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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张岱的自然审美观及其成因
——以《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为例

2020-07-13香港城市大学香港

名作欣赏 2020年14期
关键词:张岱审美观山水

⊙ [香港城市大学,香港]

一、自然的概念

《说文解字》中,“自,鼻也,象鼻形”,即“自指”为“鼻”的引申义;“然,烧也”,本意为燃烧,常作助词,表示事物的状态,作词表为“如此”“……的样子”。两字连起来看,就是指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自然”这个词在中国最早出现于《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处的“自然”并非现在所指的大自然,而是天地宇宙运行的规律准则。只有遵循“道”,世界才始终维持平衡有序的状态。

到魏晋时期,“自然”演变成了魏晋玄学的一种核心思想。高压政治的氛围使得文人的创作题材转向个人的悲欢离合,文学不仅是政治的衍生物,也是抒发诗人个体直接感受的方式。嵇康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追求超脱的独立个性,不为世俗所拘禁。而“自然”也由此从一种哲学概念演变成了文艺创作理论,主张反对人性的束缚,释放天性和真我。在魏晋时期,人们也常用有美感的自然对象来表达对某个人的赞扬或是欣赏,譬如: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这样以自然景物来做比喻更具体更形象化。

在中国古代“自然”这一概念牵扯甚多,涉及具象的生活环境譬如天文、地理、山川、河流,还包括内在的心理状态。本文使用周均平在《“比德”“比情”“畅神”——论汉代自然审美观的发展和突破》的结论为“自然”下定义:“自然在古代中国人眼里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外在自然,天地山泽风雷水火等所有外在于人的自然界;二是内在自然,即人体的生命机能的活动。”

本文结合“自然”的内外定义分析张岱小品文中涉及自然界题材的文章,从他眼里的自然和人与自然的关系入手,分析张岱的自然审美观,他眼中的世界以及他文章中透露出的看待世界的态度和人类自然的关系。

二、张岱的自然审美观特征

(一)晶映空灵之美

这里要分为两个部分概述:空灵与晶洁。张岱在《跋可上人大米画》中说:“天下坚实者空灵之祖,故木坚则焰透,铁实则声宏。可一师最喜宋画,每以板实见长,而间作米家,又复空灵荒率,则是其以坚实为空灵也。与彼率意顽空者,又隔一纸。”可见“以坚实为空灵”是张岱对于艺术的审美追求。

空灵,需得空间大且静谧,主为听觉。张岱好读书,尤爱寻一处幽静之所潜心研读。《梅花书屋》里记:“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璎珞。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入。前后明窗,宝襄西府,渐作绿暗。”层层叠叠的植被成了绝佳的隔音层,而这座世外桃源般的书屋,非张岱应允,普通朋客不得入内。再看《青莲山房》“跨曲涧,深岩峭壁,掩映林峦间”。这里树林窸窣作响、山泉清冽之音,都说明了青莲山房的幽静。天镜园是他家的一处园林:“天镜园浴凫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层。对坐兰荡,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鱼鸟藻荇,类若乘空。”可见天镜园里种满了竹子槐树,形成了高高低低的屏障,对面是一池春水,鱼儿和碧绿的浮萍穿梭其间,树木倒映在水面上,四个字“类若乘空”把整个空间糅合到了一起,显得无比空灵通透。在这样的地方读书写字,岂不快哉?

不止挑选读书的地方有讲究,张岱赏景也有他独特的方法:领略山水的自然状态。越喧闹越繁华的时候越要避开,厌嚣杂而喜幽静。他曾在寒冬大雪三日,驾舟前往西湖赏雪;又于夜深人静,放舟湖上,酣睡十里荷花之中。因喜四下无人之时赏景,可见他的性子并不寻常,笔下的山水也似画中景。

