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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09韩浩月

散文 2020年5期
关键词:疼痛身体

韩浩月

除夕到来前夕,靠近腰间那部分的肌肉疼逐渐消失了,不晓得这疼是怎么来的,在阳台上踮脚晾晒衣服时拉伤了肌肉?睡觉时长时间未翻身血液不流通导致?总之中年以后,身体这架机器,随时都会给你提个醒,别把自己当成小年轻了。

年末最后一天也称“岁除”,鞭炮声在窗外炸响,那是古人留下来的“精神遗产”,据说可以去晦气以及一切不好的事情,我的肌肉疼痛,或许就是随着这“岁除”一并被去掉了吧。还有一个可能,是因为去上了祖坟的缘故,在乡村,遇到身体上的不适,又觉得没到看医生的地步的时候,恰好又赶上逢年过节,最好的办法之一是上祖坟,带上几刀火纸,让祖先的坟前燃烧起一些火光,以求心安。

小时候我觉得这很可笑。当然现在也不信。只是觉得,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踏实。中年人身体疼痛的时候,懒得和医生说,不想和家人说,和朋友也不便交流这些,只有默默忍着,忍不住了,去坟前和去世的人说说,反正知道他们听不到,说出来了,仿佛就不疼了。

我六叔在除夕之前的某天,打来视频电话,说在坟地里找不到我奶奶的坟头了,手机屏幕里晃荡着一个个坟头,让我来辨认。天快黑了,视频模糊,我哪兒分得清。我六叔喝醉了,不喝醉这样的事情他做不出来,上祖坟都是成群结伴地去,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去?

他是想他娘了,想到娘的坟前哭一场。小孩小的时候,疼了会找娘,中年了也是。六叔偶尔会跟我说,他的身体里这儿会疼那儿会疼,除了跟他说少喝点酒,我也无法告诉他更多止疼的办法。总不能一边吃止疼药一边喝酒吧。

这个春节过得有些不一样,因为来自一座城市的疫情,全国所有城市的街道几乎都空空荡荡,显得像一座座空城,我的老家县城也不例外。地下车库封了,县城周边的村子开始断路,高速公路不再允许外地牌照的汽车下来……约翰·多恩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是当有些事情发生时,人真的可以变成一座孤岛。

春节的计划全部取消。去长辈家拜年,和一伙年届三十、四十的兄弟像少年时那样结伴去台球厅打球,带孩子去看几场电影,不分中午、晚上一场接一场地喝酒……往年这些事情让人累并快乐着,可当它们一一从正常的节日生活里消失时,又是那么令人怀念。人真是适应性很强的动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阳台望星空,想人世间的事情,想人的渺小,心,就真的静了下来。

病毒肉身不可见,可“力大无穷”,它们就是那样借助一个又一个宿主,传播到千里之外、万里之外,它们把人的肺部变成一片苍白,让一个健康的人在几天的时间里失去生命,它们是一顶布满荆棘的“皇冠”,是一场下在人血液里的冰碴儿,让人恐惧、害怕,在孤独中独自枯萎。

2003年“非典”流行,大学校园里的情侣,被隔离开来之后,只能戴着口罩在铁栅栏的两端短暂地聊会儿天,他们的样子被拍摄成照片,登在报纸的头版上。一个傍晚,我从西坝河坐公交车回通州,经过国贸桥的时候,看到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大街上,除了一些公交车之外,只有稀疏的一些私家车在缓慢地挪动,寂寞而凄凉。好在路过大望路时,看见一个男生怀抱着一捧硕大的玫瑰花束站在公交站台,黄昏中他专注的样子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疾风中的玫瑰,暴雪中的玫瑰,苍茫大雾中的玫瑰。人在无助的时候想象力很容易被一些美好的事物激发。“好了伤疤忘了疼”,疼痛得再严重,人们也会遗忘它,而只选择性地记得那些让人眼睛一亮、怦然心动的场景,人的大脑真像是一张揉皱了的纸,在那些折痕当中,沉淀着幸福与甜蜜,疼痛与痛苦全部被抚平了。

