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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易”与“轻狂”
——试比较杜甫诗《客至》和《宾至》

2020-07-13陈羽茜杭州师范大学杭州311121

名作欣赏 2020年20期

⊙陈羽茜[杭州师范大学, 杭州 311121]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客至》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

——《宾至》

《客至》与《宾至》均在杜甫寓居成都草堂时期写成。这两首七律不仅写作时间相近,体裁相同,题材上也皆因客人到来之契机写就,且都记录了宾客“至”后自己的情感变化和行为态度,有许多相似之处。然而,诗人杜甫通过对选景择物的审慎安排、遣词造句的巧妙运用、格律用韵的精心设计将两首诗在相似性中区别出特殊性,使二诗传达的情感态度大相径庭。

《客至》一诗的情感被定义为诚挚的友情是无可非议的,《宾至》一诗传达的情感却有待商榷。以往多数学者也认为这是称颂友情之作,少有不同的声音。张綖和陈秋田等人虽曾察觉到二诗区别,却不曾深究。1957 年,萧涤非先生指出《宾至》诗中乃是“不速之客”,是杜甫所不乐见的“俗物”。诗的语气傲岸且带嘲讽,道出了诗人对“宾”的到来不甚欢迎的情感态度。那么,同样是待客,诗人为何在情感上持截然不同的态度?笔者将立足于诗作本身的创作背景、内容和形式,进一步探究诗人在两首诗歌中表达的情感,并尝试着对诗歌背后反映的诗人交友原则与品性格调进行进一步探索。

一、迥然不同的行为态度

《客至》与《宾至》虽同为待客诗,但诗中的待客方式和礼节却不尽相同。诗人用精妙的笔触构造了两诗意象上的细微区别,记录言行间的差异,并用心将其连缀成句,从外显的行为态度彰显自己对待两位来客情感的亲疏远近。

从诗题入手,两首诗的题目均言“至”,但主语不同。许慎《说文解字》云:“宾,所敬也。”“客,寄也。”段玉裁注:“析言之则宾、客异义。”可见 “宾”是表达敬重的称谓,而“客”则更显亲近,可作为心灵的依附和寄托。明代张綖在解析二诗题目时也曾说:“前者《宾至》诗,而此云《客至》;前有敬之之意,此有亲之之意。”的确,杜甫写两首诗时带着截然不同的情感态度。在写《客至》时,诗人自注“喜崔明府相过”,不仅一语道明客人身份,还以“喜”字直抒开怀之态。《宾至》一诗则无任何题注,看似并非作者无意疏忽,而是不愿流露过多感情。

再读诗的首联。《客至》写草堂周遭春水溶溶、群鸥做伴的生态环境。一个“春”字,在点明时间外多了一层喜悦之情。第二句借“鸥鹭忘机”的典故诉说开怀畅谈、喜上眉梢的欢乐。相比之下,《宾至》首联则用单向对话体道出满腹的不乐意,“老病”“人扶”更显拜见之“难”。一个“难”字,看似身体无力,实乃心理抗拒,正是态度冷淡、礼数不周的显现。值得注意的是,《客至》诗不惜笔墨,以景入情,而同样写浣花溪的《宾至》则通篇无景,只在颔联中以“江干”二字一笔带过。王国维《人间词话》言“一切景语皆情语”,由是观之,《宾至》一诗作者无情写景,正在情理之中。

而后读颔联。《客至》写到院中溢满花香的小径未曾有人涉足,蓬草编织的房门亦不曾向人打开,“客”是首位光临寒舍之人。《史记·孟荀列传》中有“(邹衍)至燕,燕昭王拥篲先驱”的记载,是说燕昭王礼贤下士,以自己的袍袖遮扫灰尘,为贤士带路,可见“开门”与“扫径”互文见义,是规格很高的礼节。“不曾”“今始”更体现了来客在诗人心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与《宾至》诗中体老身衰、无力再拜的迎客态度天差地别。《宾至》诗颔联沿用了十分见外的客套话。前句“岂有”反问,以“文章”二字道明来宾意图。造访者有目的而来,诗人疾病缠身却要与其谈文章功业。后句“漫劳”,暗示来访者莫要空费气力,暗示自己的不乐意。沈德潜为这联作注:“二句自谦,实自任也。”是说诗人颇有几分狂傲自负的名士脾性,于是才有“岂有”的反诘之语和“漫劳”的见外之言。

