,且吵得很凶。小麦从春播到秋收打碾,小两口不闻不问,小儿媳偶尔回家来就躺在沙发上侍弄手机,也从来不搭婆婆一把琐碎活。孙如意看在眼里,心里堵得慌。苗期灌溉、喷施农药和追肥都是老头子忙碌,陡峭的山地里豌豆正抽枝含苞,老人每隔一段时间就去观看,仲夏时节水浇地里的三亩多蚕豆含苞待放了要及时摘秧头,摘了秧头豆荚繁硕。孟芳兰叫小儿媳妇去地里帮他们老两口摘秧头,小儿媳拧着脖子说谁想吃蚕豆谁去摘,我没那么嘴馋,反正我不想吃。这项活孙如意最拿手,他拿着镰刀去割秧头,且做的一丝不苟。他从地里回来笑眯眯地捋抹着胡须走进家门时。他躺在院子里那棵老梨树下喝着老茯茶,打开低音炮欣赏野曲儿(青海“花儿”)蚕豆开花白加黑,豌豆开花紫葵;人家的尕妹哈不眼热,草尖尖上的露水。他眯缝着眼睛乐颠颠的。小孙女儿也学会了这首野曲儿蹦蹦跳跳唱着,蚕豆开花白加黑,豌豆开花紫葵……孟芳兰看着小孙女儿濡软的小嘴唱出完整的野曲儿,扑哧笑了。小孙女儿还扑闪着眼睛问,奶奶,草尖尖上露水咋会挂得住呢?会骨碌碌滚下来的。孟芳兰亲了亲小孙女儿的脸蛋,笑出了满眼眶的泪。

老汉孙如意是种田的老把式,可是到了儿孙辈,两个儿子都不想种田,只想着去挣钱,连自己的承包地都恍恍惚惚地找不到。还调侃孙如意,你总务劳那片破土地,还把你累的腰酸腿疼佝偻着背,你那片破土地里能刨出几块金元宝来?他气得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这个愣头青还想做城里人,你脸上刻着字呢,你的眼神,你的走路的姿势凸显出来你就是个土里刨食的人。你也不是公家的人,你没有工资,你拿啥养活婆娘娃娃?你还不想吃苦,还想跟城里人一样活得滋润,身在泥淖里,心在天空中!

小麥从萌芽返青到分蘖拔节以及扬花抽穗及至灌浆期孙如意步履轻快地去喷施农药。孙如意不会侍弄智能手机,不明白的事情他跑去庄稼医院问小麦在每个生长期追啥肥料、喷施什么农药,问清楚后求卖药的人把那些药名记在本子上,按着小麦的各个生长期去喷施农药。小麦扬花时节去喷施三唑酮粉剂;小麦抽穗时节他又去喷施糖醇钙跟磷酸二氢钾和戊唑嘧菌配好的药液;为了防止小麦得锈病,山地里的互助红小麦灌浆后他背着喷壶提着鱼蛋白跟磷酸二氢钾配好的药液去喷施。几亩山地的小麦农药喷施完了,他躺在一处开满水晶晶花的山坡上悠闲地抽烟,感觉有些困顿,想眯会儿,没想到睡得死沉死沉的。一阵惊雷炸响,他惊醒了,天空乌云密布,他匆匆忙忙往盘盘山路赶去,豆大的雨点儿砸着他单薄的身子,雨下大了,脚下打滑,一不小心就滑倒了,滚到小山崖下,他匍匐着,透过雨帘,远处有口山洞,他挣扎着爬到山洞里。手机也没带着,等雨停了,他拄着一根粗粗的柳棍挣扎着跌跌撞撞地回家来。老伴儿要他去医院检查,他拧着脖子不去医院,说虽老胳膊老腿的,身子板皮实着呢,歇息几日就没事了。孟芳兰打电话让小儿子回来一趟。小儿子回来了,落着脸嘟嘟囔囔的。孙如意垂头丧气地去县医院检查了,肋骨断了三根,住院了。小儿子一直睃视着父亲说出很难听的话。孙如意急赤白脸的,这个怂娃你还有理呢?我到底做错啥了呢?他们父子俩吵起来了,孟芳兰眼里噙着泪说你们也会老的,你们小两口子都出去躲清闲了,娃们和几十亩地里的庄稼活都丢给我们,你回到家就甩脸子给我们,还好意思噑噑噑!小儿子拧着脖子问,我让你们种地了吗?那另起锅灶的人呢,他们的娃你不也伺候着?还有他们的庄稼你俩不也种着吗?他们俩给过你们一分钱吗?放着舒坦的日子不过,吃肥了消膘的!等庄稼熟了我一把火烧了省得你们怨怼!小儿子的脸扭曲得很难看。孙如意吼道,混账东西,你滚!小儿子摔门走了。孙如意吹着粗气说,唉,我咋养了这么俩愣头青?

