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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丈夫》叙事中的时空艺术

2020-07-12王斯怡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名作欣赏 2020年33期

⊙王斯怡[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时空是作家常见的审美的对象,离开了时空,一切生命都是虚无缥缈的艺术空壳,只有将艺术形象放在适宜的时空中,才能使其获得生命力。沈从文在小说《丈夫》中正是运用了时空艺术来将读者引入一个别样的世界。

一、以小船为描写面的空间拓展

整体的故事情节全部发生在泊在河边码头的妓船上,小小的妓船既是自然空间,又是社会空间。

(一)自然空间

妓船大体分为两节,前舱用于陪客,后舱用于日常居住。在开头的概述中就有一般来探望的丈夫都会乖乖躲进后舱的叙事。“来了客,一个船主或一个商人……那洪大而含糊的声音,那势派,都使这作丈夫的想起了村长同乡绅那些大人物的威风。于是这丈夫不必指点,也就知道往后舱钻去,躲到那后梢舱上去低低的喘气。”在此时作者并未表明自己立场,但是通过夫妻二人在自然空间上接近而又相隔的特点来造成一种张力,这种张力形成了人物情绪跌宕起伏的效果,看似客观的描述暗含了作者的态度。

(二)社会空间

妓船上就是一个小社会,有原本的大娘、老七、五多,外来的水保、醉兵、巡官,还有从乡下前来探亲的丈夫,各色人物的涌入使单纯的自然空间具有更为广阔的意义,无形中成为城市社会的缩影。船里的风干栗子本是丈夫对妻子无言的温爱,却在水保和巡官毫不客气的占有中反映出上位者“理所应当”的剥削,充斥着社会的虚伪与潜规则的妓船上人物群体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丈夫和老七作为弱势的一方本能地受这种复杂关系的制约,原始生命中的自然美与和谐美在带有现代文明陋习的城市中被日渐消磨。

除了小船维度上的自然环境与空间环境,沈从文将空间延展到了更为深远的乡村与城市。小说主体讲述的故事都发生在妓船上,七姑娘与丈夫的短暂叙述即文章主体。但是文章开头的概括叙事与中间的概述式插叙中进行了空间转移,从七姑娘做生意的小船转到了百里外她贫困的家乡。两者又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们从乡下来,从那些种田挖园的人家,离了乡村,离了石磨同小牛,离了那年青而强健的丈夫,跟随到一个熟人,就来到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离远,慢慢的学会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于是这妇人就毁了”。

《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一书中略萨提到过一种新的写作手法,他称之为“中国套盒”,大体就是在一个整体故事中嵌套着其他小故事,当采用这种套盒式的写作方式时,空间的场面在无形之得到延展。沈从文正是有意识地运用了这种叙述方式。例如与水保的聊天之中,丈夫将丢镰刀的事情当作笑话讲给了水保听,在找遍了周围都没有找到镰刀时,丈夫只知道威胁老七,还将无辜的老七吓哭一事作为谈资与水保分享。从丈夫对老七的无端怀疑和指责中亦可窥见本在农村时丈夫做主人的地位是多么明显,时空转移之下往日和如今的对比瞬间突显,而这一切都来自乡村困难的生活环境。总体看来,在扩大的时空维度上,乡村淳朴自然,却受到压迫吃不饱饭,面临生存困境,乡村妇女到花船上“做生意”成为传统。城市有钱,有更为丰富的物质生活,但是能在无形中毁坏了人,原本淳朴的妇人渐渐变成了“城里的太太”,丧失生命形态中原始天真的部分。

二、以傍晚娱乐时间为基础的时间扩散

(一)时间的分水岭

傍晚的娱乐时间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之前丈夫在陌生地方等待的不快与孤寂在娱乐中消失,人物关系矛盾得到缓和,“年青人在热闹中像过年,心上开了花”;之后因为醉兵的闹事巡官的考察等,将情节推向顶峰,“男子一早起来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话不说”。归乡结局的突转在傍晚时间的一系列情节早已埋下伏笔。

(二)清晰的时间脉络

故事按照线性顺时叙事的传统路线进行写作的,在顺时叙事中,傍晚娱乐时间只是清晰的时间脉络上的一环。从乡下到城里再到归乡,丈夫在城里仅仅待了一天两夜,就经历了和水保聊天、拉琴唱歌、醉兵闹事、巡官考察等诸多事件,“一些原始人就不缺少的情绪”在丈夫身上开始萌发,在时间迁移的流程中完整地展现出丈夫原始人性与自尊觉醒的过程。