接着读颈联。《客至》写延客就座时的体己话,言自己家偏远且贫穷,不能兼具各味,酒只是陈年未滤之酒。前句可用杜甫《解闷》中“一饭未尝留俗客”一句以杜解杜,以示愧怍;后句拿出珍藏的旧醅与客共饮,虽言“无兼味”“只旧醅”,但依旧因“客”的到来而其乐融融。《宾至》颈联中,依旧承袭颔联的门面话。前句以“竟日”暗含时间之长,厌烦之意闪烁可见。“佳客”这一称呼也以表面的尊敬暗示内心不卑不亢的疏远。后句的“粗粝”“腐儒餐”一方面真实反映了诗人流离与饥寒的境况,另一方面也是真的薄待。此外,“平生老耽酒”(《述怀》),“且尽生前有限杯”(《绝句漫兴九首》)的杜甫招待来宾却无酒,足见无款待之意,未尽待客之谊。

尾联中,《客至》一诗表现为诗人的“野人献曝”。作者就客生情,另来一笔,以征询意见的口吻请出邻翁。前句“肯与”既显尊重,又将“邻翁”与“明府”联系起来。谭元春也认为“肯与”二字形容贵客豪客绝妙。“邻翁”即北邻南邻的老翁。据诗人《北邻》《南邻》记载,北邻王姓县令和南邻朱姓山人俱为饮酒能手。邀其同饮,是一群志趣相投之人的心心相印。诗人问而不答,戛然而止,诗结而意未结,但觉余音袅袅,情意不尽。而在《宾至》诗尾联中,诗人显然意兴阑珊,完全回避对方感兴趣的“文章”话题,提出去后院看药栏的建议,颇有打发之意。

两诗中不乏相似景物和情节,杜甫却能同中别异,于细微处凸显区别,寄寓不同情感。二诗的字里行间都透露出杜甫对宾与客招待的天壤之别。无论从诗题、写景,还是待客之道、语气语调等诸多方面,都可见诗人对“客”的至真至诚与对“宾”的敬而远之。

二、隐藏情感的诗歌形式

杜诗之精工不仅体现在诗歌内容上,也流露在艺术手法、格律以及用韵等形式上。若将两诗在形式上做对比细读,体会诗歌背后隐藏的情感语言,更能全面把控诗人对待两位来宾截然不同的情感态度,领悟诗人艺术形式上的创造力。

首先就诗歌手法而言,格律诗讲究对仗。《客至》诗颔联是名对。“开门”与“扫径”互文见义:花径不曾缘客扫,今始缘君扫;蓬门不曾为客开,今始为君开。主人殷勤之意尽在无言动作中。“不曾”与“今始”以否定其他俗客来肯定“崔明府”这一贵客。上句奇峭冷峻,下句热情喜悦,是艺术性极佳的工整“流水对”。《客至》颈联中,诗人也用了对仗手法:“盘飨”与“旧醅”为固体对液体,“市远”对“家贫”写条件之艰苦。此诗次联清丽,三联寒碜,构成对比,使全诗张弛有度,意蕴颇丰。而《宾至》中,诗人首联即用对仗,且一连用了三联对仗,可谓是极高规格的礼节。清代学者朱瀚对此评论道:“通首一主一宾,对仗成篇而错综照应,极结构之法。”的确,此诗于结构之工整而言胜于《客至》,但这样的对仗只浮于形式,诗人情感枯槁,特意用形式上的高度工整回应对方高规格的礼节,深究之下实带着讽刺意味。

诗歌写法上,《客至》一诗由虚转实。前两联以景物和主人态度的侧面烘托虚写客至。首联以“春水”渲染了清幽僻静的环境,反映出作者孤独寂寞、殷勤盼客的心境。颔联虽较首联更“实”一些,终究还是未把视角切换到“客”身上,仍是虚写。颈联、尾联终于实写待客,不仅写到了“盘飨”“无兼味”和“樽酒”“旧醅”,而且道明“市远”“家贫”的原因,以示盛情和歉意。尾联先写主人与客商量,以尽宾主之欢;后写邀邻助兴,以增气氛之烈,显得实在且可信。而《宾至》一诗则虚写宾之来访,实写主之态度,主宾相间,其意在于写主。而主的态度,无异于一整篇“逐客令”。

《宾至》诗中也不乏修辞手法的运用。颔联前句“岂有文章惊海内”的反问情感强烈,不但对拒客原因进行强调,更掀起了情感巨浪。诗人内心是不平静的,此句是全诗“不恭”情感的表达,是波澜之所系。还有颈联中倒装手法的运用,是诗人刻意调换顺序将时间提前,强调“竟日”二字,以显客人逗留时间之长,暗含了作者不耐烦的情绪。语序的改变在《客至》中也有运用。颔联将“花径”“蓬门”前置,强调了主人“扫”与“开”的动作指向,由主人对物的观照体现着对客的深情。颈联本应为“市远盘飨无兼味,家贫樽酒只旧醅”,诗人特意将“无兼味”“旧醅”的缘故——“市远”“家贫”插入句子中照应互见,可谓此中有彼,彼中有此。

诗人改变句式顺序除情感表达的需要外,还是平仄格律的要求。况且,格律中也蕴含着诗人的情感取向。《客至》诗的格律完全符合七律标准。而《宾至》诗的律联分行图如下: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平。