孟芳兰总是安慰他。我倒觉得荷锄耙地的日子我们心里受活呀。我们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不求富裕舒适,只求老天爷保佑,没病没灾的。你何苦跟年轻人怄气呢?你活了七十还想从头再活七十呢!

你懂个啥呀,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过以粮为纲嘛,可这些愣头青们想过城里人的生活,想把土地都撂荒了,挣仨瓜俩枣就想过城里人的生活,豁出一辈子来在城里苦熬,贷款几十万甚至百万块钱住在鸟笼子般的楼房里谁给他们粮食吃?鸦雀老鸹衔着麦粒豆子来喂他们?连一块种菜的地儿都没有,哼,自不量力,长着脑瓜子不会思忖也只是个摆设。平平淡淡活着不是很安逸嘛!

孟芳兰也为撂荒了太多山地和水浇地的人们感到可惜,她家的山地每年换茬种春小麦、种豌豆、种蚕豆、种青稞等农作物。水浇地每年换茬种冬小麦和油菜籽、土豆和蚕豆等农作物。秋收打碾了,把麦子、豌豆、青稞磨成面粉装进面柜里,剩余的卖了换几个钱。土豆大头菜萝卜等储藏进地窖里,菜籽油炸了一大缸,剩余的菜籽卖个好价钱哩,一整个冬天都是殷实的,还有猪圈里的那几头滚圆浑肥的猪、咯咯咯叫唤的鸡鸭鹅等,过年前宰一头猪,剩下的几头猪卖了得来的钱儿媳妇们的衣兜里装得鼓鼓囊囊的去县城给一家老小买衣服,临了还能红红火火过个殷实的年呢,土豆也能换钱呀。可是,田地荒了拿什么喂猪、喂鸡鸭鹅呢?小儿子还不让他们老两口养猪养鸡鸭鹅的,说省城超市里有的是新鲜的猪肉鸡肉鱼肉呢。孟芳兰说自家养的土猪土鸡肉特别入口味呢。小儿子说,哦,难道家里养的土猪土鸡你给它们喂了山珍海味还是王母娘娘的玉液琼浆?孟芳兰垂着眼帘摆摆手说跟你说啥哩,榆木疙瘩说不通。你的外婆常常教导我,鸡鸣千年旺,狗吠万事兴。可你们拧着脖子不想鸡鸣不让狗吠,你们就一心想过城里人的生活呢。孙如意重重的点下头说,嗨,你能阻挡住他们?就连隔壁五十七八六十岁的老婆子都去小区做保洁、做保姆了,可见,钱如一块磁铁,吸引着他们。

村子里只剩下妇孺童叟了,一片孤寂凄惶。

孙如意得闲空了耷拉着脑袋想,为啥现在的人们把钱看得那么重?人情冷漠、寡淡,而且自私?难道是“钱”这个东西左右着人们?没钱就寸步难行?旁边有人脱口而出,没钱当然寸步难行!

