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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对联

2020-07-14龚坚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6期
关键词:妻说牛肉汤金粉

龚坚

腊月二十二日晚上,我在床上翻了一夜“烧饼”,一晚上没睡着。

睡不着,怎么能睡着呢?明天就二十三啦,离年下只有七天时间,家里就这一百多块钱,四口之家,年怎么过呀?还有那么多的亲戚,年前年后都得去看望。一家按二十元算计,也得一百多元。不去吧,有些上年纪的人,身体又不好,好长时间没见过面,去吧,又真去不起。家里就那点家底,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不够。去借钱吧,不想张嘴不说,去跟谁借呢?

越愁越显时间过得慢,夜越长。黎明时分,我对妻说:“咱的年咋过?”妻说:“你说咋过?”我说:“咱多少弄点生意做做,多少挣俩,能过去年就行。”妻说:“咱就那一百多块钱,做啥生意都得先投资,谁会把货赊给咱叫咱挣。”我说:“咱钱多多投,钱少少投,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有办法。”妻听说我有办法,眼睛一下亮得像星星,迫不及待地说:“快说!啥办法?”我说:“卖对联!”一说卖对联,妻的眼睛黯淡了不少,说:“我还以为是啥好办法,卖对联,你的字又不好,又没卖过,能卖出去吗?”我说:“买对联的都是不会写字的乡下人,瞎好写写就会有人买,只要咱卖得便宜点儿。一副大对联需两张纸,一块钱,加上金粉清漆不过一块三毛钱,一副大对联别人卖六块,咱卖五块,也净挣三块七,百分之二百五的利润。一天卖二十副,也挣七八十块,还不说小的。”妻看我说得有把握,同意了。

吃罢饭,妻把家里仅有的一百五十元拿出来装进我口袋,并用别针把口袋口别住,再三交代我别丢了,到了纸行赶紧给人家,把纸拿回来。我到纸行,跟人家谈好价钱,买了一箱纸。谁知那生意人心黑,上面是好纸,下面是烂纸,到家看是烂纸,又去找他,也没日瓜他,只说这些纸烂了,写不成,你换换,卖纸人啥也没说,把烂纸换成了好纸。

人贵有自知之明。在县城书法界稍有点名气的人,卖对联都在十字街口,县政府门前,卖价也高。我不敢把摊摆在热闹处,和名家比试,也比不过人家。知道我的字只能对准乡下人。我把摊摆在北店街三岔路口,是县城与乡下接洽的地方。事先,我叫文友朱新卯给我写了几副对联,挂在那里当样品招揽生意。那天的风很大,挂在墙上的样品不大一会儿就被刮烂了,有一副还刮跑了。我撵着去拾刮跑的对联,风把我桌上没写的对联纸刮飞得满大街都是,连调好的金粉瓶也刮倒在地下,溢了一地金粉汁,像给地上铺了金毡。我和儿子忙着拾纸,忙着拾掇金粉瓶,弄得手上沾满了金粉颜色。已是午时一点了,我们还没吃午饭,儿子喊着叫饥,我肚里也如狼掏。因为一上午一副对联也没卖,兜里没钱。对门是卖牛肉汤的,那时牛肉汤两元钱一碗,馍五毛钱一个,我狠了狠心,去给儿子买了碗牛肉汤,拿了一个馍。儿子吃着,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凉馍,到卖牛肉汤处,三毛钱买了碗不要肉的牛肉汤,把馍泡进去吃了。

约莫三点时分,从何村来了一个中年男人,这男人长得五大三粗,脸黑得像铁皮,前门牙露在唇外。那男人问我:“对联咋写哩?”我说,大的五块,小的五毛。男人说:“我自己编了个词,你给我写写,你叫我掏几块我掏几块。”说着把词递给我。我看上联是“老糊涂手端不平”,下联是“坏良心不得好活”,横批“气死老牛”。

我问他,你这对联是为谁写的?他说是为他爹写的。我说,你这对联就是掏十块我也不给你写。他问,为什么?我说,大过年的,你给你爹送这对联,不是送对联,而是送气生的。他说,我就是想气气他那老不死的!

我看他对他爹火气恁大,恁有成见,好在也没生意,处于善心,想劝劝他不要惹他爹生气。我给他掏了支烟点着,柔着腔说:“我看你对你爹很有意见,能不能给我说说,为啥对你爹恁有成见?”那男人眼睛朝我瞅了瞅,放下肩上背的布袋,像遇上了知己一样,说:“不是我卖他赖,家丑不可外扬,他偏心太狠!”我问他怎么个偏法?他说:“俺总共弟兄俩,过年他给弟弟掏了二百块,给我掏了一百块,叫谁能受得了。”我“哦”了一声,原来成见在这里。我问他:“你弟弟家庭条件比你好还是比你瞎?”他说:“要说他不胜我。弟媳有病住院花了好几千,孩子们还小,过年实在有困难,连肉都割不起。我虽然不富裕,但家人都健康,割肉钱蛮有!”