晶洁,张岱最喜“冰雪”。他的文章中常出现以“冰”“雪”二字给身边事物起名的情况,譬如骡子为“雪精”,茶为“兰雪茶”,凡以花草和瓜果都以冰雪喻之,其文诵于口也似带着冰雪之气。他虽喜雪,但真正写雪的文章也仅有《湖心亭看雪》和《龙山雪》而已,不多,但皆为上品。最著名的一段大概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听觉、视觉以及整个宏大的感官,让读者沉浸在这片晶透的美中。文末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只有“痴”者才能体会其中韵味。结尾用笔精炼,将西湖美景与作者心中蕴含的深意结合在一起,使人的心性和自然之景达到完美的统一。《西湖梦寻》里另一篇写湖心亭:“夜月登此,悄寂凄凉,如入鲛宫海藏。月光晶沁,水气滃之,人稀地僻,不可久留。”万籁俱寂的月夜,笼罩着月光下的西湖和湖心亭像是东海的水晶龙宫,寒气沁人,似误入仙境。另外一篇《陶庵梦忆·龙山雪》:“天启六年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许……坐久清冽,苍头送酒至,余勉强举大觥敌寒,酒气冉冉,积雪侵之,竟不得醉。余坐一小羊头车,拖冰凌而归。”在大雪天不畏严寒出门赏雪饮酒,张岱这个人有意思得很,还真是个痴雪之人啊。

(二)古朴和谐之美

张岱出身官宦世家,自小长在张氏一族的精美园林里,对园林建筑之美颇有心得。他认为园林建筑仅精美绝伦还不够,还须古朴别致,别出心裁,带着些野趣,与四周自然环境和谐整体。

他家里有一处筠芝亭,是张岱的高祖所建。亭内不设一墙一楼,亭外更不增一椽一瓦,可张岱却说“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不及”。皆因其高祖植树前后,清风窸窣,听起来如有秋水流过一般;亭前有一石台,升高眺远,将山中景色尽收眼底;台下有一老松,曲盘生长,树干犹如车盖羽扇,松意甚畅。青莲山房也是一处清幽别墅,修竹古梅,倚着莲花峰,“深岩峭壁,掩映林峦间……一室之中,宛转曲折,环绕盘旋,不能即出”。房屋与自然融合,既具有观赏性自然古朴的一面,也同时具有使用的居住功能,在房屋四周种满绿植鲜花,窗外的景色便能根据季节变化而随之变化。巘花阁最初在筠芝亭松峡下,层层的古木,枫林尽染,坡下水流湍湍冲刷着石头,用张岱的话说“阁不槛不牖,地不楼不台,意政不尽也”,这无疑是一处天然去雕饰的好地方。可五雪叔后来将巘花阁进行了大改造,“台之,亭之,廊之,栈道之,照面楼之,侧又堂之阁之,梅花缠折旋之”。这就缩小了楼阁的格局,张岱并不赞同五雪叔的改造,显得刻意呆板有违自然意趣。因此他做了一对对子反讽五雪叔:“身在襄阳袖石里,家来罔口山图中。”

强调自然要与山水野趣相结合的例子在张岱的笔下太多太多,可见古朴自然、不加雕饰的美景在他心中才是最佳的。自然山水的绝妙是人们所向往的,而园林正是体现人们认识美进而创造美的真实途径。张岱仅在《陶庵梦忆》中就写了《筠芝亭》《砎园》《不二斋》《岣嵝山房》《天镜园》《于园》《山艇子》《悬杪亭》《琅嬛福地》等多篇体味自然园林的文章。这些园林也对张岱的思想性格及审美趣味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一个叫张则桐的人曾在《张岱探稿》中写道:“张岱对欣赏山水形成了自己的观点,他在诗文中经常用‘解衣盘礴’来描述自己观赏山水时的心态。”“解衣盘礴”即一种自由不受约束的状态,用自己的本真之心和山水沟通,尽情沉浸在大自然之中。张岱在小品文创作时,可谓是身体力行,以自己的真性情去体味大自然,尽情抒发自己的审美情怀,将呈现在脑海中的生态景观以不同视角描述出来。

张岱酷爱游山玩水,从来对于山水园林不吝惜赞美之词。喜欢纯粹的自然风光,也善于用审美的眼光去发现自然的美好。例如《西溪》里记:“其地有秋雪庵,一片芦花,明月映之,白如积雪,大是奇景。余谓西湖真江南锦绣之地,入其中者,目厌绮丽,耳厌笙歌,欲寻深溪盘谷可以避世如桃源、菊水者,当以西溪为最。”他虽爱寻常市井热闹,善与市井小人结友,可另一方面,他认为山水还是讲求古朴雅静,多了丝竹靡靡之音反而平添几分俗气。