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

在律诗格律中原本理当完全一致的左右两部分被有意改写。左边为平起律绝,右边为仄起律绝,形成了一种奇崛的格律形式,即“折腰体”。施蛰存《唐诗百话》评论杜甫《吴体七言律诗二首》时有言:“绝句的第三句,律诗的第三及第五句,都是腰。这两处腰的平仄不合声律,就称为‘折腰体’。”这对“折腰体”影响诗歌内容表达和情感抒发的作用做了精准阐述。杜甫在选择诗歌的平仄格律以后,并不按规定一路写下去,而是在诗的腰部改按另一种格律来写,暗示了“我与你不对路”之意。此外,杜甫在被严武请去当幕僚时也以折腰体暗示两人不合,可作为此处格律的旁证。

最后是诗歌用韵。杜甫《客至》 一诗以“水”“来”“开”“味”“醅”“杯”等字押十灰韵。且上声“水”和去声“味”皆是对灰韵的强化。在诗韵中,灰韵为展唇音,可以想象诗人作诗时的开怀之态。而《宾至》一诗压的是平声寒韵。诗中“难”“干”“餐”“栏”等韵脚暗示自己的尴尬为难。

刘熙载云:“律诗主意拿得定,则开阖变化,唯我所为。少陵得力在此。”的确,诗人杜甫为呈现自己创作时的情感态度,使诗歌工于形式之美,通过手法、格律、用韵等形式的演绎将诗歌的情感语言阐释到极致。

三、平易清狂的人物品性

一直以来,杜甫都被视作一位具有远大抱负、广博情怀的诗人。关于他性格的其他方面,如终其一生都保持真纯坦率的天性,如在颠沛流离的生涯中支撑清高与謇傲,却常常被人忽略。事实上,从 《客至》《宾至》两首诗的解读中不难发现杜甫的天真率性与清狂傲骨。正是这种清狂,使他的人格得以独立,生命力更加顽强。

《客至》诗尾联二句借诗酒挥洒性情,无拘无束、毫不掩饰的真率形象一览无遗;《宾至》诗中,诗人在内容与形式上处处可见的疏离与淡漠更是让笔者读到一个不一样的杜甫。这两首风格奇崛的诗一改杜甫以往“沉郁顿挫”的风格,向我们展现了诗人潇洒豪放、直意敢言的名士脾性。

席勒曾说:“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就在于他在自己身上消除一切令人想起虚伪世界的东西,使自然在他身上恢复它原初的素朴。……他是纯洁的,他是天真的。”其实,杜甫的素朴天真与自然清狂在他其他诗作中也可读到。例如杜甫在上元元年写的 《狂夫》一诗中自号“狂夫”。其中“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一句反映了杜甫清高自如的狂放心态。杜诗中也曾多次提及“清狂”。《遣兴五首》“贺公雅吴语,在位常清狂”,《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中“唯吾最爱清狂客,百遍相看意未阑”二句和《壮游》“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一联都道出了杜诗沉郁顿挫背后的那份狂傲和自持。

此外,杜甫之狂在新旧唐书的本传中也有记载。《旧唐书》本传称“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尝凭醉登武之床,瞪视武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虽急暴,不以为忤。甫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啸咏,与田畯野老相狎荡,无拘检。严武过之,有时不冠,其傲诞如此。”《新唐书》本传也记载云:“甫放旷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少与李白齐名,时号李杜。尝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凡此种种,都说明杜甫之清狂在当时是出名了的,正史编撰者将其视为杜甫性格中很重要的一面,对其创作有重要影响,所以才记录下来。而不少研究者、文学史家却误以为这是杜甫性格的不足而有意忽略和回避,或为之辩解,生怕这会影响杜甫的完美形象,这其实是曲解了杜甫性格的重要一面。

事实上,杜甫在《客至》《宾至》两诗对比中表现出的清狂与适意是他坚持个性、不愿改变自我的表现。正因如此,才有他对社稷的忠诚、对人民的热爱,才成就了杜甫的伟大。以往对杜甫沉郁顿挫的描述是他在人生低谷时的写作风格,是杜甫经历动乱时刻意压抑了自身清狂。而当人生境遇顺利得意时,清狂就显露出来,体现出诗人丰富的人生样态。

通过《客至》与《宾至》的比较分析,我们得以回到当时的现场,让杜甫的形象丰满与鲜活起来。陈秋田在评论《客至》 《宾至》 二诗时说:“宾是贵介之宾,客是相知之客,与前《宾至》首各见用意所在。”如其所言,两诗在内容和形式上均表达了自己对“客”的亲近与对“宾”的疏远。对此,体现了诗人在亲友面前平易近人、在权贵面前清狂謇傲的形象,同时也体现了诗人无骄无谄的交友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