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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别离

2020-07-13一十一

读者·原创版 2020年7期
关键词:陈老师投稿小说

一十一

与亦莹成为同桌时,我刚经历了两次沉重的人生打击。

我最喜欢的语文老师竟然离职了。她给我的第一篇作文打了满分,在我的每一篇周记后写下长长的评语,夸赞我颇有创作天分。我虽整体成绩不优,却因这份认可,始终开朗自信。

也许她会诧异为何唯独我没有出现在送别她的队伍里。那天风有点儿凉,我高坐在操场栏杆上,吸着鼻涕打着牙颤,远望她被簇拥着离去。

另一个打击来自我的死党阿希。我带她去看校内散文比赛获奖名单,若那里有我的名字,她会甩开我的手愤然离去;若语文老师将我的周记当作范文朗读,她会不远千里赠我一个大大的白眼;若我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述我构思的小说情节,她会想到一百个话题打岔。我曾立志要写出一篇让她折服的文章来,但她连招呼都没打便转校了。

上天连一扇窗也不留给我。新来的陈老师丝毫不欣赏我。失意累积,我也渐渐开始怀疑自己,以致不敢提笔写字。之前那些令我激动到睡不着觉的故事构思,就此尘封不提。

在那次兵荒马乱的调换座位中,亦莹拾获了我的故事本。当我察觉时,她几乎要看完了。我大为光火,既为她的不请私窥而气愤,又为自己拙劣的文笔与幼稚的文思唐突面世而觉得羞愧。她自知理亏,垂头闷不出声。第二天,她将一个写满自己小说的本子硬塞过来:“一人一次,互不相欠。你以后也想成为作家?我们志同道合。”

“什么作家不作家,叫人笑掉大牙。我连作文都写不及格。”

“我倒觉得是陈老师没眼光。难道全天下文章的好坏只凭他个人的喜恶说了算?你该多去问几个人的意见。”她凑过来,“去投稿吧,我们一起,去问问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怎么看待我们的作品。”

亦莹的家在路边一个不起眼的深巷中,内里曲折犹如迷宫。进了大门循着楼梯上去,整个阁楼都是她的天地。天花板不高,墙侧顶天立地地放着一个大书架,上面放着琳琅满目的书。我们在这秘密花园中开启了最初的梦想。两个星期之后,一起将第一份希望投入绿色的邮筒。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到第三个月仍没消息,我们便默认了是“不被采用”。沮丧、惶惑,自不多言。这时陈老师通知:每班有三个参加市里的作文竞赛的名额。亦莹怂恿我,而我将头埋进课桌。

那天我正午睡,突然被什么东西砸醒。她坐得离我很远,此刻在自己座位上手舞足蹈,示意我捡起地上的杂志。那正是我投稿的杂志,难道—她手上比了一個数字,我立刻翻到那一页—并不是我写的文章。

我正疑惑,却见页脚处的一行文字颇为眼熟。那是我投稿文章的其中一句!后面还标注了我的笔名!亦莹不由分说将我拽到陈老师办公室。

陈老师将扫过一眼的杂志扔到桌上:“只用了一句,这正说明你写得不好。不然为什么不用全文?”

我无话可说。亦莹却替我据理力争:“放眼整个初中,也未曾有谁的名字在杂志上出现过吧?”但陈老师说他已定了人选。最终是隔壁班恰巧多出一个名额,让给了我。

比赛结束后,老师将比赛的题目布置下去让全班都写,参加过比赛的人也不例外。我无心力作新,便凭借记忆将参赛文章复写了一遍交差。一个星期后,我首先得到了陈老师的批阅:66分。真叫人心灰意冷。

亦莹依旧三不五时督促我写作投稿。我硬着头皮又投了两篇,依旧石沉大海。某天她兴致勃勃地拿着一个全国征文比赛的章程来找我:“这赛事含金量很高,经过三次筛选就能去北京参加决赛,还有丰厚的奖金……”

我苦笑着打断她:“我们连杂志都上不了,还想在几万人中脱颖而出?”

“哪有人先灭自己威风的?”

我死活不肯,她气得好几天不睬我。某个周六,她却冷不防出现在我家门口:“我离家出走了,借你这儿躲一躲,千万别出卖我!”

她妈妈很快寻过来,我装傻。阿姨道:“我问过别的同学,他们都说亦莹肯定会来找你。”

她只得现身跟着阿姨回去。可不出15分钟,阿姨又折返回来,面色焦急:“路上她又跑了,你如果找到她,让她今晚睡你这儿也可以。”

我寻遍她可能去的地方,最终在一家乌烟瘴气的网吧里找到她。她的眼镜几乎要贴到电脑屏幕上了,手底下还在缓慢地敲着键盘。

“他们撕了我的手稿。我写了半个月的!”她一见我便眼睛红红的。我搬了张凳子坐着,整整一个通宵,陪她一个按键一个按键地将那些文字复生。

我因此受到激励,也决定参赛,上课时躲在课本后面写。有时错别字太多涂涂改改,有时不慎弄脏纸面,有时嫌字迹不清,撕毁重来过好多次。最终定稿两万来字,用的格子信纸,拿在手里厚厚一沓。那是我第一次写出一部完整的小说,意义重大。参赛不退底稿,但页数太多复印太贵,打字录入电脑时间又不够。我本想就此投出去算了,亦莹借口将小说拿去读,私下却花了两节课时间帮我誊抄了一份。

“听说过‘洛阳纸贵吗?趁着你还没有成为名作家,我先拜读大作。反正数学老师的课我也是拿来睡觉的。”

两个月后,我们得到两个好消息。一是之前市里举办的作文竞赛我获了特等奖,学校有史以来仅此一例。陈老师乐得不行,说他教了那么多学生,我最给他长面子。他问我写的什么,我如实照答,结果作文本再发下来,发现那两个“6”各添一笔被改成了“8”。我拿给亦莹看,她笑得跺脚:“我说什么来着?这回老陈脸疼了吧!”

