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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岁歌:《豳风·七月》被忽略的意义

2020-07-12张岳林杨莹莹皖西学院安徽六安237012

名作欣赏 2020年33期

⊙张岳林 杨莹莹[皖西学院,安徽 六安 237012]

一、《豳风·七月》:一首豳公时代的改岁歌

《周礼·春官》曰:“籥章掌土鼓、豳籥。中春,昼击土鼓、吹《豳》诗,以逆暑。中秋,夜迎寒,亦如之。凡国祈年于田祖,吹《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国祭蜡,则吹《豳》颂,击土鼓,以息老物。”《周礼》的这一段记述说明,中春击“土鼓”时吹《豳》诗,中秋、岁暮则奏“雅”“颂”,在不同节令按不同的音乐演奏。《豳诗》,显然具有公共性的特性。同时,诗的意义也是多重的,取决于用诗的目的和用诗的不同节令。

但此后,人们对诗意的解释却偏于一端,这导致《豳诗》的部分诗意被忽略。春秋时吴季札评《豳风》:“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毛诗序谓:“《七月》,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现代阐释则主要以农事诗视之,解为农家乐或劳动者的悲辛等。这些解释显然都忽略了《七月》诗意的多重性。

有趣的是,“凡国祈年于田祖,吹《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之“祈年”诗意,后世往往不被视为《七月》重要的主题意义,这是很有意味的。

但忽略了《七月》的这一层诗意,全诗的意义就有不易解释的地方。我们知道,《诗经》与周礼具有互文性,早期的诗是礼典的一部分。以《七月》来说,涉及的礼仪就包括“籍礼”“大蒐礼”“婚礼”“军礼”“寒礼”,等等。由此,有学者认为礼的本质是诗,就是看到了早期诗与礼的一致性。但更恰切的说法是,诗是礼之用,从《弹弓》《蜡辞》、《易》卦、爻辞等早期文本来说,作诗与用诗是一体性的,而《诗》是用诗时的话语方式。

《诗经》中大多诗作涉及的礼仪是单一性的,如《噫嘻》《丰年》《载芟》《良耜》等,《生民》等则复杂一些,包含祭祖、稼穑等。但《七月》几乎涵盖了农事活动涉及的所有礼仪。那么,《七月》为何歌咏农事活动的全过程呢?袁建林认为:“《七月》的内容是‘陈王业’,追述周之先祖业绩,而按《周礼》所载,‘迎寒暑’要吹豳风《七月》,‘祈年’要吹豳雅《七月》,‘国祭蜡(年终大祭)’要吹豳颂《七月》,这说明周朝统治者在各种祀典上都要用《七月》。”“《七月》倒有点类似于周朝的‘国歌’了。但‘殆及公子同归’等明显不合。倒能说明周王朝对《七月》的用诗情况。”袁文主要是从音乐方面说的,解为“国歌”显然不确。但检视《七月》文本则不难发现,《七月》正有年终总结的意味。“祈年”正是“改岁”,即过年歌。《周礼·春官》说:“凡国祈年于田祖,吹《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这与《七月》的首章基本吻合。

从诗的内容来说,《七月》回顾一年劳作的全过程,叙述修理农具、下田、送饭、采桑、修葺桑枝、织丝、作裳、打猎、采野果、获稻、凿冰、酿酒、修屋、祈年等活动巨细无遗,这只能是年终总结的状况,与《诗经》中其他农事诗明显不同。

在此前学术界关于《七月》写作时间的讨论中,关注创作年代而不关注创作时间(时令)是一个普遍现象。把祭礼、祈年、一年的劳作回顾联系在一起的,岂不正是“改岁”之时?《七月》出现频率较高的词汇,一个是“七月”,一个就是“改岁”。“何以卒岁”“曰为改岁”以及“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内含的过年祝福语说明,这显然不是偶然的现象,“改岁”应是诗的关键词之一。何况,公共性的仪式乐歌,只有特殊性的节点或事件才更容易世代流传,如婚嫁、年节、祭祖等。而能把这些统一在一起的,就是改岁了。