老婆子生病住院那阵子,小儿媳妇回一趟家都懒得做馍馍,去馍馍店里买,一整天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短视频app,饭也懒得做,每天的三顿饭用方便面凑活。孙如意吃腻了那种发酵粉做的馍,闻见方便面的味儿就想吐。他闺女回娘家,他说他多想吃那种酵头做的馍呀,锅盔也好,焜锅也罢,青稞面油花(卷了香豆的花卷馍)更好。闺女眼里噙着泪水当即买来了发面给他蒸了一笼卷着香豆(葫芦巴)的青稞面花卷馍。老人手捧花卷馍老泪纵横,吃相很狼狈。

山地里割倒的油菜籽经过风吹雨淋的,菜角荚都沤了,小两口懒得去地里光顾,每年秋收时节故意躲在城里不回来。偶尔回一趟家来就躺在沙发上看手机短视频app,老人一提起庄稼,儿子不屑一顾。手扶拖拉机孙如意没法侍弄,他一把老骨头了,也侍弄不了,老两口只好推着架子车去山地里捶油菜籽,孟芳兰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隔壁的老太婆,下午四点钟去幼儿园接小孙子时也把她的小孙女儿顺便接来。暮色四合时,两亩地里的油菜籽才捶了一半,累得骨头都散架了。架子车里装不了的就藏在菜籽壳下用秧杆子遮住,他老两口推着架子车紧赶慢赶回家了。猪圈里的几头猪就跟女人们嚎丧般嚎个此起彼伏,鸡们从篱笆墙缝里探头探脑的,咯咯嘎嘎发泄它们的怨愤。老两口忙得像陀螺,给骡子添了草料。这晚饭可咋办哩,燎一壶老茯茶将就着干馍吃喝了,给小孙子小孙女儿买了方便面煮了吃。大儿子的俩孩子回来了,大孙子说,奶奶,我想吃猪肉拌青菜馅的饺子,大孙女儿嚷嚷着要吃麻辣火锅。孟芳兰突然觉得双腿酸困发麻起来,咦,小祖宗们!她两手拍拍膝盖长吁短叹着走出去了。大儿子两口子个把月回来一趟,两孩子的吃喝拉撒都是孟芳兰照顾。孟芳兰佝偻着腰背去买了宽粉、蘑菇、海带等原料。顺便买了一包速冻饺子。大孙子说速冻饺子味精太浓了,吃着太腻,也没味道,还是手工拌的馅入口。哎呀,我的祖宗,我的腰腿不听我使唤呢,你爱吃不吃!

给孩子们做了麻辣烫,煮了饺子,等他们吃饱喝足了,锅碗瓢盆的洗刷完毕,腰酸腿困的,翻来覆去睡不着。孙如意说看看你生的两个宝贝儿子,你老了倒伺候起他们的娃们。孟芳兰说你又要破锅里煮猪屎般嘟囔开了,村子里不都是老人娃们?普遍的现象呢,现如今,人们互相攀比着哩,我们的娃们也存着这个念想去城里打拼哩,随他们去吧。

孙如意临睡前叮嘱老伴儿要打开电视注意明天的天气预报,秋收时节是龙口里抢食的时节呢!

一弯弦月穿过厚厚的云层把霜露般的清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进窗户里,孟芳兰寻思着大儿子家的豌豆风吹雨淋的沤过了,她老两口用架子车拉回来拿连枷捶打,用簸箕簸干净了磨成面粉再向儿媳要半袋子豌豆面留着自己做搅团,咦,吃顿豌豆面搅团,唇齿留香的,她吧唧下嘴唇。老头子睡得很沉实,打呼噜地动山摇,索性,她穿了衣服从针线笸篮里取出那幅《旭日东升》的绣图去儿媳的屋子里飛针走线。这幅图她得闲就绣,已经绣了一年多了。图案色彩比较单一,各种树木都呈墨绿浅绿碧绿油绿的色彩。蓝色的水面,白色的瀑布,白色的云朵,褐色的山脉等。她喜欢色彩单一的绣图。绣布长2米,宽0.95米。她的绣法细腻,走线讲究,力道均匀,布局流程,忠于原作景色,她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失眠。飞针走线时眼睛昏花,老是漏针或走错针脚。记性也很差,去山地里翻茬时她忘了拿鼠药,老头子眼里溢满无奈和怨怼。豌豆地里不放鼠药老鼠会把一整片地里的豌豆都抬走的。去小卖部买酱油时她愣着好半天都想不起要买啥,做饭时忘了放盐或放两次盐。她感觉脑子真的不顶用了,她感觉真的老了。眼里浮出一丝沧桑来。