2009年的时候,我在北京朝阳门附近的中国人寿大厦里工作,那年冬天,我的肋骨末梢开始隐隐作痛,头脑也昏昏沉沉,像是感冒一般,吃了感冒药、消炎药、止痛药,疼痛就会减轻一些,一旦停下来,就会恢复原样。

肋骨末梢的疼痛太“奇妙”了,它来的时候让人毫无觉察,像柔软的海浪一样,轻柔地荡漾着荡漾着,然后猛地砸起一个不高不矮的浪头,让你心头一紧、眉头一皱。这种疼痛还特别规律,大约五分钟左右的样子疼一下,快到四分钟的时候,你会忍不住停下敲键盘的手,耐心地等待那痛感的到来,疼过之后,再专注地去工作。

这让我想到济慈、雪莱、契诃夫、卡夫卡、鲁迅、萧红、林徽因等一大票中外文化名人,他们都患有肺痨,但疾病除了带来痛苦之外,还制造出一种虚幻的美。苏珊·桑塔格在《作为隐喻的疾病》中就写过,“早在十八世纪中叶,肺痨就被与罗曼蒂克联想在一起”。在文人那里,疼痛果然是能带来美与思想吗?

我不这么觉得。只觉得疼,让人心神不安的疼。怎么形容呢,肋骨神经痛仿佛风中飘浮着一把带有细柔刷毛的小刷子,时不时地爱抚一下你身体里骨头与皮肤隔得最近的那一部分,只不过这个刷子是上等的钢丝做的,它扫过的时候会让人倒吸一口凉气。如果你听到一个人的齿缝间有丝丝微微的凉气穿过,那一定是有一种疼正在他的身体里巡游。

伴随着疼痛的还有口渴,整个人像一片焦渴的土地一样渴望水,写字间每天早晨都会更换一大桶纯净水,这桶水,约有一半被我喝掉了。肋骨持续疼了三个月,我感觉自己喝掉了一条小河流。

之所以疼痛不止,后来我想明白了,不是用药不对,而是在吃药期间,一直没有间断喝酒。更要命的是,有时候吃头孢,还用啤酒送服,这是我童年乡村生活里的不良记忆。许多乡村的老人或汉子,就是这么吃药的,他们不怕疼,怕苦,几粒药扔进嘴里,得赶紧灌一口酒,药在他们口中成了下酒菜。估计不少人,就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挂了。

实在疼到受不了的时候,我在午休时去了朝阳医院。朝阳医院离中国人寿大厦不远,步行大约半小时,走到的时候,看见挂号处排成一条长龙的队伍,犹豫没超过三秒,转身就离开了。

临去的时候,右腿和右脚后跟的神经开始第一次疼,但总算不影响步行。回程的时候,足部神经的疼已经不允许我假装潇洒漫步了。不知道是否有一种酷刑叫“在钢针上走路”,那会儿我感觉自己就是在钢针上行走。朝阳这个区在我的视野里慢下来了,北京这个城市在我想象中慢下来了,汽车的噪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足后跟的疼痛尖锐而清晰。那会儿只有一个愿望,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哪怕一坐不起。

经过一家药店的时候,忍不住拐了过去,对卖药的人员说了两个字,“我疼”。对方询问了一下症状,说是有种药或能解决问题,但是需要医生开处方才能卖。我说,我去过医院了,人太多,不想麻烦医生了,麻烦你给我开吧。

那板药片治好了我的疼痛。

有位诗人朋友写过不少诗,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写牙疼的那首,诗有几句大意写的是,牙疼这种疼,哪怕是爬上长城也治不好。牙疼和爬长城有什么关系?但他偏偏写出了关系,这大概是诗人的特权。

我不是诗人,也不是文学家,因为疼痛会让我无暇他顾,只想专注地对付在身体游走的那队手持武器、胡作非为的轻骑兵。我算是个身体素质不错的人,很少生病,即便生了病,也会通过自己的逻辑判断与缜密分析,找到自认为合适的治疗方法,将它克服。

