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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年之谊:我请末代皇弟溥杰品酒

2020-07-18常敏毅

文史博览·文史 2020年2期
关键词:溥仪日本

我从来不曾想到会和中国封建王朝最后一位皇帝溥仪(清宣统皇帝)的胞弟爱新觉罗·溥杰(1907-1994)先生相识,而且应邀到他家做客。

当时我才35岁,而溥杰先生已经七十有八了,我们从相识到相知,结下了忘年之谊。

聊谈宫廷药

那是1985年4月,我带着我们宁波市医学科学研究所研发、江西恒湖酒厂酿制的“慈禧益寿酒”,赴北京请专家组鉴定。其间的一天,全国政协办公厅派出一辆“皇冠”轿车,把我送到了北京两城区护国寺街52号。

走上台阶,推开古香古色的大门,但见四合院里幽雅清静,五只颜色不同的小猫在丁香树下来回跳跃,给人以春意盎然之感。

“欢迎,欢迎!”一位瘦小短健的老人笑着从东厢房走了出来,陪同我来的全国政协办公厅的同志忙介绍道:“这就是溥杰老。”

溥杰老头发灰白而稀疏,个头大概一米六,微有驼背。戴着茶色宽边的眼镜,身着深灰色的中山装,上衣口袋插着一支钢笔,精神矍铄,步履稳健。

我忙迎上去,握住老人的手。溥杰老满面春风地说:“你从宁波来,很不容易。宁波是个好地方啊,那里有个‘天一阁,久仰大名了。”

宁波“天一阁”原为明代兵部右侍郎范钦的私人藏书楼,是我国现存历史最久的藏书楼,也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三大家族图书馆之一。我告诉溥杰老,当年刘少奇、薄一波、郭沫若等都到“天一阁”来过,希望溥杰老也抽空去一趟。他欣然答应,在一侧引导我们向北厢房走去。

坐定之后,溥杰老拿出一盒又细又长的EPAL牌雪茄招待。我忙说:我不会吸烟。溥杰老高兴地说:“年轻人不抽烟是好事,有利健康,我也不多抽。”

他抽了一口雪茄后又说:我今年78岁了,血压正常,心脏正常。有些同志总是问我养生之道,其实我也就是每天早晨在院子里做做广播操,静下心来写写毛笔字,有时还喝点补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溥杰老说话声如童音,柔声细语,且思维敏捷,很是健谈。他一边翻看着前些日子北京中医药专家在“慈禧益寿酒”评审会上的发言材料,一边和声细语地谈了自己的一些意见。

他对我的论文《清代宫廷补益方药的实验研究》很重视,仔细询问了文中的“耐缺氧实验”“抗疲劳实验”和植物化学分析等方面的专业内容。我详细作了解释,但是他认为对清宫方药还应该从通俗的角度介绍给大家,可能更有意义。这个建议确实很有见地,我后来连续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多篇科普文章,并给溥杰老寄了过去。他来信说:“非常好!”

感恩周总理

进入溥杰老的房间,整面墙上有两张大照片非常醒目,显示出了主人对这两幅照片的珍重。

一张是周恩来总理的彩色照片,那是意大利著名摄影家焦尔乔·洛迪拍的,题为《沉思中的周恩来》。这张照片被邓颖超称赞是“恩来同志生前最好的照片之一”。

另一张是周总理1961年2月12日在中南海西花厅宴请爱新觉罗家族后的集体合影,尽管这是一张黑白照,但挂的位置紧靠着洛迪拍的那张著名的照片旁,给人以非同寻常之感。

溥杰老看到我们对照片专注的神情,便告诉我们:周总理是我的恩人,对我们这个家族有无微不至的关怀,体现了党和政府博大的胸怀。

周总理当年专门为他和溥仪的改造作出了具体安排,1960年11月人民政府对他进行特赦后,周总理让他到景山公园边劳动,边改造。后来还指定他担任了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专员,这样他也就有了固定的工作和收入。

那天我们在他书房里谈兴正浓时,走进来一位穿和服的日本妇女,我忙起身,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又微笑着转身出去了。溥杰老告诉我,这是他的妻妹,叫町田干子,今天早晨才从日本飞到北京,是来看望姐姐的。干子的姐姐就是溥杰老的妻子浩夫人。