腊月的新娘

腊月初八,天刚麻麻亮。春莲的婆婆清了清嗓门站在春莲的窗前喊:“村里就我们家的猪哼哼唧唧叫得欢,人家都杀猪宰羊办年货了,你们俩咋还消停着?等太阳晒到屁股才肯起来呀?今儿是腊八节,我去集市上买点蒜苗呀韭菜的,我做青稞面搅团,你们俩烧水准备杀猪。”

春莲想等女儿家宝回来了再杀猪。这老太婆天天催促春莲两口子说大冬天的猪不长膘,趁早宰了吃几口肥肥的嫩膘。春莲心里就来了气,自言自语:“还不是老惦记着您的宝贝小儿媳和孙子!”

春莲的小叔子娶了媳妇头一年就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把老太婆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小儿媳,说小儿媳是她们老尤家的功臣,给尤家人脸上贴金了。按春莲的话说,小儿媳放个屁都是香喷喷的,香得不敢咽。婆婆还把一只玉镯子给了小儿媳,站在旁边的春莲眼里盈满了无奈,鼻翼一阵酸楚,硬是憋着的眼泪决堤而出。

春莲生下女儿家宝后婆婆期盼着第二胎能生个大胖小子,婆婆摁着手指盼了几年,可不争气的肚子始终没有鼓起来。婆婆看春莲的眼神是不屑的,无论春莲再怎么劳苦功高,可她在婆婆和丈夫眼里是多余的。

家宝从小学到初中都很用功,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可奶奶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奶奶眼里梦里总是漂浮着一个胖乎乎的顽皮小子的影子。

家宝考上县重点高中时,家里负担不起学费,父亲又得了一场大病,家宝的叔叔又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春莲本想着哪怕砸锅卖铁也要让家宝读书,可婆婆跟丈夫不同意,说是女孩子家家的读书也没啥出息,婆婆跟丈夫都绷着个脸死活不让家宝上学读书。闺女蹲在灶堂前哭了一整天,春莲的心也像刀割一样疼痛。她好多日子没给婆婆和自家男人好脸色。

家宝跟着村里的姐妹们南下去广州打工了,省吃俭用把钱积攒起来寄回家里,先是给父亲治好了病,然后给叔叔娶了媳妇,再后来家里又盖了几间预制板房,还添置了几样家具。奶奶从不说一句公道话,她的嘴边总是挂着小儿媳和孙子,从没提起过家宝,春莲老在自家男人面前嘀咕婆婆偏心。男人嘟囔:“你给我们尤家生个儿子不就堵住我妈的嘴了吗?你不就扬眉吐气了吗?”春莲说:“你早些时候咋不打问清楚我会不会生儿子?那你娶个会生儿子的女人,就像老母猪生小猪崽似的给你生一窝子儿子。”

春莲卷起铺盖去家宝的屋里睡了,她憋着一肚子气不搭理男人,在女儿屋里睡了一个多月,男人笑嘻嘻地钻进她屋里来她两脚踢出去了。

虽是腊月天,可这山坳里的天气暖融融的,似小阳春。老人们在场院里摆个小凳子坐下来下棋,老太婆们手拿低音炮边听野曲儿边溜腿,小屁孩们踢着吹足了气的猪尿脬满巷子追逐着。巷子里偶尔也能传来几声猪的喊声,猩红猩红的猪血闪着猩红猩红的祥光冒着喜庆的气息。几只公鸡昂首挺胸地在打麦场上走来走去,母鸡们忙着啄食瘪谷草屑呢。春莲家的院子里孩子们把猪脾脏埋在麦草灰里烫熟了撕裂开来吃得津津有味。春莲家的热炕上坐满了老人,沙发上凳子上也坐满了隔壁和本家的年轻人。锅台上的两口大锅里煮了猪下水、猪排骨。火炉上的砂锅里飘出老茯茶的清香,旁边温了一壶青稞酒。

薄暮时分,家宝和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提大包拽小袋背背包地走進了家门,屁股后面跟着一群孩子。