我相信人是可以与身体对话的,但身体肯定曾嘲笑过我是个蠢货,因为我曾拿酒送服过药,还觉得蛮有英雄气概。

做蠢事也会制造疼痛。“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张枣的这句诗美归美,却不那么现实主义。我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既看不到南山,也看不到梅花或者别的什么花,要么心绞痛,要么是神经性头痛。进入中年前的一段时间,尽去想一生中后悔的事了,每天一起床,往往发现疲累不堪,这样的结果就是常常想起后悔的事造就的。

但爱怀想往事这种病,也被我自己治愈了。四十岁之后宛若重生,我与过去那些事彻底告别。我把这种喜悦与身边的人分享,与陌生的读者分享,说得多了,甚至还有点自鸣得意。得意之后,就是失落。短暂的失落。然后长呼一口气,人生不过如此,我的人生与别人的人生有什么差别呢?众生皆苦,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吧。

去年的某个月份,到甘肃玩,西北人太能喝酒了,划拳也厉害,我在北方练习的那点酒量与拳艺,压根不是西北汉子们的对手,那晚喝了许多酒,许多许多酒。我醉了。醉得不省人事。等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外面是明晃晃的阳光,看着温暖喜人,这个时节适合到太阳光里和微风中散散步,而我却对自己的身体失了控,我的头脑与手脚都不再听从我的指挥。

从酒店的床上到洗手间,几米的路程,却像一道深深的战壕,跌落下去,双手向上扒,除了扒下来一堆土渣之外,不能前进分毫,这太让人绝望了。那一瞬间,我自认为的成熟稳重、厚道善良等美好品质荡然无存。西北的酒好,头不痛,也不想呕吐,只是让人浑身绵软。我对自己身陷这样的绵软感到无力,其实是对自己的无力感到生气、痛苦。

费时半个小时,终于滚到了洗手间,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看到一张苍白的、有些浮肿的脸,还有长得再长一些就可以看见的白发。在那刻我开始呢喃,小声地说几个字,当然,呢喃也可以用哭泣、恸哭、悲恸来形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哭过了,我感到泪水是灼热的,它从某个被遗忘的部位匆忙地集结,缓慢地涌上眼眶,我用自来水管里的冷水去洗它,水扑到脸上,仿佛泪流满面。我终于听到了自己反复说了上百遍的那几个字是什么,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呢?仿佛觉得这样诘问还不够,又自作聪明地使用了英文词汇“why”。Why?Why?Why?……

问了那么多,我还是没给自己找到答案,只是深深地记得了那刻某种无法言说的痛楚。

我小时候怕疼,去村里诊所打针的时候,医生还没把药液吸进针管里,我就会发出杀猪般的号叫,而且一哭几个小时不停,后来不是万不得已,父母是不愿意带我去打针的。作为避免打针的交换代价,我痛快地把药吃了,这导致了一个习惯,无论数量多庞大、味道多难闻的药,我都能鼻子也不捏用最短的时间将之吞服下去。

疼是避免不了的。上小学的某年暑假去湖里割豬草,一镰刀砍在脚踝上,鲜血直流,我四叔背上我就往村里的诊所跑,医生清洗完把一大包消炎药粉倒在伤口上,疼得感觉像是到了世界末日。

上高中时去工地打工,被电焊工师傅相中成了他的徒弟,没几天就可以独自操作电焊枪了,只是防护意识还不强,一大滴落下的火红的电焊液,迅速在脚面留下了个洞。那年夏天我耐心地与脚面上这个被烫出来的洞做伴,清理它,给它灌满消炎药粉,一瘸一拐地走路。

割草和电焊留下的伤,都在右脚,现在仍然清晰可见,它们会陪伴我终生。每当阴雨天的时候,这些伤疤,都在隐隐约约地提醒我它们的存在。

每当人感到疼的时候,他就变成了孩子。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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