浩夫人全名叫嵯峨浩,出身于日本的华族(地位仅次于皇族),是侯爵嵯峨家的长女,与日本明治天皇有血统关系。嵯峨浩曾在东京女子学习院(日本贵族学校)学习书法、油画、插花和钢琴,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日本淑女。但在23岁时,为了所谓的“日中亲善”,便由时任日本陆军大将的本庄繁(甲级战犯,日本战败后畏罪切腹自杀)做媒,与伪满洲国皇帝溥仪的胞弟溥杰在1937年结为了伉俪。

随着中国抗日战争的胜利,伪满洲国的彻底崩溃,溥仪、溥杰兄弟都被关进了抚顺战犯管理所,而嵯峨浩则返回了日本。后来还是在周总理亲自关怀下,经过和日本方面的反复协商,才于中日尚无邦交的1961年使他们夫妻在北京重新团聚,这也是溥杰老对周总理具有那样无限崇敬和深厚感激之情的缘故。

溥杰老对我们说:去年(1984年)3月全國政协办公厅在政协宴会大厅里,为嵯峨浩举办了一次简朴而不失隆重的生日宴会,很多领导和中日两国的友人都来了,以庆祝她的七十寿辰。那一天,他为了感谢中国朋友和日本友人,用日本名酒“天下春”来逐一敬酒,结果喝得有点醉了。

他说到这里,拿起葫芦造型的“慈禧益寿酒”,打开塞子闻了闻,又把琥珀色的酒液小心翼翼地倒在包装盒中随带的陶瓷方形小酒杯中,慢慢品尝了一下说:“很醇和啊!味道不错。”然后又有点幽默地说道,“如果你们早一年研发出这款‘慈禧益寿酒就好了,我用它来敬酒,可能就不会醉了!”说完,他自己先呵呵地笑了起来,我们也为他的情绪感染,都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从交谈中,我们得知嵯峨浩当时得了严重的肾病,几乎每周都要到友谊医院进行肾透析,有时还得回日本治疗。

那天傍晚,我们在北京楼外楼答谢溥杰老,溥杰老和妻妹干子一起来了。干子对她姐姐的病情十分忧虑,席间曾几次问我中药治疗肾病的问题。因为此病确实很棘手,所以我也只能开导和安慰了。溥杰老望着我们,有些伤感而又不无天真地说:“如果华佗在世就好了!”

确实很遗憾,虽然经过中、日两国中西医专家的精心诊治,但终究回天乏力,1987年6月20日,嵯峨浩病逝于北京友谊医院,享年73岁。

闲聊宫廷内幕

回想我第二次去拜访溥杰老时,浩夫人正在休息。她住在南面的一间卧室,阳光充足,廊下有几只不同颜色的小猫懒洋洋地晒太阳,四合院里一片静谧。

那天北京电视台正在为拍末代皇帝溥仪的电视片而采访溥杰老,所以我们在不大的客厅里,也旁听了他关于宫廷内幕的很多回忆。

原来“爱新觉罗”是清王朝创建者努尔哈赤的族姓,“爱新”意为金,“觉罗”意为姓,连起来就是“金姓”或“姓金的”。溥仪、溥杰都是名,实际上也可称为金溥仪、金溥杰。

溥仪这个小皇帝仅仅坐了三年的龙椅。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清朝被推翻,他也就成了中国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此时他年方6岁。

据史料记载和那天溥杰老的亲口所述,我才知道溥仪先后有五位夫人。

溥仪的第一位夫人是达斡尔族的郭布罗·婉容,她的祖父是一位将军,属于正白旗。婚后溥仪还给她取了个洋名——伊丽莎白。 婉容后来吸大烟成瘾,伪满洲国垮台后被收审,监押期间由于得不到鸦片,精神发生了错乱,大小便也不能自理,1946年病死于吉林省的小城图们。

第二位夫人是和婉容同时娶进宫的鄂尔德特·文绣,当时被称为淑妃。文绣对宫中生活不满,加之和婉容经常发生矛盾,于是提出离婚,但溥仪不肯,无奈之下,文绣诉诸法庭,终于得以离婚成功。

第三位夫人叫他他拉·玉玲,也叫谭玉玲,是满族人,婚后被尊为祥贵人。谭玉玲对日本人不满,1942年因伤寒病,在日本医生治疗过程中突然死亡,溥仪一直怀疑是日本人害死的。当时溥仪和谭玉玲感情相当不错。

