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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杜甫之“啸”

2020-07-12李睿宁夏大学银川750021

名作欣赏 2020年33期

⊙李睿[宁夏大学,银川 750021]

杜甫一直以来以忧国忧民的形象为世人所认知,忧愁与悲愤似乎成了其诗歌表达情感的代名词。杜甫以其沉郁顿挫、独具一格的笔风叙说了唐代当时残酷的社会现实和自己跌宕起伏、命运嘲弄的一生。尽管“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杜甫终其一生奋斗的政治理想,但入仕的儒家思想并未占据他生活的全部,虽不似李白一般将所有的豪放飘逸与狂傲不羁都表露于一言一行中,杜甫的人生中也并不尽是不苟言笑的古板。《旧唐书·杜甫传》曾载:“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尝凭醉登武之床,瞪视武曰:‘严挺之乃有此儿!’……甫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啸咏,与田畯野老相狎荡,无拘检。严武过之,有时不冠,其傲诞如此。”由此可见,杜甫的性格中带有放纵不羁的一面,亦有不拘小节的豪爽。“纵酒啸咏”可以看出他自由豪放的一面,同时印证了杜甫平时亦有“啸”的习惯,常通过“啸”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在千余首杜诗中,关于“啸”的诗歌共十一首,数量虽不甚多,却极具代表性,同时亦是“啸”这一文化现象由音乐性逐渐向文学性转变的表现。

一、感鬼神的神秘之啸

“啸”通天地、感鬼神的巫术功能继先秦以来一直流传并发展。唐代时,巫术之啸依然盛行,并逐渐被视为一种实用之啸。孙广《啸旨》曾载:“啸之清,可以感鬼神,致不死。盖出其言善,千里应之。出其善啸,万灵受职。”可见唐人以啸通鬼神的观念。杜甫的诗中亦有两首与鬼神之啸有关,《青阳峡》中的“魑魅啸有风,霜霰浩漠漠”,将诗人所登青阳峡间的冷峻和阴森描写得淋漓尽致,正所谓“魑魅托而啸风霜,雪积而不散矣”,呼应了前文的“塞外苦厌山,南行道弥恶”,引启了下文的“突兀犹趁人,及兹叹冥莫”,可见冥漠之境不可穷尽也。另一首写鬼神之啸的则是《石龛》。此诗是杜甫在唐乾元二年(759)由秦州往同谷所写的纪行诗。此诗主要是写自己彼时的经历和所见人民服徭役的痛苦,对石龛本身并不做过多描写。“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借啸通鬼神之力烘托了昏暗诡异的氛围,凸显凄苦荒凉之感。天昏日暮,山远路迷,仿佛预示着前方悲惨的遭遇,为遇下文伐竹民众的悲歌做铺垫,意在表明饱受徭役之苦的劳动人民整日处于暗无天日的水深火热之中,亦是诗人忧民且悲愤的表现。

二、抒情之啸

“啸”最早的作用便是抒发女子的悲伤哀怨之情,这一抒情作用一直沿用,即便魏晋时期的“啸”有了音乐化的倾向,啸的抒情作用也不可忽视。直至唐代,抒情之啸愈发普遍,在杜甫的啸诗中也占了极大比重。

(一)啸中的隐忧与愁苦

杜甫的哀啸在其啸诗中占大多数,然而这种啸并不似岳飞“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般激切,也没有呼天抢地的张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郁结于心头的隐忧与哀痛,既忧自己,又哀苍生。《春日梓州登楼二首(其二)》中“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应须理舟楫,长啸下荆门”,是对蜀地阴冷的不满,对吴越繁华的向往,显现了杜甫彼时蜀中漂泊生活的烦忧,又加“战场今始定,移柳更能存”,对故园战争情况的牵挂,愈添胸中忧虑,故索性逃离此阴霾之所,随心南下,登楼而动去蜀之意,随性中平添一丝独自排遣忧郁的无奈。而与此类似,《上后园山脚》在感慨漂泊之苦的同时,又牵绊于更多苦楚,也都寄托于苏门长啸之中。此诗为杜甫上后园一山所感。“潜鳞恨水壮,去翼依云深。” 水壮而潜鳞不能伏,云深而去鸟不可见。地之无疆,终不如山之有阴也。可见社会大背景对一个人深远的影响。而后作者触景生情,不禁感慨自入陇以来,经历山险已有十年,自陇首而剑门,自剑门而巫峡,漂泊至今,而故园戎马飘零,骨肉杳无音讯,思归之心汲汲也。此外又添“日去金尽”的无奈之愁。何以解忧?“敢为苏门啸,庶作梁父吟。”唯苏门啸与梁甫吟。《世说新语·栖逸》曾载阮步兵与苏门真人以啸会友的传奇故事:“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咱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阮籍与苏门先生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一声长啸便可心意相通,实在畅快。这里引用典故,含蓄蕴藉地表明了自己当时借一声清啸抚慰悲痛情绪的希冀,可见这一声清啸后蕴藏的忧与愁、悲与愤。