除园林山水的自然之景之外,张岱还描写了众多的植物、花卉等诸多自然物象:像是“大如拱把”的天台牡丹、苟药异种的“一尺雪”,“干大如斗,枝叶溟濛,樾荫亩许,下可坐客三四十席”的桂树和“花大如瓷瓶”的菊花,“一涨汪洋,明瑟可爱”的日月湖、“如处子”的湘湖、壮观的白洋潮,等等。这些自然之物在张岱的笔下,同样被描绘得意趣生动,摇曳生姿。在张岱的笔下,只需要极其简单的勾勒,寥寥数笔,自然万物的深层精神特质就会被得到传神写照。

(三)超脱物外之美

张岱的小品文在记叙广袤的江南山水时,总是站在飘然物外的层面上,仿佛身处天际之中,睥睨芸芸众生。他的眼睛看待自然万物、世间世情带着一种有距离感的观察态度,同时又有一种“物我合一”的超然境界。“畅神”精神正是把所有自然事物看作与人类社会独立的关系,由此从自然中得到审美的愉悦,心灵得到慰藉。

《西湖七月半》算得一篇奇文,本来张岱饶有兴致地前去西湖赏月,可月夜之下游人喧杂嬉戏,无奈之间张岱发现赏人比赏景更来得有趣。他细致地把赏月之人分为五类,简单几笔就刻画出这些附庸风雅的市民形象:“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嘄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让人啼笑皆非,又觉得似乎这些人就像是身边的哪位一样如此熟悉,即使在今天看来依然能和现实生活中的人对号入座。张岱只有对最后一类人表达了他的欣赏:“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他认为西湖的美只有当这些故作风雅的人散尽,才能恰如其分地展现。可以说,张岱在山水小品创作上突破了“畅神”说的局限,不仅把自然山水当做对立的事物畅游其中,还把社会世情纳入自然审美的范围,在市民的赏月心态表现中获得新鲜的审美体验,使山水审美多了分烟火气息。

张岱出尘超逸的气质,离不开佛教禅宗、阳明心学的熏陶。张岱年幼时就时常随母亲拜佛,在《琅嬛文集》中记叙了他母亲参佛对他的影响:“岱离母胎,八十一年矣,常常于耳根清净时,恍闻我母亲念经之声。盖以我母年少祈嗣,续念《白衣观音经》三万六千卷也,故岱生时遂有重胞之异。此经声是胎里带来,虽遭劫火,烧之不失也。”张岱由此对自己和佛教的缘分深信不疑,喜欢拜访各地的名山寺庙,与高僧禅师念佛论禅。至于后来,经历国破家亡而隐逸山林贫困潦倒之时,回忆起自己的前半生,发觉正是自己骄奢淫逸、醉生梦死造成了这一系列的因果报应。遂决定把自己、把明朝亡家亡国的原因记录下来,以诫后人。“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做如何消瘦?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这足以可见他一片向佛之心。也正是因为他一生受到佛学禅宗思想的浸润,使他多了一分豁达超脱的个性,故他才能在遭受身心创伤的晚年,仍能坚定心智投笔从文,完成《石匮书》这样任情适性的小品文章。

三、张岱自然审美观的成因

(一)对中国古代自然审美观的继承

要分析张岱的自然审美观的成因,首先需要简要阐述自然审美观在中国古代的发展过程以及“畅神”说和明朝山水小品文之间的继承与发展的关系。

自然审美观是美学观的重要内容,也是审美文化发展水平的考衡依据。从先秦魏晋以来,“比德”说自先秦产生,经汉朝发扬并在此基础上产生了“比情”说,又萌生了“畅神”说,自然审美观理论由此壮大,这三阶段是研究自然审美观路上不可忽视的。正是经历了这些过程,从唐朝开始文人们才完全意义上把山水当做独立的个体进行品评,一直延续到明朝张岱所处的时期,为明朝山水小品文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审美基础。