从叙述方式来看,一般默认此诗是顺叙、总叙,如:“本篇描写周代早期的农业生产情况,叙述‘农夫’在一年中所从事的农业劳动,反映了当时的生产关系和人民的艰苦生活。”“像《七月》这样直接反映周人农业生产生活的作品……叙述了农夫一年间的艰苦劳动过程和他们的生活情况。”但《七月》其实应该是追叙,即诗歌叙事立足于“改岁”的节点,回顾一年的劳作,在年终祭祀时,为来年祈福(“祈年”)。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显然是总结性的提示话语,突出的是季节变换,准备过冬的活动。这正是岁月流逝,一年将尽的暗示。再接以“一之日”“二之日”,回溯的意味十分明显。同时,诗直接叙述终于“十月”,也强调了年岁将终之意。邱志远就注意到,先民有“岁暮为秋”的观念。如《唐风·蟋蟀》中的“岁暮”,孔颖达疏曰:“《七月》之篇说蟋蟀之事云:‘九月在户。’传云:‘九月在堂。’堂者,室之基也。户内户外总名为堂。……时当九月,则岁未为暮,而言‘岁聿其暮’者,言其过此月后,则岁遂将暮耳。谓十月以后为岁暮也,此月未为暮也。”故《七月》以“十月”为岁终,恰是古人岁时观念的年终之意。

再说诗的叙述角度,“我农夫”“我妇子”“二之日其同”“公堂”等明显是群体性的视角,符合集体歌舞时的情境需要。诗中人们的活动也都是群体性的,如播种、采桑、打猎、收割、凿冰、年终岁庆,等等。

而诗的结构安排,也明显有“卒章显志”的意味。《诗经》中,《桃夭》《关雎》《蒹葭》《硕鼠》《葛覃》《樛木》《终斯》《兔置》《汉广》《汝坟》《麟之趾》《狼跋》等一批诗作都具有这样的特点。尾章要么是点题,要么是主题的强化,要么是主题的延伸,具有某种普遍性。《七月》的尾章祝福、祈年的意义则更明显。

至于比较有歧义的话题,就是“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关于此点,有三种解释:一是奴隶主对女奴的压迫,二是民俗中的哭嫁风情,三是公族仪式礼典。第一种解释是现代的理解,从文本语词本身着眼,但忽略了这种个体性感受无法解释群体性礼仪的特点。第二种解释着眼于民俗习惯,比较接近民间风俗文化,但也不完全符合部族礼典仪式的规定。第三种解释涉及古老的礼仪文化,符合礼典的历史性内涵。如果把三种解释置于历史性过程看,合理的解释应兼顾这些不同的内涵,而不是非此即彼的独断。其实从诗文本的生成过程看,这正兼顾了从民间原始歌唱,到礼典仪式化的合成的特点。即其发生端是劳动者的真实劳动感受,完成端是部族礼典的加工、规范,是从个体感觉上升到群体经验。因为劳作在个体可能是辛苦的,“女心伤悲”在个人性体验中也是可能的,但在完成劳动、年终合族年庆时,则转变为群体的体验,符号礼仪是欢快的。否则,“殆及公子同归”(不论这是“喜”,还是“悲”)的个人性感受,何以成为群体性的问题?如果与“田畯至喜”相对应,则更难理解。事实上这一诗句带有启示的意义,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提醒,在民歌里甚至具有喜剧性成分,如汉乐府《陌上桑》。这或许正可说明从民间个体体验到公众群体经验的调适。

以上几点显示《七月》是一首具有年终总结意味的礼典诗,即“改岁歌”,具有明确的祈年意义。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过年歌。