比起个人宿命之愁,杜甫于天下苍生之忧则更令人动容。《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中开篇便以“长啸宇宙间,高才日陵替”总起全篇。这一声贯彻宇宙的长啸正是为了人才日益减少、衰败而发,这既是杜甫为国家的隐忧,亦是彼时面对的现实,“古人不可见,前辈复谁继”,表现了诗人对于贤才不可多得,前辈的高尚品德无人继承的慨叹。《次空灵岸》则另辟蹊径,采用先扬后抑的手法。“沄沄逆素浪,落落展清眺。”“空灵霞石峻,枫栝隐奔峭。”几句写尽空灵岸的美妙景致,幽静且峻峭。面对这样的美景,杜甫不禁发出“可使营吾居,终焉托长啸”之慨叹,这一啸是对空灵美景的赞赏与欣慰,然而这营居之愿却并不能遂,“毒瘴未足忧,兵戈满边徼。向者留遗恨,耻为达人诮”。毒瘴远不如兵戈可怕,之前的旅客过此也只能是空留遗憾,杜甫也仅能“回帆觊赏延”再乘船一睹罢了。可见这美景之啸下暗藏的是作者对战争生灵涂炭、破坏美好景致的愤恨,以及忧国忧民的情怀。杜甫的长啸时常饱含许多不言而喻的复杂情感,这种情感常是绵长延续的,如《公安县怀古》:

野旷吕蒙营,江深刘备城。寒天催日短,风浪与云平。洒落君臣契,飞腾战伐名。维舟倚前浦,长啸一含情。

这首诗是秋天的晚上作者在湖北省公安县的舟中所作。当时唐朝安史之乱虽已经平定,但藩镇割据的局面也已形成,北方还有吐蕃、回纥的侵扰,国家不甚安宁,政治腐败,贤才名将得不到重用,百姓生活惶惶终日。全诗运用三国时期吕蒙与刘备的典故,写刘备待关羽、张飞谊同兄弟,得孔明欢如鱼水,君臣契合,臣在君前不感到拘束;吕蒙是当时声播四方的良将,因孙权的信任而战功显赫,天下闻名。刘备、孙权的君臣们都潇洒磊落,互相契合,而对比当时唐朝的君臣关系,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唐代宗宠信鱼朝恩、程元振、李光弼、郭子仪等良臣深受其害。所以他们虽然都有“飞腾战伐”之名,仍然不能取得全国安定团结的局面。作者岂不引之为恨,恨且痛哉!这一啸饱含着借古讽今之无奈与悲愤。