家宝踏进家门时喊了声“妈”,随即热泪盈眶。春莲蹲在灶前正嘀咕着呢。她寻思着家宝要是今天回来该多热闹呀,刚刚出锅的猪排多香呀,七八年也没吃上家乡的腊八饭了。她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叫声,这声音那么熟悉。她拍拍围裙和裤子上的草屑走出去了。

院子里站着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家宝。家宝看到了满脸皱纹的母亲,她扑到春莲怀里哭了,家宝比少女时候更充满魅力了,旁边的那位年轻人也亲切地叫了声“伯母”。春莲也猜到了那年轻人可能就是女儿处的对象,春莲忙热情地招呼女儿女婿进了屋,其他人也忙着倒茶敬酒,本家的几个兄嫂叔伯婶子大妈都起哄着让新女婿认岳丈岳母呢。

人们折腾了大半夜,三三两两回家了。家宝跟母亲睡在一块儿,家宝还像个吃奶的孩子似的,依偎在母亲怀里,把脸紧紧贴在母亲的两个干瘪的乳房间,噌了又噌,两只胳臂环绕在母亲脖子上,她数着母亲额上的皱纹,鬓间的白发。母女俩一直喧(聊)着,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母亲催促家宝睡会儿,旅途劳顿该闭会儿眼睛了。家宝睡着了,睡得很踏实。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光亮黝黑的头发,眼睛又湿润了。

家宝跟她的男友来了以后,这老太婆从没给过好脸色。家宝给奶奶买的一件几百块钱的纯羊毛外套她随意瞥了一眼扔到炕角落里,好多天就那么撂着。给母亲父亲叔婶侄子也买了礼物。奶奶每晚抬高脚步猫一样来到窗前偷听会儿,家宝的男友走出屋子看见老太婆正伸长了脖子凑到窗前,惊诧地说:“奶奶你回屋去呗,外面多冷。”春莲当时就明白了。老太婆总喜欢到窗下偷听。有一次春莲看见窗帘上有个人影在晃动,她猜想就是婆婆,她故意对丈夫说了句很难听的话,那人影不见了。第二天晚上那人影又在窗帘上晃动,她又说了句不堪入耳的话,那人影立马不见了。

家宝把他们俩结婚的日子定在腊月二十三。本来男友想让她在他的家乡举行婚礼然后来家宝的家乡认亲,可家宝非要来家乡结婚,让亲人们分享她结婚的喜悦,等过完这里的春节就回婆家。家宝的男友要家宝按照老家的习俗,要乡亲们用花轿迎娶家宝,还要把花轿颠起来,颠花轿意味着新娘在婆家能扬眉吐气做媳妇。但老太婆像头母狮子,她发怒了,咆哮了,嫁女嫁女,就是把女儿嫁出去,方圆几百里,上下几千年还没听说过女儿在自己家里跟女婿办喜事,过洞房花烛夜的,还颠花轿,吹吹打打像办丧事似的。

家宝劝她男友要入乡随俗,她要吃了母亲烙的祭灶饼,喝碗祭灶汤,然后再把自己风风光光嫁出去。小两口商量了几个晚上,她们俩在县城租了间房子,准备婚礼过后在县城住几日就回广州。家宝一改本地的习俗,要在大白天穿上红嫁衣,坐上花轿,然后去省城大酒店穿上洁白的婚纱,由母亲挽着她的胳臂走过红地毯,让母亲把自己交给他——这个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春莲想起婆婆手头还有一只玉手镯,那是家宝的曾祖爷爷当脚户哥时从新疆带回来的,是正宗的新疆和田玉。春莲缠着婆婆软磨兼施要那只玉镯子,可老太婆绷着脸不吭声。眼看女儿的婚期到了,老太婆发话了,除非春莲给尤家生个儿子,这玉镯子就属于她的。春莲腾地站起来说:“你不想给也就算了,何必拐弯抹角磨嘴皮子。我都快五十的人了还给你们尤家生儿子?你吃了猪肝想猪心,花了白银想黄金呢。家宝也是你的孙女,你就这么当长辈吗?家宝没功劳也有苦老吧,她十几岁就担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临出嫁了没一件像样的嫁妆,我做娘的感到寒心。你太偏心了,你拿偏刃的斧头砍我们娘俩,你心里装的都是你的小儿媳和孙子。难道家宝不是你们尤家的孙子?去年腊月初,你病了躺在炕上,你的宝贝孙子和小儿媳给你端屎端尿的吗?你睡热炕是你小儿媳给你煨的?做事咋不凭良心?”