二、“用诗”的诗学阐释意义

那么,《七月》这一意义的被忽略具有什么意义?“用诗”本是《诗经》阐释学史的一种经典阐释方式,深刻影响着后世的文学写作与文学阐释。对《七月》文本的意义阐释的古今变化,至少有如下几种:首先,诗的作者往往无主名,其原初意义自然难以考祥;其次,诗早于《诗》,从《周礼·春官》的记述可知诗意是在用诗中确认的,而用诗的目的、对象往往并不相同,这造成了诗意的多重性;第三,《诗》的被载录在《国语》《左传》等文献中,都是以用诗的方式存在的。“从流传的角度看,《诗经》在先秦大规模地公开传播,时人并未将它视为个人抒情诗,而赋予其政治辞令、教育手段、仪式乐歌等公共文本功能。”这说明《诗》文本早期的传播、最终的编订及生成恰是出于用诗的需要。据马银琴的研究,周初康王时第一次编辑是服务于祭礼,是仪式乐歌;第二次周宣王时重修礼乐,是为了挽救礼崩乐坏的时风,故出现“变风”“变雅”;第三次齐桓公时的《风》《雅》《颂》结集,是出于再整乾坤的需要。既然诗的编辑都是出于用诗的需要,显然用《诗》对诗意义的确立具有重要意义。

其实,当周部族日渐壮大,豳公时期部族全体聚族“祈年”的活动自然消失,这应是《七月》的“祈年”意义被忽略的直接原因。

以上事实说明,《诗》的最终成型,恰是作为公共话语存在的。“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不能《诗》,于礼缪;不能乐,于礼素”(《礼记·仲尼燕居》),诗已成为一种神圣的言说方式。春秋以后,“以《诗》明事”与“以《诗》证史”的用诗原则普遍存在于各种言说活动中。从学术史的角度看,“用诗”作为一种方法,或作为语式,或作为语素,或作为文体构成,形成了一种隐性的书写传统,甚至《诗经》的现代学术研究也具有“用”诗的性质。

由此引申出的问题是有关“诗本义”的说法是存在问题的。诗作者、诗文本、诗传播各有自己的特点及内涵,《诗经》等古代文献原作者也很多不明,故其原初意义也难明。同时,有些诗的意义是在用诗时确定的,因此诗本义与《诗》本义不是一个概念。何况,早期诗歌多具有群体性质,其在民间与在公族祭祀场合具有的公共性并不相同,因此什么是诗本义,需要根据作品与作品使用的场合进行具体分析。还有一个问题是,《诗》之后无诗的说法也不准确。《诗》之后无《诗》,是单纯从《诗》文本说的。《诗》文本本身是春秋时期的公共性话语,是贵族社会言说方式经典化的结果。引《诗》、赋《诗》是经典的言说方式。反之,不符合这种经典化的只能回归民间状态。即从诗或诗话语的角度说,诗仍存在于民间或各种文体话语之中。《战国策》中的辞令铺陈、《周易》的爻辞、《左传·宣公三年》的《宋城者讴》、《史记·刺客列传》的《易水歌》等,这些民间诗歌其实是大量存在的。

因此,对待古代文本的研究,既要考虑其文化生成的历史语境,也要反省研究者研究视界与方法的盲见,双向的对话庶几才有接近事实的可能。

① 〔清〕阮元:《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12页。

② 王秀臣:《诗与用〈诗〉的礼典意义》,《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第114页。

③ 袁建林:《关于〈七月〉解读的几个问题》,《扬州大学学报》2000年第1期,第55页。

④ 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1页。

⑤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4—65页。

⑥ 邱志远:《豳风·七月岁时观念钩沉——兼论文学史上的“岁暮”为秋》,《文学评论》2019年第2期,第136页。

⑦ 赵琼琼、张节末:《论〈诗经〉抒情的公共性》,《学术月刊》2013年第10期,第118页。

⑧ 详见马银琴:《周宣王时代的乐歌与诗文本的结集》,《诗经研究辑刊》2003年第3辑;马银琴:《齐桓公时代〈诗〉的结集》,《文学遗产》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