(二)心灵的追求

不可否认,儒家思想在杜甫思想中占据主导地位,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只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在唐代道教盛行的大环境趋势下,加之仕途不顺的缘由,我们不难从杜甫的诗作和生活中发现道教思想调和的蛛丝马迹。因此,一味地粉饰、遮蔽杜甫的道家思想,仅以“儒家诗人”这一标准去衡量其创作是十分不严谨的。道家的核心思想是顺其自然,无为而治,强调一种自然的、发自内心不加矫饰的心性。从杜甫的生平经历和诗歌创作中我们不难发现其本性是坦率、无为甚至有些放荡不羁的。除上文所提《旧唐书·杜甫传》中的记载,其自己的诗作中也不乏对其真性情的表现。《壮游》中言:“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寄题江外草堂》中言:“我生性放诞,雅欲逃自然。”最著名的莫过于其在《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中对自己性格的解剖:“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从这些语句中不难看出杜甫生性是与道家思想相符合的,而其之后与贺知章、李白等好道之人交友也可侧面证明其对道家思想的兴趣,毕竟若先无心,如何能做到一拍即合,拥有“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默契。且《昔游》一诗回忆的是二十年前与高适、李白一同求仙访道之事,二十年来依然记挂于心,可见其对道教的感情是真挚的。“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杜甫将道家的那一份洒脱超然的本我藏匿于心,面对纷扰的世事、家国之忧,他表现出了更倾向于儒家的那一份超我。所以,道家思想可以看作是杜甫的一种心灵追求,对其而言更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缥缈,而这种无奈也恰可以用一声长啸抒发。啸与道教的关系最早可以追溯到啸作为道教法术的先秦时期,因为啸术通天地感鬼神之功效十分灵验,吸引了众道士虔心学习,逐渐演变成一种有助于养生以求长生不老的方法。孙广在《啸旨·苏门章第十一》中就有记载:“仙君之啸,非止于养道怡神,盖于俗则致雍熙,于时则致太平,于身则道不死,于事则摄百灵。”可见其养生功用。在《寄司马山人十二韵》中,杜甫便借山人之“啸”表达了其对仙道思想的追求。此诗是广德二年(764)杜甫归成都时作,在描述了仙人“家家迎蓟子,处处识壶公”的知名度后,叙述了司马山人峨眉山长啸抒怀,休养生息的生活。“长啸峨嵋北,潜行玉垒东。”这一啸激起了作者的丝丝羡慕,此时的作者需要一声清啸来纾解情绪,排解烦忧,甚至想寻求不老之法。随后杜甫便感叹自己命途坎坷,青春易逝,毫无办法。“永作殊方客,残生一老翁。相哀骨可换,亦遣驭清风”则表明了自己年迈受尽漂泊之苦,渴望超脱,渴望获得司马山人一般的道术以求长生,望山人指授。带有如此道家思想及功用的“啸”不可不看作是杜甫的一种渴盼与追求,成为他在乱世中的一点希冀。

三、自然之啸

从更广泛的范围来看,啸,不单指人类发出的声音,自然界也存在“啸”声。正所谓“良自然之至音,非丝竹之所拟”。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类的“啸”其实是对自然声响的一种模拟。自然之啸一直以来也为诗人们所关注,他们将风呼雨啸、龙吟虎啸等作为诗歌描写内容,或渲染氛围,或表达情绪。张九龄在《巫山高》中有云“唯有巴猿啸,哀音不可听”,运用典故,含蓄抒情;孟郊亦有“激石泉韵清,寄枝风啸咽”(《与二三友秋宵会话清上人院》)这样描写风啸的诗句。杜甫的啸诗中亦有两首描写自然之啸中的猿啸。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登高》中的首联“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此联可谓对仗工整,意境深远。着一“啸”字尽显其哀。若将其换成“啼”或“鸣”则皆不能尽显悲情。“啼”和“啸”虽同为猿之声,后者却更添凄厉之感,自然更符合杜甫当时八重悲的心境。而《后苦寒行二首(其一)》中亦写猿啸,却用了不同的笔法表达了更深的哀愁。

南纪巫庐瘴不绝,太古以来无尺雪。蛮夷长老怨苦寒,昆仑天关冻应折。玄猿口噤不能啸,白鹄翅垂眼流血。安得春泥补地裂。

南戒巫庐之地,四时之瘴不绝,自古以来,从无尺雪。而如今寒雪忽至,蛮夷长老无不怨恨,且恐昆仑天关冻折。此时若有一声猿啸则更显凄凉,可作者却精妙地将猿噤声,玄猿口噤,白鹤翅垂,所有的生灵失去了应有的活力,甚至连呼号的本能都失去,此处无声胜有声,猿不啸,更添哀。寂静的背后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绝望。

四、结语

杜甫的啸诗涉及了丰富的情感内涵,使得“啸”不再停留在音乐艺术的范畴。这些啸的意象化和典故化是啸文化普及和推广的表现,是对啸精神的传承和歌颂,标志着啸的描写进入到了抒情写意的更高级的阶段,成为一种寓意遥深的寄托。音乐资源和文学资源也因此互相融合、逐步转化。“啸”使唐诗更加飘逸空灵,而唐诗中的“啸”则沉淀了更多的情感,更添几分文学性。

①〔后晋〕刘昫等奉敕、〔清〕沈德潜等证:《旧唐书·考证》,第6125页。

②⑤ 〔唐〕孙广:《啸旨·明正德嘉靖间顾氏文房小说本》,第1页,第7页。

③〔唐〕杜甫、〔清〕吴见思:《杜诗论文》,清康煕刻本,卷十四,第339页。

④ 〔南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明袁氏嘉趣堂刊本,卷下之上,第21页。

⑥ 〔梁〕昭明太子、萧统辑、〔唐〕李善注、〔清〕胡克家考异:《文选·卷第十七》,据鄱阳胡氏重校刊本排印,第52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