第四位夫人是李玉琴,1943年入宫,被称为福贵人。她当时才15岁,是长春女子高中的学生,出身贫寒。由于她不懂伪满洲国皇宫中的礼节,经常受到婉容、溥仪的斥责。1957年,她与溥仪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第五位夫人便是李淑贤,浙江杭州人,原本是北京朝阳区关厢联合医院的护士。1959年溥仪特赦后,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很关心他的个人生活,希望他“找一个合适的,成立一个家”。1962年,溥仪经人介绍与李淑贤结婚,周恩来总理十分高兴,在北京接见了这对新婚夫妻,表示了由衷的祝贺。溥仪在平常生活中,总称李淑贤为“小妹”,曾不止一次地说:这是他多次婚姻中最真心实意的一次。

李淑贤伴随溥仪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路程。1967年,溥仪因肾癌而逝世。逝世前他抓着李淑贤的手说:“你身体不好,我又没给你留下什么东西。没有我了,你怎么办啊?”牵肠挂肚之情溢于言表,令人唏噓不已。后来李淑贤在其著作《我的丈夫溥仪》中详述了他们的恩爱生活和在“文革”中受到的冲击。

情系小花猫

溥杰老正兴致勃勃地讲述往事的时候,一只小花猫突然跳上他的肩头,我们都吃了一惊,可溥杰老却轻轻抚摸着它,对我们说:“我和妻子都很喜欢这些小猫咪,而且她比我还甚。”

确实,这四合院里不但有一些活蹦乱跳的小花猫,而且房子里还有很多与猫有关的艺术品。会客厅的一个大木箱上贴着4张猫的大照片,书房中大挂历的封面是花丛中一只猫的彩照,写字台玻璃板下还压着《摄影世界》杂志送给溥杰老的一幅精美异常的俏皮小猫百态照。

我看到溥杰老如此喜欢家猫,便随口说道:“溥杰老,下次来北京,我一定从宁波给您带一只更活泼可爱的猫来。”

溥杰老没等我把话说完,就连忙摆手,声音压得很低,悄悄地说:“可千万别,千万别!说老实话,我这里猫已成灾了。”看他那急切而不安的样子,我们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房间里这些猫的照片都很精美,但是最为精彩的莫过于“北京卧佛寺别墅”贺浩夫人寿辰的礼品——一幅妙趣横生的竖轴水彩画。画面上是一只黄色的小花猫,正在花草丛中和一只蝴蝶嬉戏,惟妙惟肖。右侧上方是一款清秀端丽的题词:恭贺嵯峨浩女士七十寿辰 小猫含稚戏春风

这幅竖轴画挂在溥杰老的书房中,我们观赏之余都深刻地感受到了溥杰老和夫人对猫的宠爱之情。

溥杰老家的猫个个都任其自然,在院子里无拘无束,在花丛中奔跃嬉戏,尽享着自然的乐趣。

挥毫赠墨宝

不久,我们研发的“慈禧益寿酒”在北京通过了专家组鉴定。在离京返甬前,我再次来到护国寺街52号向溥杰老告辞。

溥杰老连声祝贺我们的这项成果得以通过专家评审,高兴之余,他当场泼墨挥毫给我写了一个条幅,以资鼓励和作为纪念。

他走到办公桌前,我站在他身后。但见他拿起狼毫笔,沉思片刻,俯下身子,先是“预热”了几个字,放在旁边,然后另拿一张纸,端端正正而又一气呵成地挥就了繁体字的墨宝。

接着他从抽屉中小心翼翼地把朱印拿出来,盖上了“爱新觉罗”私章和“在此用笔”的闲章。题写的诗句也是他即刻思索而成的,题句全文如下:

延龄济世资良药

清圣浊贤灿秘方

乙丑仲春之月

常敏毅同志留念溥杰

溥杰老是颇为知名的书法家,是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他的书法自成一家,技法娴熟,字体清秀俊逸,给人一种诗情画意般美的享受。当时书法界还有“舒同的圆,溥杰的尖”一说,讲的就是两人书法的特点,各自都别有洞天。

我回宁波后,马上请时任民革宁波市委秘书长的蔡国黄(红学专家蔡义江的弟弟)托有经验的老师傅将溥杰老所题条幅手工裱成了立轴。友人见之,皆称赞溥杰老的书法已达到传神超群的境界,是难得的艺术佳作和极有价值的书法珍藏品,悬挂起来,确实非同凡响。

那天,当我离开溥杰老家时,町田干子女士也来送行,并且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说:“再见,谢谢!”

事隔多年,我仍然还记得町田干子的这句不太流利的中国话,脑海里还浮现着溥杰老那矮健而消瘦的身影。

附注:本文口述作者常敏毅,系宁波市政协原副主席,农工党中央委员,宁波农工党原主委。

(责任编辑:叶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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