冬日的太阳穿过云层,又笑眯眯地露出了笑脸,把心里的和暖洒在人们的身上、脸上,使冬日的寒冷看到了春天的明媚。我缓了缓口气,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弟呀,你爹做的是对的。你想想,就你弟兄俩,你爹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不心疼体怜?对他来说,谁越是闲难越是体贴谁!他是没能力,若有能力,还会给你弟掏更多的钱。你这当哥的,不帮你弟不说,你爹给你弟多掏一百块钱你还有意见,还写对联气你爹,这就是你的不对啦!你别嫌我说话直,我这话你好好想想吧。”

他的头低得更低了,几乎埋在膝盖处。稍停,见他的头慢慢抬了起来,脸溢愧色,难为情地说:“老哥哥,你说这话,我以前咋没想到过,只想到爹的偏心。”我说:“现在能想到还不迟,觉悟有早晚!”我宽厚地对他笑了笑。他说:“看来你是有文化有修养的人。”我连声说:“不敢,不敢!”

风不再刮了,冬阳更加和暖了,心与心的距离更近了。他说:“我想和我爹缓和矛盾,不知咋缓和?”我说:“年下你给你爹买件棉袄,再好好给他写副对联,你看你爹高兴不高兴?”他说:“对联词儿我不会编,你能不能替我编编。”我说:“行!编出来你满意了再写。”我稍一思索,上联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下联是“儿理儿解棉絮暖”,横批是“和暖如春”,对他解释说:“上联说你爹对你们弟兄俩的体怜,下联说你对你爹的理解和你爹对你的感谢。”他听后连说了三句“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举出了大拇指。

我用行楷体很认真地把对联写好,他望着那流金的吉语祥字,眼笑成一条缝,悦色飞扬了起来,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把对联卷好递给他,他随手掏出十块钱给我,起来就跑了。我连声喊:“找你钱,找你钱!”他头也不回跑了好远,我追也没追上,回来望着钱想了很多,思了很久……

我卖对联是不拿对联本的,也不抄对联本上的旧对联。那些旧对联虽然对仗工谨,平仄合辙,但太深奥,像“珠联璧合璧联珠,舟随浪潮浪随舟”“蝶醉花间花醉蝶,鹤晓秋初秋唤鹤”等,乡下人根本看不懂啥意思,只是贴上红红而已。我卖对联因人而异,因家而异,家人从事什么职业,或种植、或养殖、或果园、或菜农、或打工、或做生意,做什么生意,用清新明快的语言,大体对仗,自编自写,一读就懂,和乡下人联蓬成荫,珠璧联合,很受农人喜爱。

他回去不知怎么和村里人说的,次日我摊还没摆好,来了几个买对联的。问他们是要“金银珠宝”,还是要“平字吉祥”?他们说:“我们都是庄稼人,那些‘金银珠宝我们没那福气,还是来点儿实在的。”其中一个人说:“俺家是果园户,为俺大门上写副大对联,祝福明年桃李盈枝,甜溢山村。”我略一思索,一副对联一挥而就。上联是“李涨笑脸吮阳光”,下联是“桃流蜜甜醉乡风”,横批是“天赐丰年”。又写了几副小的,那人脸笑成一朵花,满意而走。一人说:“我和儿子都是去外打工的,图个吉利。”我给他写了副“去外打工财到手,在家创业业兴旺”,他也很满意,说:“真说到俺心窝里啦!”

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头儿说,俺家是养猪的,不知对联好写不好写?我问他养了多少头猪,他说一百多头吧。我说,那是养猪场了!能写。我思索了一会儿,写了副“精饲料不加催长剂,猪肥膘全是自然长”,横批是“放心吃肉”。他看了看我,喜不自禁地说:“你好像钻在俺肚里一样,对俺的心思猜得这样透。俺养那猪,就是不加催长剂,喂一年多才出圈。”说着紧紧拉住我的手。我说:“看你这相貌,就知道你不是图财害命、见利忘义之人!”

一连几日,我的生意很是红火,连那些门店房的对联也让我写,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这人没走,那人又來。儿子专门给我裁纸,连买对联的人也帮我捞对联,虽累得腰疼腿酸,心里却很高兴。有时一天能挣九十多块,有时能挣一百多。不到年三十,已经挣了九百七十块,妻子笑得合不拢嘴。

除夕下午,我去街上转悠,看我写的对联贴出的风景,贴出的价值。走到一家商店门前,看到上面横批的繁体“业”字少了两个羊角,是错字。心内疚起来,怨自己不慎重,写了错字,尽管人家不知,大过年的,愧对人家。想用棍把那字戳掉,又想人家初一还没过,就把对联戳烂戳掉,不吉祥又不道义。不戳吧,看着又不美,左右为难,心里开始隐痛了起来。我在门前徘徊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再写个横批把它换下来。到家后,我很认真写了张横批,趁着天黑,没人见,把那张错字的横批揭了下来,把这张对的贴了上去,心才愉悦了起来。

文学是照亮生活的明灯。问题是你的灯照在何处?能照亮哪些人?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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