“‘比德’说是春秋战国时期产生的一种美学观点。自然对象之美,在于它作为审美客体可以与审美主体‘比德’,也就是审美客体与审美主体之间的关系,我们把自然客体赋予某种人格美。字面意义来说,‘比德’的‘德’字指人的品德修养道德水平;‘比’意指象征或比拟。”将天然客观存在的对象的某些特点比拟成人们的某种道德品质,使自然物的自然属性人格化,人的道德品性具象化。如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人们认为玉石具有君子的品德操行,这是一种比德。

到了汉代,完整地提出“比情”说的人是董仲舒,他把人和自然的关系看作是一个庞大而密切联系的有机整体,人把自己的活动精神性地外化在一切自然事物中,也包括了自己的情感活动。而这种将宇宙运行准则和人类的情感活动变化的同构类比的自然审美观,叫作“比情”说。“比情”说把人的情感与自然对象联接起来,创新了美学理论基础,为后来文艺文学的创作审美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故此,后来诗人们才会从山川草木中感受到情趣,如恽格《南田画跋》说:“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妆,冬山如睡。”受这种理论的影响,中国古代文人们形成了独特的“怀春”“悲秋”情结,并且成为他们笔下经久不衰的主题。

到了魏晋南北朝,中国古代文人对自然山水的理解在美学领域上发生了一次重大转变。赵国乾在《“畅神”说和中国传统美学精神》里写道:“人们开始把自然山水当作一个纯粹的美的客体,并在这一美的自然景物中逍遥散怀,陶冶性情。”如果说,“比德”审美观主要在象征意义上来赞美自然山水,而“畅神”审美观则把审美的目光投向整个大自然,更强调人与自然物之间的情感联系。这无疑影响到了明代山水小品文的审美方式,使得文章不只是经世致用的学说载体,更是人们审美活动的载体。

从“比德”到“畅神”,中国古代自然审美观经历了一系列的蜕变过程,人们对于自然山水的审美观开始独立起来了。“畅神”说打破了“君子比德”的美学观,把自然山水作为“畅神”的对象。人能在大自然中纵情遨游不觉倦怠,能从山川湖泊中得到心灵的蕴藉和超脱的自由。可见以张岱为首的晚明小品文家正是延续了“畅神”说的审美方式,从每一次游历中都能感受到大自然给予人的力量。这一思想的源头来源于老庄之道、禅宗之道,遨游山水之乐成为名士之乐。也因为明朝末期政治的黑暗,士人只得醉心山水,修禅问道,效仿魏晋名士,玄学更加横行于世。只有观山坐水才能从中“悟道”,从而推进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景物由此变成大家争相亲近的对象。也正是在这个不断创新改变的过程中,才形成了明朝时期山水小品的审美特征:具有强烈的审美功能、个性天真质朴、小中见大。

(二)晚明社会思潮的综合影响

明朝是启蒙思想萌芽的重要时期,这时是中国文化经历着雅俗共存、多种哲学思潮兴起的一个阶段。明朝商品经济的发展使人们开始重物质、重人欲,当时的“阳明心学”追求本真,主张弘扬“人”的个性精神也让传统礼教和程朱理学对人的道德伦理束缚作用削弱,人们开始寻求满足自己“审美”需求的文艺活动。小品文短小精悍,讲究以小见大,以小见奇。小品家们总能以寥寥数语就把事物刻画得传神出奇,以清新脱俗的短小篇幅抒发作家自己的个体情感。这时小品文作为具有强烈审美作用的文体很快风靡文坛。“文以载道”“经世致用”不再是创作的唯一标准。张岱处在这样一个启蒙思潮勃发的个性时代,必然深受个性文化的影响。

张岱出生于绍兴士家大族,徐渭就是其高祖父之友。家里有多处园林,个个皆是别出心裁,别致古朴,筠芝亭便是高祖父苦读场所,悬杪亭是其叔父的书房。张岱自小见识了这么多巧夺天工的园子,故而懂得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他在自然审美方面自是比旁人更加在行,在他看来既不破坏自然和谐,又有淡远之高雅,就能算得上是古朴和谐的好建筑了,审美也由此启蒙。