(三)隐藏的时间传统

小说中的叙述流畅自然,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放任时间的流动,水边已经成为特色的吊脚楼和妓船既展现人性旺盛生命力,又掩藏着违背人性的反常。背景里一笔带过丈夫会将妻子送出来在妓船上赚钱,甚至如探亲般来看城里的妻子。因为是当时的习俗,这里的人长期生活在闭塞的环境下,匪夷所思的行为在封闭又悠久的时间传统下“竟也变得十分平常了”。时间传统甚至改变了人,无数的丈夫和外出谋生的妻子受其操控和塑造,妻子们乐意出来“做生意”,丈夫们进城时对待水保甚至妻子态度中不自觉地放低姿态正是乡村封闭性造成的必然结果。

荣格在新精神分析理论学说中提出了“集体潜意识”的概念,集体潜意识是人格结构最底层的无意识,包括祖先在内的世世代代的活动方式和经验库存在人脑中的遗传痕迹。因此老七的丈夫才会在一开始的表现中显得麻木不仁,甚至为水保是老七的大金主而暗自高兴。时间的“循环反复”感给沈从文带来隐隐忧思,生命的荒凉感与生存的残酷性随着生命流程日渐显露。丈夫和老七作为个体典型在时间的车轮下轮回,妓船上周而复始的乡下女人的补充显现着乡下人命运的悲戚。

三、《丈夫》叙述中的时空观处理的意义

(一)文章结构紧凑

在简单而立体的空间环境中,情节围绕前舱后舱不断转换:第一次是丈夫在前舱陪水保说话,勉强敷衍的水保已经让乡下人丈夫的受宠若惊,然而在反复琢磨其话语后,丈夫的原始情绪开始萌发;第二次是和老七五多拉琴唱歌,面对妻子的执意相留,走到街尾的丈夫又退回前舱,其乐融融的唱歌夜晚慢慢融化着白天不愉快的心情;第三次则是半夜的突袭检查,鼓足勇气留在前舱的丈夫在大娘眼里只是一个“不懂事”乡下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情节不断反转变化,空间的相对稳定使不必要的叙述大幅减少,小说的发展速度迅速加快。

(二)留白带来深远遐想

谈及自己的短篇小说时,沈从文借助宋元以来小幅绘画的技法与艺术内涵来评价:“什么地方着墨,什么地方敷粉施彩,什么地方竟留下一大片空白,不加过问;有些作品尤其重要处,便是那些空白处不著笔墨处,因比例上具有无言之美,产生无言之教。”而沈从文的小说也在自觉践行其文学观点。

《丈夫》结尾处的留白堪称点睛之笔,空间上经历了乡村城市的循环后,最终又回到了乡村的原点。小说在夫妻二人双双携手回归田园戛然而止,却不曾挑明,带着妻子回归乡村不过是个个例,个体生命貌似在自然中长养,作为独一无二的个体有着不一样的命运轨迹,然而在更广阔的时间维度面前,历史的宿命感和命运的循环感,仿佛代代无穷。而且在看似携手回归田园的生活的背后等待他们的极可能是饥饿、贫穷等另一种形式的欺压,这种欺压依旧无法解决。贫穷成为时间中的顽疾,造成的悲剧从古至今都不会断绝。

(三)掩盖强烈情感

《丈夫》小说背景是一个弱化时间,或者时间相对静止了的世界。时间的模糊不清,使内容带着遥远的感觉,就像《月下小景》,陌生化的时间中一切悲剧都因为距离遥远而得以“细细鉴赏”,减弱了悲剧的情绪性,提升了悲剧的审美价值。

当时面对尖锐的时代矛盾,罪恶的社会现状,沈从文选择了冷处理,不像大部分左翼作家一样在文学中与社会矛盾针锋相对,将革命与文学紧密结合在一起。反而将时代推向一边,远离现实,四溪人特有的山歌和河边的景致都给我们展现出因偏僻封闭下躲过现代工业文明污染的世界的原始美感与非虚伪化的道德。即使实际上成为妓女,“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既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丈夫在回忆水保的风采言谈时一切举动皆出自本心:“他猜想老七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他忽然觉得愉快,感到要唱一个歌了,就轻轻的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体裁,他唱得是‘水涨了,鲤鱼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

然而不能否认的是,全文流露出的田园牧歌的情调背后是沈从文特有的悲天悯人情怀。“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贴地的乡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劳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子拌和糠灰充饥,总还不容易对付下去”,沈从文并没有抛开现实,笔调中隐隐流出潜伏的伤痛与深深的同情恰之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