临到家宝出嫁的时候了,婆婆还是不肯拿出那只玉镯。春莲白天黑夜的摸眼泪,她总觉得亏欠了家宝。她把几幅绣好的十字绣用红布包好给了家宝。自己手头偷偷存了两千块钱,向家宝眨巴了下眼睛塞进了家宝的衣兜,家宝后來又偷偷放进了母亲的衣柜里。

家宝询问母亲当年做了新嫁娘时的陪嫁——那对古色古香的箱子,在河湟人家土炕上的摆设。底面是有抽屉的炕柜,上面放上箱子,箱盖是立体式的,是双扇门的,又叫门箱。门壁和两旁各画着山水,还配有古诗词。

家宝在厨房里案板底下发现了母亲的箱子。她拿洗衣粉洗干净了上面的污垢,然后拍了照。还有扔在车棚里的一对虎头箱子,面壁上画了一对呲牙咧嘴的老虎,咋看就有西洋画的风格,家宝酷爱画画,这家人都知道,可是贫困的家庭负担不起学费,她只能在家里抽空临摹。大家都很是稀奇,她对母亲说:“这就是我最好的嫁妆,我回去了把它刻在光盘上,一有空闲就打开看。”

傍晚,婶子大妈嫂子堂妹们聚集在家宝的闺房里。她们拿出各自绣的鞋垫、十字绣、手工针织的被单、窗帘等的针线物品堆放在土炕上。家宝一一谢过了,她说:“这些都是最好的嫁妆,我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你们的深情厚谊,我内心装着你们,愿你们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健康快乐。”

明天就要出嫁了,她还想跟母亲睡一晚,可母亲忙得像个陀螺。她望着窗外的那一枚下弦月,眼前浮现出一幅幅幽静的山水画。有清澈的河水,河中央有座弯弯的小石桥,离桥不远有几条乌篷船,其中一条船停泊在岸边。船头站着一位落魄的读书人,远处有一座房子,那可能就是寺庙。那位落魄的读书人吟诵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想当年她跟这位读书人一样的落魄,眼里盈满了同样的愁绪。当时,家宝考上高中,面对捉襟见肘的家,她读着木箱上的诗泪水成行。

那年,她每天干完了地里的活就躺在炕上看那对箱子上面的山水画。每天想起箱子上面的诗词就轻轻吟诵,拿起笔临摹一幅山水画。那几首诗词和山水画陪她度过了那段苦闷的日子,直到去了广州。闷热难熬的日子里默诵几首诗,内心就舒畅些。

家宝走到院子中间,她拿着小铲在花圃里挖了一抷土把它包起来。她把亲人们送来的东西都装进一个背包里,那抷土装进一个小皮包里,她自言自语:“这是娘家土,它就像我的家乡的亲人一样淳朴、厚道。”

母亲走进家宝的闺房,她微笑着对家宝说:“丫头,睡吧,别熬出黑眼圈来,明天要做新娘子了,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才有精神做新娘子。”“我还想跟你睡。”

母亲脱鞋上炕了,家宝依偎在母亲怀里,把头紧紧贴在母亲的乳房间。她做了个五彩缤纷的梦,梦里她穿着红红的嫁衣坐在花轿里,抬花轿的四个轿夫唱着酒曲吆喝着颠起了花轿,旁边的唢呐手鼓起腮帮子吹起了唢呐。一会儿她又穿着洁白的婚纱和爱人在城市大酒店里举行婚礼。

【作者简介】蒙成花,女,生于1965年。湟中县甘河滩镇上营村农民。有作品发表在《雪莲》 《青海湖》 《日月》 《河清海晏》《金银滩文学》《平安》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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