张氏家族大多数人都参加科举,有自己的应考之道。祖父对长孙寄予厚望,亲自教他读书。“余幼遵大父教,不读朱注。凡看经书,未尝敢以各家疏注横据胸中。”从小家里的教育熏陶让他幸运地避免沾染程朱理学的迂腐。张岱就曾在《石匮书·科目志总论》表达过对科举考试八股文的愤懑:“八股一日不废,则天下一日犹不得太平也!”他对程朱理学针砭时弊,而同时因为家乡是王阳明心学人物的主要活动地点,所以张岱的成长过程深受心学影响。他在《石匮书》中也说:“阳明先生创良知之说出,有如暗室一炬。”而心学的核心思想就是主张“心无外物,心无外理”,强调“本心”。其产生的美学思想便是文章写作要有初心,顺其自然,尚真任情。

对徐渭、三袁等前辈,张岱自己曾说:“余少喜文长,遂学文长诗,因中郎喜文长诗而并学,喜文长之中郎诗,文长、中郎以前无学也。后喜钟、谭诗,复欲学钟、谭诗,而鹿鹿无暇。”张岱虽喜这些前辈,但非一味摹仿,而是学其精髓。袁宏道放浪任情的性格也同样影响着张岱的性情,吴地人本就任情适性,崇尚奢华,二者让张岱沾染了声色犬马之习;江南的山水却又恬适清净,张岱生于斯长于斯生就了一份性灵之气。因此张岱的作品毫不隐晦自己对于“物”的癖好,也不避讳生活里“俗人”“俗气”,故此他的笔下海纳百川,既俗又雅。张岱继承了公安派在行文上的求真写意,还继承了这些前辈潇洒快意的人生态度。

明朝社会,在心学这种发扬本心的思想下,也助长了禅宗在明末的兴盛。《六祖坛经》上记载:“口念心行,则心口相应。本性是佛,离性无别佛。”六祖慧能立“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修炼法门,强调明心本性。而李贽的“童心说”认为“童心”即“赤子之心”,文学要去假存真,保留一颗童心,文章皆是自胸臆流出,亦受禅宗影响。而公安派的谭元春、钟惺、徐渭也个个是参禅名手。这些对张岱的文学审美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对佛学的研究在后来甚至到了一个痴狂的地步,著成了《四书遇》,用禅宗之理重新诠释了四书。幸而张岱从他的学识修养和佛禅思想的浸润中,体会到了豁达开释,才能面对这一场国破家亡的巨变,坚守自己的理想。作为一位明朝遗臣,张岱历经半世颠沛流离,披发入山。为了撰写这一部史书巨著,他忍受着饥饿贫穷,随着流民四处逃难。而这一切都与他养尊处优、纵情游乐的前半生大相径庭。但他没有消极避世,反而用豁达的人生态度、超脱物外的人格品质去面对这一切,这与他看待自然事物所带着的一份豁达从容是离不开的。在他璨若星河的诗歌散文中,我们能够发现他对自然和世界的感悟,体会到人与宇宙的关系。

① 钟仕伦、刘敏等:《中古宗教与自然审美观》,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52页。

② 〔明〕王弼:《老子注》(第二十五章),《诸子集成》(第三册),商务印书馆1954年版,第14页。

③ 〔清〕刘义庆:《世说新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7页。

④⑨ 周均平:《“比德”“比情”“畅神”——论汉代自然审美观的发展和突破》,《文艺研究》2003年第5期,第50页,第51页。

⑤⑦ 〔明〕张岱著,云告校点:《琅嬛文集》(卷五),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213页,第245页。

⑥ 〔明〕张岱著,夏咸淳、程维荣校注:《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32—269页。(下文所引用张岱原文皆是出自此版本)

⑧ 〔明〕张岱,夏咸淳、程维荣校注:《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自序。

⑩ 恽寿平:《南田画跋》,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年版。

⑪ 赵国乾:《“畅神”说和中国传统美学精神》,《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4年第5期,第17页。

⑫ 〔明〕张岱:《朱宏达点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⑬ 胡益民:《张岱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56页。

⑭ 〔明〕张岱:《石匮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0页。

⑮ 〔明〕张岱:《张岱诗文集·琅嬛诗集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⑯ 丁福保:《六祖坛经笺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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