二是我收到那个全国征文比赛入围的邮件。虽然还得再经过两次筛选,但亦莹已经帮我规划起了北京游玩攻略。在她眼里,我看见了未来的光明。

某天放学,我们骑着自行车在夕阳中“斗快”,她突然刹住车。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到一座天蓝色屋顶的房子。它如何在我们日日路过的街道上悄然建起的?亦莹总是比我更先感知到司空见惯中的不凡。

那是一家西餐厅,窗户玻璃上贴着菜单:牛排、意大利面、咖啡、沙拉和提拉米苏,连图片都秀色可餐。

“好吃吗?”

“价格这么贵,肯定好吃。”她突然兴起,“如果我们谁先拿到第一笔稿费,就请对方来这里大吃一餐!”

“等我过年拿到压岁钱就立刻请你!”

“如果不能拿到稿费就没有意义了。”她突然认真起来,“如果不能靠写作养活自己,我们就只不过是自娱自乐。”

最终我没有收到去北京的车票。而那个市里作文竞赛的特等奖,也仅仅颁发了一张薄薄的证书而已,连获奖文章也没有被铅印出来。

唯一改变的是陈老师对我的态度,从此无论我写什么文章都能拿到高分,哪怕是我自觉发挥失常的。

我和亦莹继续孜孜不倦地写作投稿。一转眼到了初中毕业,我们俩谁都没能请对方去蓝房子西餐厅大吃一餐。

高中以后各奔东西,我们只能得闲煲电话粥。课业的压力与人际交往的复杂性常令我喘不过气。我习惯独处,却不觉孤独,一来我有亦莹,二来我可以用笔尖创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

我仍“自娱自乐”,但并不觉得徒劳。写作于我而言,已成为一个出口。

而电话那头儿,亦莹的话渐渐少了,咿咿呀呀應付一番,很快收线。终于有一天,她沉默很久后开口道:“以后不要再联系了吧。”

“为什么?”

“写作不是团队游戏,本就不能并肩作战。”

我赌气地删掉了她的一切联系方式。即便我曾通过搜索她的社交信息分析出她考上了哪所大学;即便春节时我借我妈的手机给她发过去一条“新年快乐”,收到她回复的“也祝阿姨新年快乐”,但我们再没有真正联系过。我始终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既然没错,为何要主动低头求和?

我上了大学,念了新闻学。未来若当记者,也算“执笔为生”,但那些东西却与我心中真正的“创作”相去甚远。这10年来,我都未能证明自己有能力以创作谋生。临近毕业,一想到从此要从事自己并不热爱的事业,便预感以后日日都会是折磨。

班级微信群里,一位老师随手发出一条链接。我也随手点进去看,是一场大学校园比赛,项目繁多,包括文学;若获奖,也是去北京领奖。

鬼使神差一般,我放弃了已经得到的去电视台实习的机会,窝在宿舍,再度写起了小说。

暑期里某个炎热的下午,我正酣睡,突然被电话吵醒。是一家影视公司打来的。

“我们看过了你参赛的小说,想买下版权把它改编成电影。如果可以的话,也希望你能来我们公司实习。”

我当即起床收拾行李回家。风尘仆仆地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放下行李,我甚至来不及和家人分享好消息,立即冲出门去。

迷宫般的街道里偶有路灯,冷清昏黄,伴随几声不善的狗吠。我凭借记忆,终于寻到亦莹家门口。

她慢慢地走了出来,隔着铁门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仿佛我是个失踪多年的亡人。她并没有立刻为我开门。

“我离家出走了,能在你家躲一晚吗?”

多年不见,她还是从前模样,只是好像近视度数更深,眼神比从前混沌。阁楼上那个书柜里堆满杂物。

没有闲聊,她说得早睡,在床尾摆了一个枕头给我,自顾自地爬进被窝,关灯。我假装不觉冷遇,还如多年老友般谈我最近想写的一部小说。黑暗中,她冷不防地笑了一声:“你果然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终于开口了。我闭嘴,等她继续说下去。

“其实从高中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写过任何东西了。说投稿,那都是骗你的。说来好笑,我那时数学考试老抄你的,现在却当了会计,天天算账烦死了。但人总要实际一点儿,又不是14岁。”她幽幽地说。

“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写的作文从来没被老师念过?我连一个字也没有发表过。我们有共同的梦想,同样虚妄而可笑。但不同的是,你见过海市蜃楼,还傻乎乎地愿意爬;我没见过,我爬不动。”

她曾渡我过河,自己却仍站在对岸,而我竟浑然未觉。

“但你别误会,我并不是嫉妒你。只是你那副充满希望的样子总会令我想起从前的自己,于是更加讨厌现在的自己。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只是羡慕,你的白日梦怎可那么长。”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1点,2点,3点,直到清晨5点。我悄无声息地从被子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下楼,拉开门出去,将门锁好。

出巷子的路好走得出奇。黎明初显,世界是淡灰色的。我走过空无一人的马路,过了一座桥,转了几道弯,到达那栋蓝色屋顶的房子。快10年了,蓝房子西餐厅一直生意惨淡,却意外地没有倒闭。

餐厅开门时间是早上8点。我坐在台阶上,等清晨的第一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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